“臣自出京,一路向東,沿途所見所聞,皆載于紙上……”
高拱穿過山海關,到達遼西后,已經見到了寧遠參將黑云龍。為此他寫了一封信,將所了解到的消息通通告知朱翊鈞。
針對朱翊鈞提出的“以遼東為試點”的想法,高拱大為贊同,并提供了更加深入的規劃藍圖。
他鐵了心,要在遼東干出一番名堂。
這一路走來,他在各處驛站所見到的弊病,也都毫不客氣的記錄下來。
朱翊鈞知道大明最終就是亡于驛卒之手。
所以他態度慎重,不急著動手,以免惹出大禍。
這時,已經是七月中旬。
除服日后不久,兩宮終于加冕太后,為了不讓國庫加重負擔,沒有舉行隆重的儀式。
而朱翊鈞經過一個月的“管住嘴邁開腿”,已經產生了肉眼可見的的變化。
從胖乎乎的小圓球,變成一個身形更為健康的小男孩。
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只是打兩遍五禽戲,就累的氣喘吁吁。
眾人不知他是為了長壽才主動減脂,還以為是朱翊鈞因為先帝的駕崩而傷心,為了國事而操勞。
為此,臣子們紛紛上疏,請求皇帝多吃點,變得胖一些,更有福氣。
朱翊鈞覺得好笑,一開始沒有在意。
結果發現上疏的人越來越多,他只好解釋自己其實是為了養生,選擇節制飲食,保持健康。
結果,又有許多臣子上疏,提供養生的建議。
煩不勝煩,朱翊鈞終于下令,要朝臣們以國家大事為重,禁止再上疏談及此事。
好的一面是,標點符號終于在奏章中被廣泛使用,將之推行到地方,甚至全國,只是時間問題。
這讓朱翊鈞閱讀起朝廷公文來,也更加的方便。
“果然,這道路該修,驛站該改!”
讀過高拱的信,朱翊鈞喝口茶,休息片刻。
太監孫海這時走了過來,他呈上一本目錄,輕聲道:“萬歲爺,這是今日的奏本單子。”
每天上午,張居正都會挑出十份已經批好的題本奏疏,推薦給朱翊鈞御覽。他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隨時垂問,積累治國理政的經驗。
等他將來親政后,就能游刃有余。
等到下午的空閑時間,朱翊鈞還會按照自己的興趣,再挑出十本。
他越讀眉頭皺的越緊,罵了一句:“這幫蠢蛋!”
又猛一拍桌案,嚇得孫海慌忙跪下請罪,還以為自己在不經意間,犯了什么錯。
“沒你的事,去傳張先生過來。”
張居正就在內閣,當他得知小皇帝因為讀了今日的奏章而生氣后,忙回憶今日批閱的內容。
“先生,這份奏章,想必你已經看過,但是朕有不同意見!”
見到張居正過來了,朱翊鈞氣呼呼的交給他一份奏疏。
他匆匆掃了一眼,心下大安,原來只是一份言官的彈劾奏本。
言官聽風就是雨,看誰不爽就彈劾誰。
每月三十天,至少能看到二十八九天,大家早已經習慣了。
但朱翊鈞明顯不這么想,他憤憤道:“海運這么重要的事情,容不得他張煥胡亂攀咬,朕有心重罰!”
張居正欲言又止,思索片刻才小心回道:“敢問圣上,是否已經知道此事的全貌?”
“朕先說,先生可為朕查缺補漏。”
朱翊鈞回憶道:“朕近日御覽奏章,看到與治河相關的本子,就會挑出來讀一讀。
朕發現工部尚書朱衡請奏,想要朝廷進一步撥款調人,去修筑黃河堤壩。以免幾年后,黃河再度決堤,禍患當地不說,還會堵塞運河,導致江南漕米無法運送京師。
之前負責治河的潘季馴被罷官,就是由于運輸漕米的船只漂沒。
而漕運總督王宗沐提議,因為大運河時常堵塞,船只漂沒,他想用海運來代替漕運,今年試航了一次,運來了十二萬石的漕米,效果不錯。
可南京戶部都給事中張煥卻彈劾,說王宗沐這次海運一粒糧食都沒有損耗,是不可能發生的奇跡。
經過他的調查,有八艘海船遭遇風浪漂沒,而王宗沐早就有預料,挪用了漕運的銀子,花三萬兩在京師購買糧食彌補,粉飾太平……”
“大致如此,圣上說的不錯。”
見張居正承認,朱翊鈞生起一絲不滿:“既然如此,為何還要等王宗沐自辯,朝廷難道還判斷不出來,這明顯是張煥在這里胡說?
三萬兩銀子,虧他說的出口。
朕已經按他所說的損耗算過,哪怕八艘船全沉了,只需要兩千多兩銀子,就能購買足夠的糧食,填補空缺。就算是算上船只、用人,也花不了這許多。
即便王宗沐真的提前囤積,那么這么多的糧食,提前存放在哪里?三萬兩這么多的銀子,又是走的什么賬目?
若有蛛絲馬跡,怎么不在奏章中寫明,去叫人搜捕?
一點證據都沒有,彈劾當朝重臣。
內閣卻置之不理,既不去嚴查王宗沐,也不駁斥張煥,只是讓王宗沐上疏自辯,這是為什么?”
張居正聽明白了,這是小皇帝對這一套流程還有誤解,連忙解釋道:“圣上,太祖欽定,言官位卑權重,有勸誡,監督的作用,所以風言奏事,沒有罪過。
無論他們說了什么,只要不是犯了皇家忌諱的,都不能隨意懲罰。
一旦有所顧忌,言官不能暢所欲言,就無法起到監察他人的作用了。”
“先生就沒有什么好辦法嗎?朕知道言官的作用,不想學周厲王,讓人道路以目。但是言官總這樣亂說,只會擾亂人心,起不到監察的作用。”
他倒是知道張居正有一套考成法,可以約束言官,只是對其中的一些細節了解不深。
見他一直沒拿出來,故意這樣提點。
可惜張居正覺得時機尚不成熟,沒有借機說出考成法。
他反而轉回話題,勸諫起了朱翊鈞:“被言官彈劾,讓人自辯,這是國初至今的制度,臣不敢擅自更改。
不過臣已經和戶部查過,張煥所說的數目太過夸張,王宗沐不是這樣的蠢人。張煥在南京,多半是誤信了什么傳言。
王宗沐如今就在京師,近幾日即可上疏自辯,這之后臣自會讓人進行更詳細勘察。”
“查,要嚴查!
這種事情,要么是朕被蒙蔽,要么是朝臣被污了清白。一定要有個水落石出,明確的結果!”
朱翊鈞說完才發現,原來王宗沐就在京師,喜道:“傳他入殿見朕,朕要親自聽他講!”
張居正見皇帝正在興頭,只好叫人急傳。
等見到王宗沐,朱翊鈞叫他詳細闡明。
王宗沐見到小皇帝,心道自己的機會終于來了。
他按捺住心中的激動,行禮道:
“陛下,臣提議使用海運來送漕米,并非異想天開,乃是源自元時舊策。
永樂初年亦有海運,只是因為海上風浪大,船只傾覆的比河運更多,漕米損耗過大。后來永樂十三年,成祖爺又要北征蒙古,覺得比起海運,運河更為安全穩定,才停了海運。
之后成化年間,曾試圖恢復,沒有成功。
但是如今同一百六十年前,情況有所不同。
一是船只建造技術更好,對沿途海況更加了解。
二是運河常年被黃河沖擊,泥沙堵塞嚴重。隆慶二年、五年兩次洪水決堤,堵塞運送漕米的船只,導致京師也受到了影響,不再像明初時那樣便利。
三是黃河水患愈發嚴重,但是為了保住運河,無法全力治理黃河。一旦出事,只能選擇在中下游段泄洪。百姓流離失所,朝廷的損失同樣巨大。
去年,臣與時任山東巡撫的梁夢龍共同提議,用海運來補充漕運,兩途并輸,可讓國家省卻銀錢無數,元輔高……”
王宗沐突然發覺自己說錯了話,他之前在外,沒有經歷那一場風波。如今高拱被貶,元輔已經是張居正了。
不敢直視皇帝,他只能小心瞥了一眼張居正的臉色,沒有看出他的神色變化。
王宗沐硬著頭皮,繼續道:“當時高拱也同意走海路,但他打算開啟山東膠萊運河。不過臣等覺得沒有必要,不應該多此一舉再開運河,應該全程走海路。”
張居正補充道:“元時為了避開山東海角的風浪,開鑿此運河,連通兩海。不過蒙古人急于求成,導致運河窄小水淺,行船困難。
嘉靖時曾有所整頓,沒有見效。所以那時臣反對重開膠萊運河,國家財政困難,沒有這個余力。”
朱翊鈞輕微頷首,表示理解。
王宗沐松了口氣:“正是如此,先帝下令,讓臣試行海運。
臣擔任漕運總督以來,發現每年漂沒的糧船大致是七百三十多艘,運載糧食二十二萬余石,這是每年運河白白損耗的。
而每年淮安、揚州兩地所要上交的正糧總數是二十萬石,所以臣打算走海運,運送這兩地之糧,最后決定先運十二萬石,進行試航。
今年三月中旬,船隊從淮安出海,繞過山東,五月末到達天津,共用工部銀一萬五千兩,海船三百余艘。
沿途數月,涉及三省路程,涉及官軍三千余人。如果真有大額損耗,早流出傳言,哪會等到被人彈劾。
相應賬目有跡可循,船只打造、人員任用,有卷籍在冊。
臣之前還上了《海運詳考》和《乞廣餉道以備不虞疏》兩道奏疏,記述為了海運,需要在船只、糧食、人員等方面的變動。相關情由,都有詳細記載,還請陛下明察!”
用海運來代替漕運,正好處在朱翊鈞的長遠規劃中!
看到同路人,他有心為王宗沐叫好,但是還得保持皇帝的威嚴。
強壓笑意,朱翊鈞輕輕點頭:“王卿為了國事操勞,一路辛苦。關于海運之事,要整理出相關書冊,給朕看看。朕還有賞……就賞白銀五十兩,布帛……”
張居正聽到賞賜的內容,心里突然有點酸。
當初他前往天壽山,為先帝探查陵墓中暑,才得到這些賞賜,已經算是目前朝臣的頂格賞賜了。
沒想到王宗沐第一次面圣,就能享受如此禮遇!
“但是朕賞罰分明,不能只聽一家之言。關于張煥彈劾之事,還得遣人去查,一旦查實,就是欺君之罪,不但賞賜全要收回,還會重重處罰,決不輕饒!”
“臣不怕被查,只求陛下還臣一個清白。”
朱翊鈞滿意道:“等這些都查清楚,沒有問題,朕再從內帑撥十萬兩,供你試行海運。
明年的漕米運量翻倍不說,還得進一步派遣人員,探查附近海疆。一來減少風浪危險,二來避免倭寇海盜襲擾。”
朱翊鈞有心探索南洋,和歐洲殖民者們爭帆四大洋,讓大明的旗幟插遍世界。
只是現在說出來,肯定得不到眾人認可,還得等待時機。
王宗沐得到這些支持,已經大喜過望,他不再多言,拜謝離開。
朱翊鈞對張居正道:“因你推薦潘季馴進京,朕近日一直在看治河相關的書冊奏疏。
朱衡上疏說,黃河泥沙大,所以治河的關鍵有兩點,清砂和筑堤。
可是朕近日發現,以人力難以清除黃河的泥沙,于是河沙堆積。修筑的堤壩,因此越修越高。河南開封的黃河堤壩已經比房子還要高了,一旦出了事,河南危險。黃河奪淮,沿途山東、南直隸同樣危險!
所以,黃河一定要大力治理。
為此,不能再為了保漕運,對黃河小修小補。
朕有心,要廢漕改海,使用海運運輸漕米,朝廷全無顧忌,專心治理黃河!”
“圣上,不可輕動!”
聽到這話,張居正嚇了一跳,連忙勸阻。
“大運河連通南北,百萬槽工衣食所系。
黃河橫貫中原,全力治河,又要動用數十萬民工。
一旦廢漕改海,國家都會受到震動。隋煬帝修大運河,元順帝修黃河,兩代皆因此而亡,都是前車之鑒啊!”
“先生放心,朕知道前人故事,自有分寸。這只是一步大致的規劃,朕沒想著現在就動手,也不奢望三五年便做成此事。”
朱翊鈞寬慰道:“不謀一世者,不足謀一時。
這些都是國家的頑疾,朕不能因為有風險,就坐視不理,將來早晚要出大事。朕和花天酒地,沉迷享樂不管百姓疾苦的昏君,還有什么區別?
朕有足夠的耐心,哪怕十年、二十年,也等的起!”
想到了之前言官的奏疏,朱翊鈞又生起氣:“至于那個張煥,他不是說海運有問題嗎?就讓他參與這次的清查,查完后,再沿著運河來回查一次,再坐船來回查一次。
讓他做個實際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