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一
中國有選舉,大約始于漢代,即所謂的“鄉舉里選”。但在唐之前,舉與選是不分的,也就是說,舉士與選官是一回事,凡被舉薦出來的士子,大都是即刻就選為官的,這無論是漢代的察舉制,還是魏晉南北朝的九品中正制,都是如此。唐之后,舉與選也漸漸地融為一體了。自宋代舉人會試后,再經殿試,就可立即授官,這種情況一直延續到晚清。只有唐朝,舉與選分得很清,舉士與選官分屬于不同的機構,各有自己的一套運行機制,自己的一套完整程序。舉制,也就是人們常說的科舉制度,它只負責把各科的舉子由縣試、州府試或學館試、省試中舉拔出來,其任務也就完成了,以后的事就交由選司去做了。舉士,原由吏部考功員外郎主持,自開元二十四年后,就改由禮部侍郎負責了。韓愈在《贈張童子序》中謂明經科云:
天下之以明二經舉于禮部者,歲至三千人。始自縣考試,定其可舉者,然后升于州若府;其不能中科者,不與是數焉。州若府總其屬之所升,又考試之如縣,加察詳焉,定其可舉者,然后貢于天子,而升之有司(按,即禮部);其不能中科者,不與是數焉,謂之鄉貢。有司者總州府之所升而考試之,加察詳焉,第其可進者,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屬之吏部,歲不及二百人。
這就是舉制,即科舉制,韓愈序中所說的舉試過程,同樣也適用于進士科和禮部其他科人,只不過錄取名額不及明經科多而已。
所謂選制,即銓選制度。舉子及第后,就開始屬于吏部銓選的范疇了。首先,禮部以關文形式把及第舉子介紹并移交給吏部,吏部則通過兩道短小判詞的考試,就可接納他們為選人了,這一移交、接納的手續就是關試。及第舉子只有通過關試,取得出身文憑春關,才能成為吏部的選人,才有資格參加吏部的冬集銓選。就像韓愈在《贈張童子序》中所說的“以名上于天子而藏之,屬之吏部,歲不及二百人,謂之出身”。及第舉子有了出身,成了吏部的選人后,仍不能即刻作官,得先守選數年。如進士及第守選三年,明經(明二經)及第守選七年,明法及第守選五年,童子科及第守選十一年等。守選期間,世稱他們為前進士、前明經、前明法等。及第舉子的守選自唐初貞觀年間就開始了。
在唐代,守選的不僅僅是及第舉子,更多的則是數量龐大的六品以下旨授的官員,他們是吏部冬集銓選的主要對象。唐朝對內外百官每年都要實行自下而上的考課,以考察其功過行能。考課的內容與標準是四善二十七最。其考績考第,與獎懲制度緊密聯系著。一年一考,用祿米的增減來獎罰;一任四考(中唐以后改為一任三考)則與官資品階的升降相關聯。六品以下官員四考或三考為滿,也就是說一任后算考滿。考滿就要罷秩,罷秩就意謂著停官守選,世稱他們為前資官。前資官是吏部最主要、人數也最多的選人。六品以下前資官的守選和前進士、前明經等的守選一樣,都是唐政府為緩解官位少而選人多這一社會矛盾所制定的一項政策。開元十八年,侍中裴光庭兼任吏部尚書,開始創立“循資格”,使守選制度化、規范化、法律化。從此,各類六品以下的官員就有了一定的守選年限,“卑官多選,高官少選”,按官資大小規定守選年限,自一年至十二年不等。如畿縣縣令守選三年,緊、上縣縣令守選五年等。及第舉子和六品以下前資官守選期滿,就可到籍貫所在州府或前任州府應選格取選解,拿到選解后,即赴京參加吏部的冬集銓選。銓選時,先經吏部南曹審核磨勘,檢驗是否符合選格條件,是否證件齊全、文書粟錯,是否有冒名頂替、弄虛作假之情狀。檢驗合格后,再經吏部身言書判的銓試,就可以按照“循資格”標準自下升上、不得逾越地量資進階注擬授官了。這就是銓選,即吏部的常調平選。
若及第舉子和六品以下前資官守選未滿而想提前入仕,可參加制舉或科目選考試,登科后即可授官。制舉并非每年都有,是皇帝為網羅“非常之才”而開設的一種舉制與選制相結合的考試制度,但自文宗大和(亦作“太和”)二年之后就再也沒有設置過。科目選每年都有,是吏部為彌補“循資格”有失才之弊所開設的一種旨在使優秀人才早日脫穎而出的考試選拔制度。科目選可以說是一種特殊銓選,其中博學宏詞科和書判拔萃科最著名。二科皆設立于開元十八年冬,第二年春始開科選官。博學宏詞科借鑒于進士科,書判拔萃科源于吏部常調銓試書判本身,二科皆非由制科衍變而來。
六品以下官員累資進階至五品,就算出了選門,不再參加吏部銓選,而由中書門下根據“具員簿”授官,是謂“制授”。此外,不參加吏部銓選的還有六品以下的常參官、供奉官,如各司員外郎、拾遺、補闕、御史及翰林院、集賢院學士等,他們是“敕授”。
銓選與文學的關系,應首先與科舉結合起來,從整個選舉制的角度來考察。進士科以詩賦取士并固定化,《登科記考》以為是在“天寶之季”,則為時過晚,也不符合歷史實事,應該是在武后至中宗時代;博學宏詞科以詩賦選官,在盛唐前期,此二科以其強大的生命力吸引了眾多有才華的詩人作家舉子選人來參加。此時,文學也正以繁榮發展的姿態步入康莊大道,與選舉制可以說是互相影響、互相促進、共同發展前進的。
守選、銓選,在唐人詩文中亦有反映,因為步入仕途的文人大多都要經過這一關。及第舉子和六品以下前資官,在守選期間或隱居山林,或漫游邊塞,或投奔幕府,創作了大量優秀的山水田園詩、邊塞詩、從軍詩等。有些人還在守選期間與歌妓閨秀相戀,留下了感人肺腑的傳奇小說,為唐代文學增添了色彩。尤其唐代送別作品之多,蔚為大觀,其內容之豐富,手法之多樣,為歷代所少見,這都與唐代守選制、銓選制的特殊性有關,它對唐代文學的發展也起了一定的積極作用。
二
目前學術界對唐人入仕作官普遍存在著一種混亂不清的看法。或認為及第之年,就是釋褐授官之年;或認為進士及第不能授官,還得經過吏部的關試或所謂的取士科考試才能授官;甚至認為關試就是身言書判之銓試,就是“拔萃”、“宏詞”之考試,等等。而且,從沒有人提出守選一說。其實,守選在唐代是存在的,只是唐人習以為常而不提罷了。在唐代,進士及第不守選即授官,可以說是沒有的。唐末昭宗光化四年的“五老榜”是絕無僅有之殊例,然僅此一例也只能產生在吏治紊亂的唐末。至于大中年間于琮進士及第后即授校書郎、拾遺,是以駙馬都尉入仕的,已出選門。五代后周顯德年間高冕進士及第后即授右補闕,是因為他入對時以所試《平燕論》“甚愜帝旨”而超拜授官,這相當于制舉登科(以上數例見本書第二章)。除此而外,在正常情況下,進士及第即釋褐授官而不守選,是沒有的。六品以下旨授官員考滿罷秩后不守選而直接授官,除非符合非時選之條例,否則也都得守選。
唐代常調銓選僅限于守選已滿的選人,守選未滿而想提前入仕,可參加制舉或科目選考試。中唐以后制舉逐漸衰落以至于罷停,選拔人才的重擔就全落在了科目選的肩上,博學宏詞科和書判拔萃科是吏部科目選中最主要也最負盛名的兩個科目,然學術界因對《通典》所說“格限未至”、《新唐書》所說“選未滿”之語不甚明了,于是也就不知道此二科的性質、歸屬,甚至有人將其納入科舉制度、制舉科目的范疇中來論述,就更不對了。
自開元以來,隨著政治的穩定,經濟的繁榮,唐代進入了一個全面高漲、百業俱興的強盛時期。庶族地主階級從政的愿望與要求也就大大地提高了,使本來就嚴重的選人多而員闕少的社會矛盾更加突出了,正像《通典》所說,當時“八、九人爭官一員”,數萬人同時擁擠于京師參加冬集,等候銓選,給京城的物資供應增加了極大的壓力。在前人諸多“繁設等級,遞立選防”措施都同歸無效的情況下,裴光庭審時度勢,創立了“循資格”。“循資格”雖有失才之嫌,但它的創立,卻對選人多而官位少以及由此而引起的諸多社會矛盾確實起到了一定的緩解作用,使守選、銓選制度化、規范化,使選人和吏部都有法可循,而不再是盲目的。由于許多人不懂得它的用途、作用,于是就認為它是保守的、落后的、反動的,甚至在一些論述歷代官吏制度的著作中,將它納入考績制,說它是一種僅憑作官時間長短來確定升降與否的考課方法,是對封建國家有百害而無一利的制度等等,這就真是隔靴搔癢了。
對以上在學術界存在的混亂不清的關鍵問題,本書試圖通過大量引證材料,來作實事求是的論述,以還其歷史面目。同時,這對于歷來出版的唐人年譜、評傳、詩文集注等,將起到補苴罅漏、拋磚引玉的修訂作用。它所提出的許多問題,還有待于學術界進一步地討論、研究和補充,故其孤陋寡聞、拾一遺百之處,在所難免,敬乞方家學者不吝賜教。
三
本書的寫作,曾得到社會諸多方面的關懷與支持,借出版之機,謹以致謝。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葉,我在閱讀傅璇琮先生的《唐代科舉與文學》一書時,突然蒙發了想研究唐代銓選與文學的念頭,很顯然,是受其啟發的結果;書寫成后,又承蒙傅先生寫了序,在此表示衷心的感謝。
書稿寫成后,曾得到蘭州大學歷史系的齊陳駿、陸慶夫和西北師范大學中文系的蹇長春、喬先之、尹占華諸教授的首肯,并為書稿提出了一些建設性的意見。這些意見,有的已在書中作了修改,有的因時間關系,來不及進行斟酌修補,只好以俟來日了。另外,蔣安民先生為本書題簽,張正國先生、周絢隆先生、趙小剛先生為本書的出版自始至終給予了熱情的關注與支持,在此一并表示誠謝。
本書為國家社會科學“九五”規劃重點項目資助課題,并獲得“蘭州大學教材建設基金”資助。
著者
2000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