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赤貧子弟的凄苦人生
與佛家結(jié)緣的孩子
對于生活在十三、十四世紀的漢人來說,那就是一悲慘世界。元朝統(tǒng)治當局采取“民分四等”的政策,把人分為四等:一等蒙古人,二等色目人,三等漢人,四等南人。漢人除了向官府繳納各種苛捐雜稅外,連個名字都不能擁有。朱世珍在榮獲“明仁祖”的尊號之前,不叫朱世珍,而是叫朱五四。
朱五四祖上居于句容(今江蘇句容)。元朝統(tǒng)治者可以隨時把漢人視如生命的農(nóng)田連同農(nóng)田上的漢人賞賜給皇親國戚——親王公主或功臣之類。南宋滅亡后所進行的一次賞賜中,少者賞賜數(shù)十戶數(shù)百戶,多者竟賞賜十萬戶。每戶以五口計,一次就得到五十萬個農(nóng)奴。漢人失去了祖宗傳留下來的農(nóng)田,從自由農(nóng)民淪為農(nóng)奴,沒有地方可以申訴。蒙古人可以隨意侵占農(nóng)田,把漢人從肥沃的農(nóng)田上逐走,任憑農(nóng)田荒蕪,生出野草,以便他們畜牧。
朱五四就像千千萬萬失去農(nóng)田的漢人一樣,淪為佃戶,靠租種別人的田地維持生計。朱五四是一個老實巴交的人,本本分分,累死累活了大半輩子,還是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得不停地搬家。倒不是他有多大的理想,要尋找什么王道樂土,而是由于那些吃人不吐骨頭的地主大戶心太黑。每到一處低聲下氣租來的幾畝土地,等他帶領(lǐng)全家披星戴月出大力流大汗施肥戽水,把土地改良得肥沃了一些,使生地變成熟地,盼望著能有個好收成的時候,狠心的地主就要加租,如果不肯多繳納,就要被收回土地退租。任由你怎么算終歸算不過那些地主老財。一年到頭忙忙碌碌,交完租后,一家人還得吃糠咽菜,最終還是白忙活。
朱五四早年先是從泗州盱眙(今江蘇淮安盱眙)搬到靈璧縣(今安徽宿州市靈璧縣),又從靈璧遷到虹縣(今安徽泗縣),五十歲那年又再遷到濠州(今安徽鳳陽縣東)鐘離東鄉(xiāng)。
公元1328年農(nóng)歷七月,元朝第六位皇帝泰定帝也孫鐵木兒死了。元文宗依仗武力,趕走了皇太子阿速吉八,自己做了大元帝國的皇帝,改元天歷。九月十八(公元1328年10月21日),元王朝的掘墓人降生。
這天,朱五四的老婆朱陳氏又為他添了一個兒子。之前他已經(jīng)有了三個小子兩個女兒,大小子叫重四、二小子重六、三小子重七,剛生下來的四小子按順序,也就順口叫重八了。當時誰也不會料到,這個叫朱重八的男嬰,日后會成為一代開國之君,他開創(chuàng)的大明王朝,在中國的歷史舞臺活躍了近三百年。
可眼前這個新生兒的境況卻令人擔憂,一般的嬰兒從母體分離出來的那一刻都會情不自禁地啼哭,可小重八出生三四天了,不但不會吃奶,甚至連哭都不會,肚子還脹鼓鼓的像個大青蛙。都說兒女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雖說眼前這個嬰兒長得跟他的哥哥姐姐不一樣,顴骨高高聳起,下巴特別長,兩只耳朵又肥又大,粗眉毛大眼睛,寬寬正正的額頭上還赫然突起一塊骨頭,像是一個小山包,但自古母不嫌兒丑,再丑也是自己的骨肉,擺在眼前的危機是,兒子還有沒有活下來的希望?
朱五四也愁壞了,由于家里連個銅板都拿不出來,請郎中這樣的事根本不敢奢望,只好轉(zhuǎn)而向神靈求助。一輩子沒做過虧心事的朱五四首先拼命地檢討起自己來,搜腸刮肚回憶自己哪里不小心冒犯了哪路神靈。自己雖然窮,但對神鬼一直是誠惶誠恐的,逢年過節(jié),或遇上祭祀活動,就算自己不吃也要拼命地焚香燒紙,所以想啊想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正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朱五四白天想不明白的事,晚上終于得到高人的指點,嚴格來說不是人,而是神靈之類的什么東西。原來朱五四做了個夢,有高人給他指了一條放之四海而皆準,實施起來成本又非常低廉的路——到皇覺寺去向高僧求助。
朱五四按照指點來到皇覺寺,卻發(fā)現(xiàn)偌大一座寺廟空無一人,滿腹心事無處傾訴的他只好對著那些泥菩薩拼命地磕頭,喃喃自語地倒起了苦水……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忽然聽見周邊熱鬧起來,還聽到了一陣響亮的嬰兒哭聲,一個激靈醒了過來,原來是南柯一夢。
醒過來的朱五四本能地轉(zhuǎn)頭看看老婆和孩子,這一看讓他驚喜得不知所措。就一個夢的工夫,原先氣若游絲的小兒子,這回正依偎在母親懷里吮吸著奶水呢!這讓他更加堅信神靈,覺得這趟夢中之旅賺大了。
皇覺寺(原名於覺寺)就位于安徽鳳陽縣鐘離鎮(zhèn),離朱五四所住的東鄉(xiāng)不遠。據(jù)《大明洪武實錄》載,該寺廟有佛殿、法堂、僧舍之屬凡三百八十一間。由于朱五四的這次神奇夢游,如今聳立在鳳陽山日精峰下的皇覺寺已經(jīng)與原初景象不可同日而語。朱元璋奪取天下后,撥款重修此圣廟,使其名揚天下。
不出幾天,小重八腫脹的肚子不治自愈,竟慢慢地就癟了下去,成了一個會哭鬧、會吃奶的正常孩子。可接下來的日子,也并不讓人省心。由于營養(yǎng)不良,小重八瘦得皮包骨頭,還三天兩頭鬧病。朱五四又多次往返于寺廟和家之間,當然,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朱五四不止一次向菩薩和住持方丈許下諾言,只要孩子平安長大,將來讓他到寺院里服侍各位菩薩大人。這就是當時流行的“舍生”,由父母許愿,如果佛祖保佑孩子平安長大,那么孩子長大之后就入寺為僧。
也許真是佛祖顯靈了,也許窮人家的孩子本來就命硬。小朱元璋就在這樣一個貧困而又溫馨的家庭中慢慢長大。但凡能成大事的人都有其過人之處,小朱元璋雖然瘦弱,但卻瘦得小巧玲瓏,鬼精鬼精的,是個人人見了都想“逗你玩”的小鬼頭。
當時還沒有托兒所、幼兒園什么的,可就算有朱五四也送不起,大人們要忙于生計,小朱元璋沒事和小伙伴除了捉泥鰍、掏鳥窩外,干得最多的就是去皇覺寺。因為皇覺寺從早到晚煙火繚繞,大門都是敞開著的,遇到有香客進香也是蠻熱鬧,看那些大人燒香拜佛,也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高彬法師是個有老婆孩子的人,所以對孩子們的到來并不反感,任由他們嬉耍玩鬧。不但如此,他還比較喜歡人小鬼大的朱元璋,除了逗他玩以外,還時常教他識字。朱元璋的一個過人之處在于腦瓜子特別好使,小小的人兒竟然過目不忘,時日一長竟認識了三四百個漢字,法師的經(jīng)書任由他翻看,那些經(jīng)書就成了他的啟蒙讀物。等到六七歲的時候,朱元璋已經(jīng)會念不少佛經(jīng),算是初通文墨。
小朱元璋就這樣無憂無慮地慢慢長大著,到他十歲那年,家里租種的田地又被地主無故收回,朱五四再次面臨搬家的命運,無奈之下由東鄉(xiāng)搬到了太平鄉(xiāng)的孤莊村。孤莊村是個大村子,有千余人口。村里最大的財主叫劉德,全村二百來戶人家有一多半都租種他的田地。
新搬過來的朱五四說盡好話,也租種了劉德的十幾畝荒地。朱家本來就貧困,如此一折騰,更是雪上加霜。為了生計,三個哥哥只好分頭到地主家里去做長工,朱元璋也到劉德的胞兄劉繼祖(字大秀)家當起了放牛娃。
當時,同朱元璋一樣放牛的窮人家的孩子有好幾個,主要有徐達、周德興和湯和三人。他們都比朱元璋大,但朱元璋膽志過人,又講義氣,小伙伴對他既敬佩,又服氣。幾人提議結(jié)拜成生死弟兄,但得照古書上按年齡大小來排定兄弟的次序。
這個提議當即遭到朱元璋的極力反對,他決意要以打架論高低,誰贏誰當老大,對此提議徐達、周德興舉雙手贊成,只有年齡比朱元璋大而個頭比他小的湯和不敢應聲,可如今是三票對一票,此事就定了下來。最終大家約定,等第二天填飽肚皮再正式開始比賽,因為此時,大家都前胸貼后背,實在提不起勁來打架了。
次日一早,幾個人像往常一樣把牛趕到山坡上,讓牛自由自在地吃草。那個時候生態(tài)環(huán)境還比較好,到處都是植被。雖說放牛娃名聲不太好聽,可是他們幾個幫地主老財放牛,工作還是很輕松的,只需把牛趕到山坡上,那牛吃飽了就會自己下山,到時再把它們趕回牛棚就是了。這段時間他們可以盡情玩耍。當然,地主是不會發(fā)工資的,只管他們兩頓飯。
既然要比武,就得捉對廝殺。按照朱元璋的提議,采取淘汰制的方法:他與湯和先打,隨后徐達和周德興再打,兩個小組的勝者進入決賽,大哥、二哥的排位由此產(chǎn)生;剩下那兩個復賽一場,定出誰是老三、老四。
朱元璋這番提議是費了一番腦力勞動的,跟徐達或者是周德興打,他都沒有取勝的把握,只有跟湯和打,才有勝算。湯和這個人膽小,塊頭又沒有自己大。周德興跟徐達兩人旗鼓相當,他們?yōu)闋幾隼洗罂隙〞幢M全力打斗。等他們打得筋疲力盡,兩敗俱傷,自己才有機可乘。前提是自己必須戰(zhàn)勝湯和,而且還不能消耗太多的體力,否則一旦肚子里那點糧食消化完了,就再也提不起勁了。
比賽規(guī)則定好后,朱元璋跟湯和先上場,周、徐就在邊上看著。雙方上場擺好姿勢后,朱元璋玩陰的,湯和很快求饒認輸。
輪到徐達和周德興出場了,正如朱元璋所料,兩人都使上吃奶的勁兒,苦戰(zhàn)了半天。最后徐達雖然把周德興打趴下了,可自己也累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朱元璋當即走過來要求開戰(zhàn),否則就認輸。
徐達剛一爬起來,朱元璋就一頭撞了過去。徐達“哎——”一聲還沒叫完,又重重倒在了地上,朱元璋趁勢騎在徐達的身上,左右開弓,沒頭沒腦地掄起小拳頭只管猛擂。直打得徐達七葷八素開口認輸,才跳了起來。
本來還有一場附加賽的,可由于湯和發(fā)揚“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的精神,甘愿做老四,這場比武大賽到此圓滿收官。隨后他們按照戲文里說的,舉行了一套儀式,像模像樣地磕了頭,朱元璋從此就當起了帶頭大哥,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勝利!
經(jīng)過一番激烈的打斗,又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儀式,大伙也累了,新誕生的四兄弟再加上鄰近村過來圍觀的放牛娃,十來個半大的孩子,懶懶散散地躺在草地上。只聽徐達的肚子咕嚕嚕直叫,接著是他有氣無力的聲音:“要是有碗面糊糊吃就好了……”這是他們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美食了。
聽他這么一說,周德興、湯和也都說餓了,這個說哪怕有個菜團(南方農(nóng)村糧食不夠吃,常用一些野菜摻雜做成飯團,跟北方的雜面窩窩頭一樣的性質(zhì))也行啊!那個說要是能吃上碗白面條那才好呢!有人甚至異想天開地說,真想吃一塊油油膩膩的大肥肉。
此言一出,馬上引起激烈的討論。有人說,得了吧,地主老財才吃肉呢!有人附和,是呀,我見過劉老爺吃肉,滿嘴流油的,就是不知道啥滋味。更有人無限向往地說,這輩子要是能吃上頓肉叫我干啥都行!
大伙七嘴八舌的,越說越餓,個個垂涎欲滴的一副饞樣。剛當上大哥的朱元璋聽大家在討論,心里充滿豪情壯志,覺得是拿出點兒當大哥的本事為大家謀取點實際利益的時候了,戲文上不是說了嗎,人家新官上任都放三把火。朱元璋想到火,再看著遠處悠然吃草的牛群,突然一拍他那不怎么粗壯的大腿:“有了!”
大伙聽他這么一喊,紛紛停下來問道,有了什么?朱元璋一臉壞笑地說,嘿嘿!咱們天天守著那么多肉,竟然沒嘗過肉的滋味,你們說是不是天下最大的傻子?
大家還是沒反應過來,朱元璋招呼三個小弟過來,如此這般地嘀咕了一陣。直說得周、徐兩人眉開眼笑。湯和聽得瞪起了眼珠,雖然心里直發(fā)毛,但終究還是經(jīng)不起誘惑,就一個勁兒地點頭。
打虎親兄弟,雖然他們現(xiàn)在只是準備打牛,但還是親兄弟靠譜。朱元璋吩咐完畢,就過去牽了一頭自己所放的小牛犢回來,徐達馬上過來用繩子將牛犢的前后腿捆上,周德興早就抄著砍柴斧在等著了,照著牛頭就是一斧子下去。牛的額頭就如同蛇的七寸,是要害之處,他們天天跟牛打交道,自然明了其中的奧秘。
那牛雖然知道自己的要害在頭上,但它做夢也沒想到今天竟是自己的末日,不但成全了一幫吃貨的心愿,還成了別人籠絡人心、樹立威信的犧牲品。牛頭上挨了勢大力沉的一斧,當即前腿一軟就倒下了,接著砍柴斧、砍柴刀一個勁往脖子、身上招呼,很快就死了。
其他那些放牛娃也都是十二三歲的小大人,到這個時候也明白過來了,有人主動加入宰牛大軍的行列。對那些還愣著的,朱元璋吩咐:“還愣著干什么?想吃牛肉的,趕快多撿一些樹枝,壘好石頭,咱今天也當回財主,吃烤牛排!”
大家歡呼雀躍地忙碌起來,隨后,牛肉就一塊塊地架到了火上。這些從沒吃過肉的少年,兩眼冒著光,也不管嘴巴里嚼的是紅是黑,只管一個勁往肚子里咽,紅的部分當然是沒烤熟的肉,黑的是外面烤焦了的。這一頓烤牛排吃下來,大家一邊捂著圓鼓鼓的肚皮打滾,一邊打著飽嗝,一副得償所愿的愜意樣。
貧苦人家的孩子,能吃上頓肉,并且還管夠,確實是一件很愜意的事。可沒愜意多久,有人回到了現(xiàn)實,開始害怕起來了,說:“我們吃了大老爺?shù)呐#罄蠣敳坏贸粤宋覀儼。俊?/p>
這一提醒,大家都慌了,還在啃著一大塊骨頭的湯和手一抖,很自然地盯著朱元璋,徐達和周德興也不約而同地把目光集中在了朱元璋身上。朱元璋看著大家一臉的窘樣,一股豪情直沖云霄,說:“你們都不用害怕,牛是我殺的,只要大家不說出去,并且按照我吩咐的去做,有事我一個人擔著。”
于是,朱元璋指揮大家把剩下的牛頭、牛皮和牛骨頭等全部埋藏了起來,然后把單獨留下的牛尾巴找條石縫插了進去,并交代大家如此如此,這般這般,訂立了攻守同盟。
等大伙處理完作案現(xiàn)場,太陽也下山了,大家各自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趕牛回家。劉繼祖正站在村口等著他家的牛寶貝回家呢!這是他每天必做的事情,要知道每頭牛都是一筆財富哩!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少了一頭牛犢,這時朱元璋撒起謊來連眼都不眨,他說:“老爺,您老人家有福啊,山神爺看中咱家那花牛犢,把它召去了,牛犢鉆進山洞,被夾在石頭縫里出不來了。您老就等著山神爺賜福給您吧!”
劉繼祖雖是地主家的,可他不是傻小子。這種小兒科的伎倆他能相信嗎?他叫兩個家丁陪他到現(xiàn)場走了一圈就明白了。惱羞成怒的劉繼祖一腳將朱元璋踹飛,命兩個家丁道:“往死里打!”
一大群放牛娃眼睜睜看著朱元璋被打,大氣不敢出,腿肚子直打戰(zhàn)。還是湯和腦子反應快,慌慌張張地跑去向朱五四夫婦報告。等到朱五四和陳二娘趕到時,朱元璋已經(jīng)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了。
陳二娘的眼淚像泉涌一樣,朱五四抱起愛子就要去找劉繼祖理論。朱元璋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爹,娘,咱們回家吧,咱是斗不過大老爺?shù)模 ?/p>
如果說劉繼祖跟他弟弟或者其他的地主老財比起來還存在一絲仁慈的話,那就是他沒有趕盡殺絕。在農(nóng)耕社會,牛可是重要的生產(chǎn)資料,要是告到官府,夠他們老朱家受的。劉繼祖既沒要朱家賠償(知道他們賠不起),也沒有告官,只是毒打了朱元璋一頓出氣。
朱元璋挨了頓打,放牛的差事也丟了。可他在孩子中間的威信卻更高了,年紀跟他差不多的人都服他,因為牛肉是大家吃的,可挨打的只有他一個,都覺得他特別講義氣、有擔當。
多年以后,這段磨難與羞辱就如長長的皮鞭抽打在身上留下的印記,深深地刻在朱元璋的腦海里。也許就是從這一刻起,他開始以一副睥睨的眼光打量著這個災難深重的世界,忍受著、等待著、積聚著,幻想著有朝一日如宰殺牛犢般進行瘋狂而快意的報復。
朱元璋印象最深的是母親翻來覆去講外公的故事。外公曾在宋朝大將軍張世杰部下當過親兵,跟著張將軍與陸秀夫丞相保護著宋朝小皇帝逃到南海中的崖山。張將軍集合了一千多條大船與蒙古兵決戰(zhàn),但被蒙古兵打敗,忠心耿耿的陸丞相讓自己的家人跳海后,背起年僅六歲的小皇帝也跳下了大海。張將軍帶領(lǐng)十幾條船突出重圍,以圖東山再起,恢復疆土。不幸四天后遭遇颶風,海船沉沒,張將軍及部眾全部淹死,外公僥幸被人救起,歷盡千辛萬苦才回到家里。
朱元璋就這樣在貧困清苦中享受著窮人特有的那份“自得其樂”。如果生活就這樣過下去,不用多久,他也會在父母的竭力幫扶下討上一門媳婦,然后生子,兒子長大了再去地主家放牛,他則像祖輩一樣,繼續(xù)給地主老財當牛做馬,忍饑挨餓,受氣被攆,將佃農(nóng)的事業(yè)進行到底。大哥已經(jīng)娶了媳婦,是母親求村東頭熱心腸的汪大娘給張羅撮合的。二哥、三哥因家里實在太窮,又沒有房子住,就由大老爺劉繼祖熱心幫助,各自尋了一戶沒有兒子的人家做了倒插門女婿。大姐嫁給一個叫王七一的,二姐夫姓李,叫李貞。這些親家論起來都是門當戶對的貧困戶家庭,但農(nóng)村人只要老天不造孽,勤勤懇懇賣力氣在土里刨食,總還不至于餓死。
可世間的事總是怕什么就來什么。元順帝至正三年(公元1343年),淮西地區(qū)遇上了百年大旱,一連數(shù)月滴雨未下。百姓們不得不開展自救行動,照當時的慣例,大家拿出不多的一點積蓄,請神職人員替大家懇求龍王老爺開恩降雨。
眼看著田地已經(jīng)曬成焦地,莊稼苗早已干枯,可任憑百姓們在炎炎烈日下磕破了頭,跪折了腿,鑼鼓嗩吶震天響,那天空還是不見一絲烏云。除了那些僧侶和神職人員暗暗得意以外,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就像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zhuǎn),卻又無計可施,都在愁眉苦臉地唉聲嘆氣:這日子讓人活不下去了。
也許正應了一句老話:好話不靈,丑話靈。就在廣大勞苦大眾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時候,轉(zhuǎn)年春天,求雨不來,卻迎來了一場嚴重的蝗災。鋪天蓋地的蝗蟲,把人們賴以生存的那點野菜、嫩樹葉吃了個精光。由于上年大旱沒打下糧食,整個孤莊村除了二老爺劉德外,連大老爺劉繼祖家也沒有多少余糧了,其他的村民就更不用說了。
更要命的是,蝗災過后沒多久,村里就開始有人病倒,人們已經(jīng)是靠樹皮、草根在維系生命了,一倒就挺不過去。先是村里一個老婦人突然發(fā)燒,上吐下瀉,沒過兩天就死了。接著是算命先生的婆娘。村里不斷有人發(fā)燒嘔吐,相繼死去。最多的一天村里死了十幾個人,連村子里天天給人瞧病的郎中也死了。郎中臨死前告訴人們:“是瘟疫!”
人們開始慌了,孤莊村乃至整個濠州一帶但凡能走得動的人都紛紛逃離,幾天工夫就人煙寥寥,雞犬之聲不再,一片凄涼。朱元璋家也逃不出厄運,一開始是大哥的大兒子文直,上午發(fā)燒,下午又是吐又是瀉,晚上就閉上了眼睛。大嫂王氏哭暈過去好幾次,母親陳二娘目光呆滯地看著大孫子的尸體,除了面部表情能看出悲傷,沒有任何反應。朱五四叫上朱元璋,趁沒人的時候,連夜將文直的尸體丟到一條干枯的水溝里。
侄子文直的死只是開始,接下來不到半個月,六十四歲的父親朱五四也死于同樣的狀況,然后是大哥朱重四,最后是母親陳二娘。
朱元璋眼看著勞累了一輩子的父母和大哥相繼死去,傷心得一個勁兒地痛哭,他是真切地感到,自己從此就是一個沒爹沒娘的孩子了,再也沒人疼沒人愛了。此時的他還不滿十七歲。
還有一個天大的難題擺在悲痛欲絕的朱元璋面前,給地主老財開了一輩子荒山野地的父母,竟沒掙下一分屬于自己的地,如今上哪找地方葬去?正在此時,二哥朱重六回到這個只有三間茅草屋的家里來了。朱元璋這才從二哥口中知道了很多事情。
原來朱重六入贅的那戶人家也死得只剩他一個人了;三哥朱重七入贅的那戶人家更慘,包括三哥在內(nèi)全死光了;二姐家還算幸運,二姐死了,二姐夫李貞還活著,在朱重六回家的時候,已經(jīng)帶著他的兒子、朱家的外甥保兒外出逃荒去了。
原本偌大的一個家,眼下只剩下二哥、大嫂、二侄子文正和朱元璋四人了。哥倆悲痛之余就商量著要找塊地讓過世的父母和兄長入土為安,這是這輩子能為他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二老爺劉德,因為好歹朱劉兩家做了幾年的主仆,從未拖欠過租谷,也沒鬧過任何不愉快的事。心想如今落到這步田地,他總該發(fā)發(fā)善心,施舍點邊角荒地幫朱家渡過眼前的難關(guān)。
劉德得知朱五四家連連遭殃,所欠的租子是沒有指望了,心中正懊惱呢。得,這兄弟倆碰了一鼻子灰不說,還被數(shù)落了一頓。當二人垂頭喪氣返回家時,鄰居汪大娘正在等著他們。汪大娘是過來看望大嫂和侄兒的,她是個心地善良的人,早年守寡,帶著兒子汪文靠織布為生。在這場災難中很幸運地沒什么意外,見朱家遭了大難,過來寬慰和提供幫助。
汪大娘知道眼前的難處后,雖然也很無奈,但還是告誡他們不能把爹娘的尸首亂扔,無論如何要給爹娘弄塊墳地。正沒著落處,大老爺劉繼祖帶著老婆婁大娘及兒子劉英上門來了,他們家在這場瘟疫中也死得只剩下這三口人了。
原來劉繼祖的小兒子劉英常常跟朱元璋一塊玩耍,與其他孩子一樣特崇拜朱元璋。雖然朱元璋監(jiān)守自盜吃了他家的牛,但那是他爹的,他一點都不在乎。剛才朱元璋和朱重六去求劉德時,他正好在場,看到二叔不肯給地還臭罵他們,就跑回家把事情跟他娘說了。
婁大娘一上來就埋怨朱重六,這事為什么不找大老爺,而要自討沒趣找二老爺?劉繼祖也開口了,說他愿意把南面山坡上的一塊地送給朱元璋兄弟,作為朱家的墳地。朱元璋一聽,立即和二哥一道跪下給大老爺叩頭道:“大老爺,您的大恩大德,我朱重八永生難忘。若有朝一日我混出個人樣,一定報答大老爺。”劉繼祖的慷慨贈地,讓朱元璋感動不已,令他感動的還有汪大娘。
墓地是有了,可是棺木衣衾還沒有著落,事到如今也顧不上了,尸體放了好多天不說,也實在沒地方求去了。只好將老人生前的破衣衫給裹上,再用汪大娘送來的一丈多白布鋪上,算是安頓停當了。朱元璋又要給汪大娘跪下,汪大娘催促道:“趕緊讓你爹娘入土為安吧,別再耽擱了。”
兄弟倆再加上汪大娘出面請來的幾個鄉(xiāng)鄰,用門板抬著尸首,一路走一路哭,好不容易抬到山坡下,突然烏云翻滾,剛才還火辣辣的太陽頃刻就不見了,隨即狂風怒號,電閃雷鳴,傾盆大雨把整個大地都籠罩了,砸得人眼睛都睜不開。
大伙連忙跑到樹林里避雨,一道道閃電撕裂著從頭頂掠過,一聲聲炸雷在耳邊響起,在樹下瑟瑟發(fā)抖的哥倆雖然惦記著父母的遺體,但也無可奈何。約莫一頓飯的工夫,雨過天晴,兄弟倆急忙跑過去一看,卻大吃一驚:尸首不見了!
原來是剛才那場大雨太過迅猛,導致被暴曬得干裂松散的土地發(fā)生山體滑坡,一大堆坍塌下來的黃土把尸首掩埋得嚴嚴實實,那一堆黃土就像一座小山包。兄弟倆覺得自己很不孝,很沒用,汪大娘對他們說:“這叫‘天葬’。趕快給你們的爹娘磕頭吧。”朱元璋對著土堆發(fā)誓:“爹、娘、大哥,我和二哥只能將就著這樣把你們葬了,等重八有了出息,一定回來給你們修一座天底下最大的陵墓。”三十五年后,朱元璋回憶起此事時,仍難抑悲痛之情,他在《皇陵碑》中寫道:“殯無棺槨,被體惡裳,浮掩三尺,奠何肴漿!”
父母算是安葬好了,可昔日和睦溫暖的家已不復存在了,今后的生計更是大問題。二老爺劉德已經(jīng)派家丁過來發(fā)話,如果他們還租種他的田地,就繼續(xù)住那幾間草屋,要是不打算租種他的地,就盡快交出房屋。朱元璋仿佛一夜之間就成熟了起來,父母和大哥辛苦勞累,也只勉強維持生計,如今二哥餓得軟綿綿的,真擔心他也挺不過去,自己一個人能干什么?大嫂好歹還有娘家,不如讓她帶著文正暫且投靠娘家再做打算。
汪大娘把朱元璋的困境看在眼里,就找到他說:“你爹娘曾抱著你到皇覺寺舍生,依我看不如讓你二哥出去逃荒,你就到皇覺寺去,既還了愿,又有口吃的,總比餓死強。”事到如今也只有這條路可走了。二哥病懨懨地抱著兄弟大哭了一場,朱元璋也不由自主地痛哭流涕。為了活命兄弟倆就此含淚別過,各奔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