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夠想到，如此重大的朝會，竟以一場鬧劇的形式結束。

皇帝當場被氣暈過去，趙高緊急傳喚侍醫，李斯把人抬到偏殿救治，其余大臣則是被直接晾在大殿之中。

大家我看你，你看他，各個耷拉著個苦瓜臉，臉上的焦灼比上朝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原本只想看場好戲，眼下看來這戲怕是要唱到自己頭上。

等嬴政醒來之后，不知道要掀起怎樣一場腥風血雨。

而身處案件中心的淳于越卻不管這些，坐上馬車一路直追，到了門口連招呼也不打一聲，沖進宜春宮的大門便找到了扶蘇。

“長公子為何走得如此匆忙？老夫讓御者馬不停蹄，不曾想都沒有追上！”

扶蘇一心只想著收拾行李，如今被人打擾，自然是沒有好語氣。

“老師有事？”

淳于越似是沒有感覺，只是一臉深沉地提出疑惑。

“荀子曾言，目不能兩視則明，耳不能兼聽則聰，今日朝堂之上，長公子卻言兼聽則明，老夫自詡博覽群書，學富五車，亦不曾聽聞，此話究竟是哪位名家所言，還請長公子賜教！”

賜教？

你風風火火追上來就是為了這個？

扶蘇氣不住轉過身去，害怕多看一眼就把淳于越給當場揍趴下。

這就相當于，你面對敵軍浴血奮戰三天兩夜沒合眼，好不容易回來以后，他啥也不關心，上來就問你沒合眼眼睛干不干？

不過話說回來，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這話是張口就來，但至于是誰說的，扶蘇一時間還真說不上來，緩了半天氣后才給出回應。

“這話是學生在文淵宮中看見的，具體是哪一本書，卻是想不起來了。”

去年皇帝下達焚書的詔令，除了農、醫、工、算等技術性書籍，以及大秦的史書和傳記，其余書籍一律焚燒。

但那些書并沒有燒完，無一例外都留存了孤本，有一些出現缺失的，甚至重新整理，刻在金玉之上，全都妥善保管在文淵宮。

其中十數座大殿，書籍就算沒有一萬，也有八千，想要在里面找見一句話，無異于大海撈針。

看著淳于越吃了蒼蠅一樣的表情，扶蘇悠然道：“老師沒其他事了？”

淳于越這才回過神來，躬身行了一個無比隆重的大禮。

“當然有，今日長公子不惜觸怒龍顏，也要為受難的士人說話，老夫代表博士宮被捕的二十七名博士，和那些被連累的無辜之人，以及全天下的百姓，謝過長公子殿下的大恩大德！”

好家伙，又一下子把全天下都給代表了！

扶蘇心中忍不住嘀咕。

古代的儒者各個自稱君子，把自己當做仁義的化身，上下嘴皮一碰就代表天下。

他們用這樣的方法極其巧妙地偷換概念，把自己的利益說成天下的利益，把自己的意圖說成百姓的意圖，占據道德的制高點。

而那些莫名其妙被代表的人實際上根本一無所知，就算知道了也傻傻分不清楚，哪怕是明顯一眼就能看出問題，也因為沒有話語權，最終泯然眾人。

為了揭開儒家這層虛偽的面具，扶蘇曾寫下一篇《罪儒論》，也正是那篇過后，他父皇讓淳于越當了他的老師。

如今而立之年將至，他也想通了。

視人之短，天下無一可交之人，視人之長，所到之處盡是吾師。

儒家確實是導致權勢猖獗，黎庶艱難，國家發展緩慢，甚至停滯倒退的罪魁禍首。

但儒家將華夷之別刻入人之骨髓，無論經歷了多么沉重的打擊，華夏民族都不會徹底四分五裂，最終重新恢復一統，也確實居功至偉。

“老師說得這是哪里話，以前是扶蘇不懂事，對老師的教誨左耳進，右耳出，讓老師的一片心血都白費了，現在扶蘇誠懇地向老師道歉，還望老師寬宏大量，原諒學生的過錯！”

扶蘇躬身行禮，淳于越卻伸手攔住，“子貢曰：君子之過也，如日月之食焉；過也，人皆見之；更也，人皆仰之。孟子亦曰：人恒過，然后能改；困于心，衡于慮，而后作；征于色，發于聲，而后喻。可見犯錯并非壞事，能夠發現過錯，并能從中磨煉自己，進而做出改變和提升，不也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嗎？回想起來，老夫身為公子的老師，卻未能像孔圣人那般，因材施教，實在是汗顏，亦求長公子原諒！”

“淳于老師！”

“長公子！”

明媚的陽光之中，兩人看著彼此，緊緊相擁，泣不成聲。

窗外的麻雀嘰嘰喳喳，蜜蜂也嗡嗡地飛個不停，仿佛在為兩人的和解歡欣鼓舞。

不知道淳于越是什么感受，扶蘇總感覺有些不適，果斷開口道：“老師下朝后就來了學生這里，博士宮中的其余博士怕是等急了吧？”

“不止是他們，還有那被捕二十七的家眷，都在等著朝會的消息，為師就不耽擱，先行告退了！”

“老師慢走，容扶蘇相送。”

說話間來到宮門，看著淳于越的馬車消失在視野盡頭，扶蘇一個箭步沖進宮門。

“東西都收拾得怎么樣了？”

“錢幣都已裝箱，過冬的衣服也都備齊，就連小人自己的也都打包好了。”

回話之人名叫蘇文，是扶蘇的伴讀，從小和扶蘇一起長大，因為扶蘇不喜歡事事被人伺候，原有的下人都被遣散，除了護衛之外，府上的一應事務幾乎全部由他負責，可以說是扶蘇最親近的人。

早就注意到扶蘇脖子上的劍傷，他也是準備好了藥膏和紗布。

“公子快來這邊坐下，我給您包扎傷口。”

“一點小傷而已，不礙事兒！”

“傷是小傷，事卻是大事，知道公子愛護臣民，不麻煩侍醫也就罷了，若是再不讓我處理，傷口惡化了可怎么辦？”

“好好好，聽你的，聽你的行了吧！”

扶蘇埋怨著躺在椅子上，靜靜地看著蘇文在旁邊忙碌。

自己只不過是以最正常的方式平等待人，便被當做愛護，從而感恩戴德。

然而封建時代的殘酷又何止這些，從和平的時代穿越過來，就像在動物園長大的老虎被突然放歸山林，若非生來富貴，前呼后擁，層層保護，就是有一萬條命也早交代了。

如今一切都準備完畢，只等圣旨一到，就火速前往上郡等死，至于什么匡扶大秦的事，那都是他年輕時的癡心妄想，如今遭遇了歷史的毒打，他這才對自己有了一個清醒的認知。

哪怕天王老子來了，也別再想騙他當牛做馬！

從現在開始擺爛！

我扶蘇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