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勃里杜家
書名: 攪水女人(傅雷經典譯本)作者名: (法)巴爾扎克本章字數: 4029字更新時間: 2024-04-23 16:29:41
阿迦德·羅日的那種臉,像圣母瑪麗亞的一樣,結了婚還保持童貞的氣息,所以人人稱賞。她的肖像至今掛在勃里杜畫室里,一張鵝蛋臉潔白無瑕,頭發雖則金黃,皮膚上可沒有一個紅斑。額角清秀,嘴巴細巧,鼻子長得輕靈,耳朵有模有樣,眼睫毛很長,深藍的眼睛不知有多少溫柔,整個的臉有一股恬靜的氣息,今日不少藝術家看了畫都要問:“勃里杜是不是臨的拉斐爾?”當年科長想娶這個姑娘可以說是福至心靈。凡是內地出身,從來沒離開過母親而會當家的主婦,要算阿迦德最合乎理想了。信教而不著迷,除了教會給女人的一些知識之外,沒有受過別的教育。
在世俗的眼光中,她是十全十美的好妻子,另一方面,她因為不了解人生而種下的禍根也不在少數。從前一個有名的羅馬女子,碑文上說她只管繡花,看守門戶,這兩句用來形容阿迦德的純潔,樸素,安分的生活,再貼切沒有。從執政時期起,勃里杜就死心塌地跟著拿破侖,一八零四,羅日醫生過世的前一年,拿破侖升他為司長,年俸一萬二千法郎,還有為數可觀的津貼。有了這樣的進款,雖然伊蘇屯清算遺產的結果極不公平,阿迦德一個子兒沒拿到,勃里杜也不放在心上。羅日老頭未死之前六個月,把一部分產業賣給兒子,余下的一份也給了他,這既是兒子應得的名分,也是父親的優先贈與。在父母雙方的遺產項下,阿迦德只在立婚書的時節以預支的名義到手十萬法郎。
勃里杜對皇帝崇拜得五體投地,像幫口里的死黨一般賣力,幫那個現代的天神實現他的壯志雄心,因為拿破侖看到法國瘡痍滿目,有心要百廢并舉。司長從來不嫌工作太多。計劃書,備忘錄,報告書,意見書,不管多重的差事都接受下來,能夠為皇帝效勞真是太高興了。他愛拿破侖的人品,又敬重他是國家的元首,不容許人家對元首的行事和計劃有一言半語批評。一八零四至一八零八年間,司長在服爾德河濱道住著一個寬敞華麗的公寓,跟內政部和蒂勒黎宮都近在咫尺。勃里杜太太全盛時代,家里也只雇一個廚娘,一個男當差。阿迦德老是第一個起床,帶著廚娘上中央菜場。男當差收拾屋子,阿迦德在廚房里料理中飯。勃里杜總得十一點左右才到部里去。他在世的時期,阿迦德始終高高興興的給他預備一頓精美可口的中飯,勃里杜也只有這一餐吃得稱心滿意。一年四季,不問天氣如何,只要勃里杜出去辦公,阿迦德總在窗口望著丈夫,等他在杜·巴克街上拐了彎才縮進頭來。然后她親自收拾飯桌,在各間屋里巡視一遍,然后穿扮齊整,在丈夫回家之前跟孩子們玩兒,或是帶他們出去散步,或是在家接待客人。司長倘有緊急公事帶回家,她便在書房里靠近他的書桌坐著,像雕像一般寂靜無聲,一面編毛線一面看他辦公,陪他熬夜,只比他早幾分鐘睡覺。夫妻倆偶爾去看一次戲,坐著部里的包廂。逢到這些日子,他們就在外邊吃飯,勃里杜太太像沒有見識過巴黎的人一樣,永遠覺得飯店里的景致新鮮有趣。勃里杜在內政部主管一個部分,人家往往預備了場面闊綽的宴會請司長夫婦,勃里杜對這些應酬照樣體體面面的回敬,阿迦德既不能不到場,也就按照當時的風氣打扮起來,但她回家脫下華麗的衣衫,換上內地婦女樸素的裝束,倒反滿心歡喜。
每逢星期四,勃里杜在家招待朋友,四旬齋前的星期二開一個盛大的跳舞會。以上的寥寥幾句把夫婦倆的生活包括盡了,他們從頭至尾只有三樁大事:先是生了兩個孩子,中間隔開三年,然后是勃里杜的死。一八零八年,拿破侖正打算發表他做署長兼參議官,封他為伯爵,他卻熬夜過度,辛苦不過,死了。那個時期拿破侖特別關心內政,交給勃里杜的工作特別繁重,把不辭勞苦的公務員的身體弄壞了。
勃里杜從來不曾有所請求,拿破侖私下打聽他的生活和財產,聽說除了官俸之外一無所有,才知道他是個一清如水的廉吏,這批人都是為他的政府增光,有裨官箴的。拿破侖有心出乎勃里杜的意外,重重的賞他一下。司長想在皇帝出征西班牙以前趕完一件規模極大的工作,不料得了炎癥,死了。
拿破侖回國在幾天之內準備了一八零九年的戰役,知道勃里杜去世,便說:“有些人出了缺就沒有人補得上!”忠心耿耿的官吏不像有功的軍人能得到顯赫的獎賞,拿破侖發覺這一點,決意仿照為軍人設立榮譽團的辦法,替文官創立一個報酬優厚的勛位。勃里杜的殉職使他想起辦“聯合團”,但他來不及把這個貴族團體完全辦成功。曇花一現的勛位早已在大眾的記憶中消失,多數讀者一定要問那個團的勛飾是什么:原來是藍緞帶。拿破侖稱之為“聯合團”,存心把西班牙王室的金羊毛勛章和奧地利的金羊毛勛章混合為一。后來有個普魯士的外交官說:“這樁褻瀆的事沒有做成,也可見天意所在。”
拿破侖叫人調查勃里杜太太的境況。兩個孩子都給送進帝國中學,全部教育費由皇帝的私庫開支。勃里杜太太年支四千法郎撫恤金,至于兩個兒子的家業,大概拿破侖打算將來再照顧。
勃里杜太太從出嫁到守寡,和伊蘇屯毫無來往。她母親死的時候,她正要生第二個兒子。她知道父親不喜歡她,而父親的過世又碰上拿破侖加冕,勃里杜忙得不可開交,阿迦德不愿離開丈夫。她的哥哥約翰·雅各·羅日,從她走出伊蘇屯沒有給她寫過一封信。阿迦德被娘家不理不睬的一腳踢開,心里很難過,但人家既把她置之腦后,她也難得想到他們了。她每年收到干娘奧勛太太一封信,她回信只寫些俗套。一片好心而虔誠的老太太屢次暗示阿迦德,阿迦德從來不加考慮。
羅日醫生臨死以前不久,奧勛太太去信告訴干女兒,要不寄一份委托書給奧勛先生,她應得的一份父親的遺產勢必完全落空。阿迦德不忍心為難哥哥。或許勃里杜體會到侵占的行為正合乎貝利的風俗習慣,或許這個清廉正直的男人在金錢方面和妻子一樣高尚,一樣滿不在乎,所以也不聽公證人羅甘的勸告。據羅甘的意思,勃里杜大可利用自己的地位,對于父親剝奪女兒遺產的行為提起訴訟。
可見勃里杜夫婦倆都同意當時伊蘇屯的處置。但羅甘的話叫司長不能不考慮到妻子的利益,覺得她已經吃了虧。這個品性高尚的男子想著自己身后老婆生活沒有保障。他查了查賬,發覺羅日老人給女兒的五萬現款,從一七九三到一八零五,已經被他們夫婦倆花掉三萬,便把余下的二萬買進公債,行市是四十法郎,阿迦德一年可以收兩千法郎左右利息。
因此,勃里杜太太守寡以后有六千法郎一年收入,盡可體體面面過日子。她始終是個內地婦女,打算歇掉勃里杜的男當差,只留下廚娘,換一個公寓。但她的好朋友臺戈安太太老是以舅母自居,賣掉家具,退掉屋子,搬來和阿迦德同住,把勃里杜舊時的書房改做臥室。兩個寡婦拿收入合在一處,總共有一萬二。這個辦法似乎入情入理,再簡單沒有。但人生最要提防這些好像毫無問題的問題,對于非常的事故,誰都知道謹慎小心,所以像訴訟代理人,法官,醫生,教士等等有經驗的人,都把挺簡單的事看得極重,旁人只覺得他們認真過分。不知古人就對處世之道留下一個很有意思的比喻,叫做鮮花之下要防毒蛇。糊涂蟲倒了楣,往往對人對己辯解說:“事情太簡單了,誰碰上了都要上當的!”
一向瞞著年齡的臺戈安太太,一八零九年時正好六十五歲。她當年號稱為油酒美人,像那些極少數的女子一樣不受歲月侵蝕,得天獨厚,到老姿色不衰,不過也經不起細看了。
臺戈安太太中等身材,又胖又嫩,肩膀很好看,皮膚帶點兒粉紅。淡黃頭發近乎栗色,遭了臺戈安的變故還是沒有花白。她非常貪吃,喜歡做些精致的菜給自己享受,除了烹飪,同時也愛看戲,還有一樣誰都不讓知道的嗜好,買彩票!達那伊特水桶的神話不就是指這種無底洞么?臺戈安女人——對一個賭彩票的人只配這樣稱呼——或許在衣著上花的錢太多一些,正如一般運氣好,長期不衰老的女人一樣。除了這些小小的缺點,和她一起生活倒是最愉快的,她總順著你的意思,不得罪人,老是心情歡暢,叫別人也跟著高興。她尤其有一項巴黎人的長處能吸引退休的職員和老年的商人:就是說懂得詼諧說笑的風趣!她沒有第三次嫁人多半是受時代影響。
在戰爭頻繁的帝政時期,要結婚的男人娶個年輕貌美的富家女太容易了,念頭不會轉到六十歲的女人身上。臺戈安太太要逗勃里杜太太快活,帶她上戲院,坐馬車,替她做幾樣精致的飯菜,甚至想勸阿迦德和她的兒子結婚。她為此把她自己,她過世的丈夫和她的公證人都緊緊瞞著的秘密,告訴了阿迦德。原來年輕漂亮,自稱三十六歲的臺戈安女人,竟有一個三十五歲的兒子。他姓皮克西沃,已經斷弦,屬于戰斗部隊第二十一團,從少校升到上校,在特累斯頓一役中陣亡,只留下一個獨生子。臺戈安女人一向只敢偷偷摸摸的看孫子,對外只說是第一個丈夫的前妻生的兒子。她為了謹慎不能不向阿迦德透露秘密,因為皮克西沃上校的兒子也在帝國中學念書,有一半公費。孩子在中學里就很調皮,好捉弄人,后來成為一個素描家和絕頂聰明的人物,名氣不小。阿迦德對人生已經一無留戀,只疼著兩個孩子,只想為孩子而活下去,從理智上說,從她對亡夫的感情說,都不愿意再嫁。可是做良母不比做賢妻來得容易。寡婦有兩個互相沖突的責任:既要做慈母,又要做嚴父。很少女性能懂得而且貫徹這個雙重的使命。可憐的阿迦德雖然賢慧,仍舊無意之間種下不少禍根。她既不夠聰明,又像好心的人一樣慣于輕信人,竟做了臺戈安太太的犧牲品,弄得苦不堪言。
臺戈安女人追著三連號的彩票,而彩票公司是不讓股東賒賬的。臺戈安女人利用當家的機會拿日常開支的錢去做賭本,一心希望替自己的孫子皮克西沃,替她疼愛的阿迦德和兩個小勃里杜發一筆財,結果是逐漸背了債。虧空到一萬法郎,她下著更大的賭注,只盼望追了九年沒中彩的三連號能彌補一切。從此債務很快的加上去。到了兩萬法郎,臺戈安女人慌得沒了主意,而她的三連號還是沒有中彩。她想抵押自己的財產,償還外甥女兒,可是公證人羅甘告訴她這個老實的辦法行不通。羅日老頭在舅子臺戈安去世之后得了舅子的遺產,只在約翰·雅各·羅日的產業項下撥出一筆收益歸臺戈安太太零那時放一分錢的機會多得很,對于沒有主權而只能收四千法郎利息的抵押品,沒有一個放高利貸的肯拿出二萬法郎借給一個六十七歲的老婆子。有一天臺戈安女人便撲在外甥女腳下,哭哭啼啼說出真情,勃里杜太太沒有半句埋怨的話,打發了男當差和廚娘,賣掉多余的家具,拋出四分之三的公債,付清所有的欠賬,把屋子退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