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走向辦公室，到進了辦公室坐下來，楚德江滿腦子總是在兩個人的影子上切換。

一個是唐庚堯局長。

當時唐庚堯拽過信箋，拔開鋼筆帽，刷刷寫條子的神態和姿勢，想起那個時刻，楚德江心里就會翻涌起一股子興奮來。

另一個人，當然是兒子楚升。

今天和兒子的一系列交往過程，就好像拍了一部跌宕起伏的電影。

每個細節，在楚德江的腦海里，一幀一幀呈現。

特別是兒子說的那些話，無論什么口吻的，都揮之不去。

“大丈夫做事，就應該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如果不能拯救危難于方寸之間，何以生而為人”

“您出此大招，絕不是威脅領導，而是幫領導促成一件好事，讓百名職工有飯吃有衣穿，營造穩定的社會秩序，待廠子創造利潤之日，領導也會歡歡喜喜盡開顏”

“成敗雖在此一舉，干就完了”

有的話，可能深奧了些，但，“為生民立命”，和“干就完了”，對楚德江的觸動頗大。

前者振聾發聵，醍醐灌頂。

后者義無反顧，直接喚醒了心中永存的軍人氣概。

當年在條件達到人類生存極限的北疆，他就是咬著牙堅持，并且對手下的士兵們豪情萬丈的說“兄弟們，我們是國家的脊梁骨，流汗流血不流淚，只要有一口氣，就要讓國土和我們同在，一分一毫也不會讓給別人，如果有來犯之敵，我們干就完了”。

今天，兒子讓他重溫了當年的勇敢無畏。

想到這個環節，觸動了心中最感動最深刻的那段回憶，楚德江眼睛里閃動淚花。

今天這場沒有硝煙的勝利，如果必須也做個總結，那就是一個字——絕。

楚升在唐庚堯辦公室的那些話，條理清晰，高屋建瓴，楚德江獨自坐在辦公室里，把各個細節復盤，深思，反復被觸動到。

今天下午的收獲太大，不僅僅把巨額貸款拿到手，更讓他欣慰的是，兒子居然有大將之才。

對于看重事業的楚德江，還有什么事情，能比長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強，重要的呢。

正在楚德江獨自出神時，陶淵明抹著腦門子上的汗珠子，敲門進來。

他回廠子的路上，已經按照廠長的吩咐，分別給幾位經理打了電話和發了呼機，很快，人到齊了。

技術部負責人毛昆杰。

行政部負責人郝振華。

公關銷售部負責人解思危。

毛昆杰三十多歲，下巴總是留著一撮山羊胡，嘴唇上的胡子都剃光，顯得有點個性。

郝振華則是光溜溜的下巴，嘴唇上面留著一撮胡子。

二位一起走在廠子里，職工們給二位起了合體綽號，叫二胡。

解思危腳蹬黑色高跟鞋，身著白色職場女性褲裝，綢質半袖女士T恤抽在腰里，齊耳短發，非常干練利落，實際上已經過了三十歲生日，但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她干爺爺是開國老戰士，給她取了個不俗的名字，希望祖國人民居安思危，繼往開來。

在千禧年，三十歲的女人不結婚算是大齡剩女，甚至被左鄰右舍指指點點，家里的親戚見面打招呼的方式就是催問婚事。

到了2024年，三十歲的女人如果結婚，會覺得虧待了自己，一定是先滿世界玩購，獲得各種享受和滿足后，再考慮是否結婚的問題，至于生孩子，她們普遍認為，誰愛生誰生，誰生誰后悔。

手下四位干將落座后，楚德江察覺到自己一向嚴肅的表情，今天過于松弛了。

于是，楚德江咳了一聲后，板起方臉，盡量恢復到平時的嚴肅狀態：“陶經理做個會議記錄。”

環視一圈后，楚德江把興奮情緒壓下去，緩聲說道：“我今天已經把錢搞到手了，當下的關鍵問題是怎么把產品賣出去。”

說完后，快速瞟了一眼陶淵明。

在唐庚堯那里要錢，陶淵明全程跟著，底細全知道。

看到陶淵明很配合的點點油頭，楚德江再看向另外三人，看他們有何化學反應。

果然，毛昆杰側頭看向郝振華，郝振華看向正面的解思危，解思危又看向左邊的陶淵明。

陶淵明當然了解在場所有人的心思，他每次說話都先把笑瞇瞇放在前頭，這是大多南方精明人的習慣。

陶淵明開口說話：“廠長。”

馬上又改口道，“董事長這次歷經千難萬險，為咱們廠子爭取到了一大筆資金，我提議，大家先用熱烈的掌聲向董事長表示感謝，也為廠子有了資金表示祝賀。”

楚德江強調過，在正式場合，大家盡量叫他董事長，這樣比較與時俱進。

廠長長，廠長短的，顯得太老氣。

實際情況是，原罐頭廠員工，習慣叫他廠長，后來，楚德江就隨他去了，咋稱呼都行。

噼里啪啦，四個人給了幾下掌聲。

那三位更想知道楚德江搞到的資金有多大數額，能否把眼下的窟窿堵住，讓生產線重新動起來嗎？

陶淵明彩虹屁拍向楚德江，令楚德江裝起來的嚴肅表情松動了一些。

楚德江看向解思危：“解經理，庫房里積壓了多少貨？”

他今天上午剛剛問過，但還是要問一問，讓解思危說出來，他好批她。

剛剛松弛下來的解思危立即緊張起來，她抿了下紅嘴唇，怯怯的道：“有三萬箱。”

楚德江行伍出身，講話毫不客氣，對女同志也是一視同仁，他馬上把臉一黑：“怎么搞的，你這個經理要是不好做，就換人，給你的期限到七月十八號，今天已經是七月十號下午，這已經過去了半個月，還沒找到銷路，你覺得你能在短短八天內，把三萬箱，總共二十七萬瓶果汁賣掉嗎？”

解思危，也覺得冤枉，計劃書是讓楚德江過目簽字的，可是市場上不認這種果汁，批發出去的果汁總是被代理商退回。

而果汁的保質期是十個月，如果不盡快找到好的銷路，一旦過了保質期，全是垃圾，而且處理起來，還要給環衛局上交垃圾處理費。

楚德江發脾氣，沒錯。

解思危賣了力氣，也沒錯。

看著解思危眼淚汪汪很委屈，楚德江語氣沒剛才沖了，但是，依舊步步緊逼，直接給解思危下命令：“你現在會辦公室寫一份軍令狀，八天之內，不但要把三萬箱庫存全部賣出去，還要打開長江以北的批發和零售市場，物色到靠譜的代理商，否則，你主動辭職。”

別看楚德江對廠子員工半軍事管理辦法簡單粗暴，不能說一無是處。

比如說，現在拖欠了員工的工資，大家在背后起哄，互相慫恿，但是沒有一個人敢冒頭過來找楚德江要錢，只能是找包守財旁敲側擊，或者通過郝振華陶淵明往上遞話。

楚德江卻是硬。

有一次，廠子半夜進了賊，剛好趕上楚德江加班在廠子過夜，四個蟊賊，被楚德江一個人全部干趴下，跪地上叫爺爺饒命。

因此，楚德江在廠子內部榮獲了一個外號，叫楚閻王。

就這一回人前顯圣，能在廠子里抖一輩子威風。

2000年，很多人還認誰的拳頭硬。

到了2024年，軟的往地上一躺，硬的就蔫了。

解思危當然不愿意辭職，一是失業，還要重新找工作，二是，她主動辭職，壓在廠子里的違約保證金會損失掉，咋也不能裸辭啊。

兩萬塊押金，在千禧年，不是小錢。

最后，楚德江補充一句題外話：“別在這里抹眼淚，要有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的精神，巾幗不讓須眉，干就完了。”

直抒胸臆后，楚德江頓時覺得豁然開朗，豪情萬丈。

說完后，楚德江嘴角彎出一點弧度來，挺胸抬頭，望向四位手下。

毛昆杰作為技術部經理，是個死宅男，性格比較軸，他流露出真實的表情來，艸，楚廠長這是咋啦，學會拽文了。

陶淵明則是又一波彩虹屁拋過來，郝振華作為行政部經理，當然懂得人情世故，緊隨著陶淵明拍了兩句。

解思危被楚德江訓的眼淚汪汪，只照顧自己的情緒，對楚德江忽然變得高大上起來無感。

雖然覺得委屈，解思危也只能回去寫軍令狀。

她遲疑著站起來，木木的往外走。

剛走到門口，卻被楚德江叫住了：“誰讓你走的？”

搞得解思危不知道把邁出門口的那只腳撤回來，還是繼續往外走，當然，她也沒有膽子跟楚德江說，不是您讓我去寫軍令狀的嗎。

“我的話還沒說完，回來坐下。”楚德江總算口氣緩和，表情松動下來。

解思危就近在門口的椅子上坐下聽令。

“解經理，你記著一件事，回頭楚升會聯系你，他要從咱們廠子批發果汁。”楚德江頓了頓，接著道，“他可能會一下子批很多，但是不要給給他那么多。”

一番話把解思危說蒙了。

郝振華和毛昆杰更蒙。

楚升是誰？是代理商，還是臨時過來躉貨？

批很多，但是不能給他那么多？聽上去語言有點像是剛剛喝了一瓶紅星二鍋頭。

當陶淵明接到了楚德江遞過來的眼神后，心領神會的道：“我來解釋一下，楚升就是董事長家的公子。”

然后，陶淵明又道：“今天，董事長能爭取到這筆五十五萬的資金。”

楚德江把手在桌面上撣了一下。

每次他要打斷誰的話，都是這個招牌式動作。

好像桌子上有一層土似的。

陶淵明立即把話剎住。

“陶經理，我糾正一下，不是五十五萬，是九十八萬。”楚德江把已經很挺的胸膛，又往上微微挺了挺，目光炯炯的環視幾個手下的表情。

“董事長說的對，是我記錯了，現在我肯定的講，的確是九十八萬巨額資金。”陶淵明笑瞇瞇的道，馬上接著解釋被楚德江打斷的話題，“董事長家的公子，今天為爭取這九十八萬巨額資金，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要是沒有楚大公子——”

“咳。”楚德江干咳一聲制止。

在座的都是人精，三位臉上立即浮現出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表情：原來如此。

陶淵明聽到楚德江咳嗽，馬上話鋒一轉：“要是沒有楚大公子陪著董事長。”

察覺到轉的不是自己想說的，于是，笑瞇瞇的再改口：“董事長當時在唐局辦公室里，把廠子發展的重要性，廠子的美好前景，講的那叫一個條理清晰，更重要的是，董事長提到了改變廠子現狀的策略，讓唐局心服口服。”

楚德江得意的抱起雙臂，像是在茶館里聽戲的戲迷一樣，瞇起眼，悠哉悠哉。

等到陶淵明講差不多了，楚德江這才把手在桌面上一撣：“陶經理說的大差不差，但是有些夸張哈，陶經理，我可警告你，今天沒有外人，講就講了，但是，以后不要在大家面前提這件事情，微不足道嘛，我找領導去談是這件事情本來就是分內之事，誰讓我是廠子的家長呢，哈哈哈。”

大家看到楚德江一改板著方臉的習慣，顯然是發自內心的興奮和高興，很鮮見楚德江如此開心。

當然，聽話也聽音，他們從陶淵明的話里品出個大齊概。

在座的四位，成天跟在楚德江身邊，特別是郝振華，楚德江沒有承包罐頭廠之前，在保衛科當科長，他就跟著楚德江屁股后頭轉，誰不了解誰呀。

何況最近廠子情況吃緊，楚德江連家都顧不上回，跑東跑西，資金一直沒有著落。

楚德江每天早晨起來先吃降壓藥可樂定，飯后吃阿莫西林消炎。

正因為對楚德江從瓤到皮的了解，所以，毛昆杰、郝振華、解思危，現在倒是對楚升非常好奇，覺得楚德江的兒子突然就變成了神秘人物。

作為董事長的手下，當然知道楚升才高中畢業，要不是陶淵明解釋說此楚升就是楚德江的兒子，他們還以為是重名了呢，正因為如此，更增加了幾位的好奇。

一個高中畢業生，能幫助父親爭取到巨額資金，那得多大能量和本事呀！

三位越想越覺得事出蹊蹺，就越渴望見見廠長家這位傳奇的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