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年老謀深算的唐局，養成深沉內斂的性格，一般對外不具變化很大的情緒，現在，他居然罕見的興奮起來。

眼睛是通向心靈的窗子，誰都不例外。

有戲，望著唐庚堯的情緒變化，楚升暗暗思忖道。

暗中觀察，察言觀色，是公務員入職后沒有課本的必修課，楚升能升職到辦公室副主任，當然，在這些方面也是日積月累練出來的功夫。

如果覺得此事意義重大，可以同意批準，一旦心里有了主意，唐庚堯說話辦事不墨跡，他笑笑道：“剛才說有多大資金缺口來？”

楚升沒有直接回答，他不想越俎代庖，而是側頭問楚德江：“爸爸，唐局問話呢？”

嘴上問著話，楚升側頭看向身旁的楚德江。

發現楚德江居然撩開衣襟，擺弄貼在肋骨上的膏藥。

楚升心里笑了，這爹還挺會演戲。

唐庚堯被楚升從中間擋著視線，看到楚德江那邊沒有馬上回答，而是胳膊在動，于是，唐庚堯把頭稍微探一探，看到楚德江正在摁肋板上的膏藥，唐庚堯笑著問：“德江啊，這是咋弄的？”

楚德江裝作一聲長嘆：“唐局啊，我這一言難盡就不說了。”

還別說，這個訴苦把握的時機非常好。

楚升再次催道：“爸爸，唐局問您資金缺口呢，我幫您貼吧。”

伸手把衣服給楚德江扯了下來，演戲如果太過就顯得刻意了。

“九十八，九十八萬。”楚德江連忙站起來，兩只手搓著，國字臉上樂不可支“太感謝唐局了。”

楚德江自然也知道，唐庚堯既然問，就是要給辦。

還沒等楚德江重新坐下，唐庚堯收起笑容，假裝嚴肅道：“楚德江，你這是獅子大張口哈。”

眼神和表情卻是故意逗楚德江開心的樣子。

楚德江只好撓撓后腦勺，不知道怎么往下接，索性就嘿嘿傻笑兩聲，蔫蔫的坐下，自愿當個安安靜靜的啞巴爹。

現在，楚德江可不敢隨便說話，他更加確信兒子來此之前的囑咐是對的，瞧，我不說，只讓兒子一個人不停的說，這事就有了眉目。

唐庚堯再把目光放到楚升身上：“九十八萬，數目太大了，不可能一下子劃撥這么多，要知道隸城地區人口千萬，大小企業十萬多個，需要資金的企業少說也要上千吧。”

楚升趁唐庚堯停頓喘息，立即插進短短一句話：“理解，理解。”

唐庚堯沒有夸大其詞，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確在資金分配上，因為各種復雜原因，不好權衡。

為了不讓唐庚堯松勁，楚升馬上又道：“唐局，我有句話可能說出來，給人的感覺有點自大，咱們的罐頭廠，將來不會靠向市府要飯過日子，而是很快生成造血功能，預計在今年年底前，就會創造利潤，不但不需要向您伸手，還會給市府財政上貢。”

言外之意是，別的很多企業將來都會死，市府財政投入多少進去，都是喂了白眼狼，而我們不會。

楚德江在承包罐頭廠時，除了自負盈虧之外，合同書上有一條寫明，如果盈利了，要向財政局上繳千分之一的利潤。

唐庚堯聽完，大手在身前一劃拉：“不要過于樂觀，腳踏實地好好干，一口吃不成一個胖子，先實現扭虧為盈吧。”

唐庚堯說罷，身體向后，輕輕靠在老板椅高高的靠背上，胳膊完成直角，前臂和手平放在椅子胡桃木扶手上，微微仰頭望著天花板，時不時眨動一下眼睛，一副陷入思考的狀態。

俄頃，唐庚堯伸手拿起辦公桌上的紅色電話機。

楚升心中竊喜，臥槽，成了。

原計劃用楚德江半身都是膏藥，向老領導拿爹賣賣慘，看樣子這個計劃派不上用場了。

對老領導太熟悉了，他這是要打給負責扶助企業資金的副局長。

楚升依稀記得主管這方面工作的副局叫閆為民，很多下屬私底下都叫他閻王，因為閆為民喝酒最猛，整個市府打敗無敵手，二是行事風格蠻橫，下邊各區各縣財政局來的分局干部，有被他嚇尿褲子的。

但是，閻王在唐庚堯面前，就是小巫見大巫，在體制內，正職就是正職，具有絕對的權力和支配力。

唐庚堯簡單問問資金情況，很快掛掉電話，看了眼書櫥，對楚升吩咐道：“楚升，去把信紙幫我拿來。”

自己拉開抽屜摸出老花鏡。

楚升起身過去，本來是熟門熟路，但是他還是裝作看了左邊一個櫥柜，然后打開右邊的櫥柜，從里面取出一本信箋，信箋橫格最上方紅彤彤的“燕省隸城市財政局信箋”，非常醒目。

千禧年，還有很多單位都有自己訂制的信箋。

后世，隨著電腦辦公和網絡辦公的普及，信箋才逐漸被取而代之。

楚升這次沒有坐回座位，而是板正的立在辦公桌旁等待。

唐庚堯戴上花鏡，從筆筒里抽出鋼筆，拔掉筆帽扣在筆尾，想都不想，直接下筆。

安靜的辦公室里，堅硬的鋼筆筆尖和紙張發出唰唰的摩擦聲，字體非常有辨識度。

望著唐庚堯熟悉又陌生的寫字姿勢和專注神態，楚升忽然有些恍惚，勾起很多往事，有些能歷歷在目，有些是印象模糊。

一只灰喜鵲撲棱著翅膀落在玻璃窗外的窗臺上，才把楚升拉回到現實里來。

唐庚堯非常流暢的寫完條子，摘下花鏡，頭往后仰，垂著眼皮看了一遍，把信箋撕下，放在桌面上推過來，對楚升平靜的說道：“你看看吧。”

說完，覺得交給十八歲的楚升，貌似不大對，于是側頭對端坐在沙發上既不敢說也不敢隨便動的楚德江道：“德江，你也看看。”

楚升掃了一眼，就把內容全部看完，先向唐庚堯致謝：“謝謝唐局，太感謝您了。”

轉身遞給楚德江。

條子上批了五十五萬。

等楚升坐回沙發上，唐庚堯解釋道：“目前能給你們的，只能這么多。”

眨了一下眼睛后，又說：“剩下的四十三萬，會分兩批劃撥給你們，不過，可能時間會久一點，現在，先拿這筆錢回去做，做好了，盡早向我匯報。”

說到這，忽然好像想起什么來，歪頭看向閃在楚升身旁的楚德江，微微笑道：“德江，我說的話，你聽著嗎。”

楚德江連忙站起來，滿臉興奮的道：“唐局，我聽著呢，聽著呢，先謝謝您，謝謝。”

唐庚堯抬頭看墻上的掛鐘：“好了，我還有會要開，你們回去吧，好好努力，希望能做出剛才說的成績來，等扭虧為盈那天，我去你們廠子給你們壯門面。”

言外之意，就是你們要真是能做好，我還會撥資金支持你們。

楚升立即起身，離開沙發，站到辦公室中央的位置，面向唐庚堯，深深一躬鞠下去，聲音帶著感情色彩發表致謝感言：“唐局，您就是廠子百余名職工的恩人，我們一定會帶著您的期待，感恩戴德，快速創新改革思路，著力打造品牌價值，爭取盡快讓老廠子煥發新光彩，新產品走上新征程，讓唐局放心，讓宋市長滿意，為隸城市府爭光，為隸城父老造福，為國家經濟騰飛貢獻力量。”

申論沒白考，公文沒白寫，創業演講沒白下功夫。

這一刻，楚升再次深刻感受到了學以致用這句話的分量。

唐庚堯竟然起身，哈哈笑出聲音來，指著滔滔不絕說完的楚升道：“你要是當公務員可是個天然的好材料哈，你的邏輯思維和表達水平，連干了十年的李秘書，都沒的比哈，”

邊上的楚德江心里樂開了花。

五十五萬拿到了，有了這五十五萬，廠子有救了，新裝修的三室一廳不用賣掉了。

更重要的是，兒子對廠子未來的藍圖描繪的明明白白，那幾條建議，一下子就解掉廠子的沉疴宿疾。

這是他楚德江再借八個腦袋也想不到的呀。

兒子被大局長一頓夸，當老子的臉上太有光彩了。

最后，楚德江在心里給自己臉上貼金，我楚德江生了個好兒子哈。

楚德江待唐庚堯對楚升說完期許的話，他學著楚升也站到辦公室當地，還沒等他鞠躬致謝，卻聽到唐庚堯笑呵呵道：“行了，楚廠長，別跟我來這套了，把廠子趕緊盤活，以后別到我這來訴苦化緣，我就念你的好嘍。”

說完，拉開抽屜摸出兩盒華子：“德江，茶葉我留下了，你把這個拿上。”

把楚德江樂得國字臉都變成圓的。

上前接了華子，又聽唐庚堯說道：“楚德江，你是個大老粗，怎么就生了一個這么好的兒子呢，我看你呀，以后要向你兒子多學習學習，長江后浪推前浪嘛，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