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中充斥著爾朱氏眾將的斥責聲，其余人卻都靜靜等著爾朱榮的決定。

“爾朱兆，坐下，就屬你性子最急，你也不想想，你一個軍中主將親自掌刑，豈不是讓營外的士卒反倒高看了他？”

爾朱榮溫聲安撫著爾朱兆的同時，也不等他回答，又對著在爾朱兆身旁的斛律羌舉命令道：“還是羌舉去掌刑吧，瞧這小子傷口未愈，本王又還有話要問他，這樣吧，先打二十軍棍，剩下三十留作警告，若再滿嘴胡說，定斬不赦！”

“全憑大將軍處置”，爾朱兆說完重又回到座位，卻在離開前凝眉向斛律羌舉看了一眼，后者因此微微頷首。

“是的是的，元昭知罪，多謝大將軍寬恕，再不敢在軍中喧嘩擾亂了”

爾朱榮說話時，只見元昭雙眉微蹙，忽然試著抬頭朝著聲音方向看去，卻苦于脖子被壓住，待說此話時，他重又盡力微微抬頭撞向地面，仿佛是磕頭一般。

“得令”

所有話說完，元昭就想掙脫束縛而起身出帳，不料斛律羌舉的動作更快，迅速將他扛在肩上，快步推開帳簾。

“砰......砰......砰”

斛律羌舉手中的軍棍，不斷地擊打在元昭的腚上，鮮紅已經將上方的長袍染滿，但元昭只是閉著雙目，不但一聲不吭，甚至也無表情變化，讓周圍一直盯著他的親兵們也無趣地轉頭看向別處。

早上才露了臉的太陽，當下又被烏云遮擋住，中軍大營前的元昭靜靜的趴在地上，斛律羌舉早就因有了新任務而離開，只留他一人默默地等待著大營中的召喚。

“傳元昭！”，帳內親兵傳出命令的那刻，元昭猛地睜開雙眼，撐地站起后，扶著腰一腳深一腳淺緩步登上大營的臺階，不吭一聲。

正當眾人向他投來敬佩的目光時，忽見他在離大營簾門僅有兩步時，似是再也堅持不住，緩緩向前俯身倒在地上。

“大將軍，元昭聽命來了”，有聲無力的嘶啞聲傳入帳內的同時，眾人就見元昭埋著頭，雙手輪番向前抓著地，緩緩爬了進來。

爾朱榮瞧著帳中少年凄慘的樣子，微微皺眉，余光瞥向爾朱兆等人，見他們相互對視，毫不掩飾的笑容在他們之間傳遞。

爾朱榮又轉頭看向自己的嫡子爾朱菩提，后者也是一副得意的樣子，只是發現父親在看自己后，這才收斂住。

手指在矮桌上輕敲兩下，爾朱榮的眉間也跟著放松下來。

“抬起頭來”

聽到爾朱榮的命令，元昭似是怕那三十軍棍落下一般，立即恭敬地抬頭朝著爾朱榮望去，四目交鋒的瞬間，各有心思。

“像！”，爾朱榮心道一聲，心想著他那個侄子雖然蠢，但是眼力果然沒問題，這少年當真與十年前的蕭寶夤十分相像，只是更加年輕，且少了蕭寶夤眼中的傲慢和野心，卻多了堅毅和算計。

元昭時隔十一年再次見到爾朱榮，卻與他淡忘的記憶差別頗大，此刻的爾朱榮依然披發結辮，濃黑的劍眉與高鼻，襯得深陷的眼窩和精致的臥蠶如同山腳下起伏有致的清泉青埂，被精細打理過的髭向兩側延伸，如同兩柄利劍，與環繞著下頜的胡須幾乎連起，卻使得他白皙的皮膚和威嚴的雙唇更加光彩四射。

本是十分出眾的容姿，卻因那明亮的雙眼中好似略帶笑意、卻仿佛擁有能洞察人心的精明，讓元昭立刻將目光轉向大營中的其他人。

此刻的大營中，以手臂搭在矮桌上的爾朱榮和他身側的少年為中心，右側坐著四人，左側則坐著五人。

右側坐著的人看上去年齡有大有小，卻和爾朱榮同樣的高鼻深目，而坐在左側的眾人，容貌很難說出共同之處，但是上位者的氣質卻比右側眾人更勝一籌，尤其是其中一人相貌十分俊朗，眼中若有精光，無論容貌還是氣質，看上去甚是出眾，而且此人當下也在打量著自己。

“你父親待你可好？”

“不知眾位將軍如何稱呼？”

元昭和爾朱榮同時出聲，只見前者眼中閃出探究的神色，卻瞬間消失，只是怔了片刻后才回答道：“回稟大將軍，草民家大人公務繁忙，平日里雖是相見甚少，但從不拘著草民，銀錢也不曾虧少過，且每次相見都會悉心指導我功課”

虛弱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獨有的真誠和清澈，卻讓爾朱榮不禁再次仔細打量起他，回答的很詳盡，卻又似什么都沒有回答。

“你母親待你可好？”

這下爾朱榮沒有忽略元昭眼中一閃而過的驚慌，靜靜地等著他的回話。

“回稟大將軍，草民的母親自是極好的，只是她平日里深居簡出，大多時候都待在院中，草民又是一個喜好出門游蕩的性子，白日間待在府中的時間并不多”

“感情倒是深厚”

本想盡量表現出對母親的疏離，卻不想爾朱榮一語道破，元昭不自覺地再次抬眼向著爾朱榮瞧去，只見對方此時正在矮桌上尋找著什么，片刻后，終于從一堆書卷中抽出一卷讓親兵遞給元昭。

這是他向新帝呈上的奏書，意在追贈河陰之變被屠戮的王公高官的官位和爵位，奏書中也請求讓這些人的子孫繼承他們的爵位。

元昭趴在地上茫然地接過書卷打開，只見上面寫著“臣世荷蕃寄，征討累年，奉忠王室......”

看完奏書后，元昭瞬間臉如白紙，以他的才華，這奏書上大多數文辭是看不懂的，唯有其中一句“諸死者無后者聽繼，即授封爵”這句看懂了，卻還不如看不懂。

爾朱榮見他臉色劇變，不禁傾身向前，好似想要探究出他臉色變化的緣由。

“不要總說草民，看完本王的奏書，你有何感想？”

“不是不是，大將軍怕是不知道草民向來游閑習慣了，對于什么官位、爵位毫無想法”，說完似是覺得有問題，他又補充道：“草民真的從未想過繼承爵位，求大將軍看在贈劍予草民的緣分上，饒了草民的性命啊！”

看著正在努力向著自己爬來的元昭，他每一根向前攀爬的手指都在顫抖著、努力著，雙腳更是恨不得嵌入地面似的用著力，這樣的景象，讓爾朱榮面上顯出迷惑的神色，思索片刻也不得其解，只是當他無心地瞥見爾朱兆嘲謔的笑容時，忽然明白元昭為何會有此種言行舉止。

“你可是沒看懂奏書的意思？”

“草民看懂了，當下應有比草民更適合繼承東平王爵位的人選”，元昭答得又快又恭敬，只怕爾朱榮不知道他的心意。

“哈哈哈哈哈”，饒是爾朱榮平日里盡力在下屬面前保持威嚴，此刻也不禁大笑得后仰著身子。

“無事無事，莫要害怕，此事容后再議，本王先回答你剛才的問題”

說罷，爾朱榮站起身一一指向眾將，將他們的名諱告訴元昭，仿佛是長者給子弟介紹屬下一般，唯有其子爾朱菩提不在介紹之中。

右側坐著的是爾朱氏眾將，包括那個要杖罰他的爾朱兆，此外還有爾朱度律、爾朱仲遠，最后一個則是不曾出聲斥責元昭的爾朱彥伯。

左側坐著的為劉靈助、賀拔勝、賀拔岳、侯莫陳悅、高歡，俱是連元昭也聽說過的威名顯赫之人，其中除了賀拔兄弟這種讓元昭也心生向往的大將之外，更讓元昭最在意的人則是劉靈助。

在與元景安與堯奮等人的對話中，他們多次提到這個劉靈助，而不久前元昭僅憑“天命”二字僥幸存活下來時，更體會到如劉靈助這般精通卜筮的人會對爾朱榮有何等的影響力。

有此人在，又有從爾朱榮行為舉止中揣測出的信息，元昭有了一個大膽的猜測。

他轉首看向爾朱兆，在短刀敘舊的第一步成功之后，他終于有信心展開求生之路中最為關鍵的第二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