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丘里位于洛陽城西的外郭城內，南鄰洛水，北達邙山，歷來是魏朝皇室宗族的聚居地，以各家園宅爭衡豪奢而著稱。

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壽丘里街道，此時卻空空蕩蕩，元昭借著東阿公府的金漆大門支撐，這才穩住身子，他大口地喘著氣，只感覺風好涼。

不久前，元昭翻墻逃出王府后，憑借對周圍道路的熟悉，不斷地逃亡，本以為能逃到附近的同族府邸上避難，可一路拍擊各府大門之后，莫說收留他，就是打開府門的也唯有東阿公府。

東阿公元順以亮直而為百官稱道，八年前元略逃奔南梁時，被遺棄在洛陽的元昭幾乎坐罪沒入官奴，也是幸得元順數次諫諍，元昭這才得到寬恕而改判入開云寺剃發為僧。

因此，東阿公府已經成為元昭今日最后的希冀，尤其是公府偏門打開的剎那，元昭幾乎看到了殘喘續命的曙光。

可他終究不如緊追而來的那堆血色長刀醒目，東阿公府的仆人在慌忙間竟將那絲曙光徹底掩蔽。

“呵，竟被同族嫌棄若此，當真好生丟人”，盧毅等人正不斷逼近，支撐元昭的那口氣卻泄了，只見他緩緩滑坐在地上，閉上雙目，提前迎向黑暗寂靜。

“阿昭！阿昭！”

元昭半睜開眼，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只見遠處一名身著青袍的青年一邊長劍出鞘，一邊腳不停歇地朝他跑來。

終于瞧清了來人的面容后，元昭立時想要站起，卻不料雙腿無力，霎時撲倒在地上，只能舉臂不停地擺手，同時嘶聲大喊：“回去！別來！”

來人正是元昭的好友，擔任洛陽經途尉的王宣，元昭的眼前似是浮現出不久前趙純笑嘻嘻的面容，“我何德何能，配有阿純、阿宣這樣的傻兄弟”，他的心中感奮，一股豪氣在體內激蕩，支撐著他搖晃著站了起來。

朝著不遠處的王宣咧嘴露出嬉笑后，元昭轉身朝著索命的小鬼們怒吼，周身殺氣盡顯，猶如一柄出鞘的利劍，下一刻就要爆刺而出取人性命。

“嘩啦”

東阿公府的大門忽地打開，隨后一桿長槍橫擋在元昭身前，攔住他向前的步伐，也讓他身體中最后一絲力量徹底消散，只能借著長槍的支撐勉強站住。

元昭扭頭望去，兩名手執刀槍的黃衣家仆從府門內沖出，護在他的身前，一名十二三歲的少年緩緩走來，對著他點點頭，隨即倒提長槍走到家仆身前昂然站定，正是東阿公元順嫡子元朗。

“公府門前不容廝殺，還請諸位離開，自行去其它地方處置恩仇”，元朗平靜的一句話，讓盧毅等人被迫止住了腳步，望著只有幾步距離的元昭，他心中自是不甘。

“下官懂得，不敢打擾世子，只是還望世子行個方便，東平王府和范陽盧氏必感激不盡”，說罷就要越過元朗，卻被橫刺的長槍擋住了去路。

“放肆！低賤家奴竟敢無視東阿公府，爾等今日若想再向前一步，先問問我手中長槍！”，元朗身后只有兩名家仆，如何能與盧毅等人抗衡，他所依仗的不過是父親的名聲，可恰恰將盧毅等人拿捏住了。

此時，王宣已然跑來將元昭背起，即刻依著原路逃奔。

元昭趴在王宣肩頭，回頭望向逐漸遠去的元朗，心中暗贊一聲，心想若是僥幸能夠活下來，元朗父子的大恩必當傾力回報。

只是這一回望，同時發現盧毅等人也迅速轉身向后撤去，想是要繞道追殺他們，于是打起精神來。

“不可前往里門，聽我引路”

元昭不斷地指導王宣在巷間穿梭，最后來到一面高墻外，身后也不見了盧毅等人的身影。

王宣小心地將元昭放下，隨即彎腰趴下，招手向元昭示意，后者卻不行動，而是對著高墻小聲呼喚：“慧云，慧云，風晴天青”

連喊幾聲后，就在王宣焦急的時候，一根足有他小臂粗的繩子忽地從墻內甩了出來，見狀，王宣立刻起身將元昭背起，雙手握緊長繩不斷向上攀爬。

只是兩人的重量還是太沉了，王宣的雙臂已然用盡全力，卻依然攀爬地很慢，只聽到墻內傳來不耐的呼喊聲：“快些！慧嚴你太胖了，俺快要堅持不住了”

王宣心中更是焦灼，干脆張嘴咬上繩子，這樣終于借著這股力量，不一會兒就爬上了墻頭，只是圍墻實在太高，躍下時他終是站立不穩，兩人與大地來了個親密的接觸。

“要命了！慧嚴，再堅持一會啊”，一個穿著常服、面相苦哈哈的青年僧人小步跑到元昭身邊，見他手臂、雙腿全是血，趕忙去扶他，王宣卻已經先一步將元昭橫抱起來，嚇得他急忙轉身，后又補了句：“罪過，罪過”

“大師，外面有人追殺我們，還請你先帶我們找個安全的地方避避”，王宣焦急地盯著慧遠，生怕好友多承擔一刻的危險。

“阿宣，先向左走”，元昭極力讓自己保持清醒，他知道師兄慧云性格木訥，不等后者開口，低聲指起路來。

“對對對，檀越快些去吧，俺先去尋住持來救慧嚴”，慧云丟下這句話后，抱著掃帚就匆匆離開。

半炷香之后，元昭終于躺在了僧房的通鋪上。

王宣癱坐在地上，抬手將額頭的汗水拭去，敲了敲小腿，起身就要去打水，卻被元昭扯住了長袍。

“你為何會來壽丘里？”，元昭的聲音很低，低到王宣想要裝作沒聽見。

“兄長！”

王宣不能再沉默，卻也不敢回身，只是將拳頭握得更緊。

“今晨，爾朱榮在淘渚屠戮王公百官，有鄉民遠遠望見，因此急報于我”，王宣沒有接著說下去，但他知道元昭懂了。

沒有預想中的哭喊，王宣轉過身來，卻見元昭的雙手將嘴鼻死死地捂住，卻攔不住嘴角溢出的鮮紅，更止不住滾淌的河流不斷地沖刷著床鋪。

王宣趕忙上前將他的雙手掰開，捏住他的雙頰，這才迫得元昭大口大口地喘氣。

“阿耶......王兄......”，此時的元昭像是水做的，鮮紅的、暗紅的、晶瑩的，還有那壓抑的低聲哽咽。

“或許事情，沒有我們想的那么糟”，說出口的話，王宣自己都不信，可不得不說。

“不會錯的......盧氏必是也得到消息，如今王府的血脈只剩我一人，因此她的恨意轉嫁到我身上，她不想我活著！”，元昭終于想明白了一切。

“兄長！”，元昭忽然陷入了更深的恐懼之中，“莫要管我，快去莊子上救我阿娘，他們尋不到我，必會去莊子抓我阿娘！”

元昭抓起王宣的衣袖，一邊說一邊渾身顫抖。

“莫要擔心，我來時已通知伯母躲起來”，王宣反手握住元昭的手，示意他安心。

“不可，莊子上到處是王府的奴婢，阿娘躲不了的，兄長你快走，先去救我阿娘！”

說著，元昭就要起身，王宣搶先按住他的雙肩，防止他再度加劇傷口的惡化，而后堅定地回答：“行，但你記住了，你要要給我活下去！若我回不來，你要幫我送杰兒回金城老家！”

“兄長！”

“罪過，罪過“

元昭此時才想明白，自己的要求足以讓王宣喪命，恐懼的寒意席卷全身，他一口氣接不上來，眼前一黑，剛剛進門的慧云聲音成為他失去意識前最后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