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站在前廳，目送軍官離去。趙掌柜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

原本車水馬龍的街道亂成一團，刺耳的哨聲劃破天空，四處都是慌亂的腳步聲和士兵粗暴的吆喝聲。

黑色的警察、便裝帶軍帽的特務、還有黃綠色的中央軍，仿佛一群脫韁的瘋狗，瘋狂追逐著街上的百姓，人群四處奔逃，哭喊聲、叫罵聲混作一團。

趙掌柜看著這混亂的景象，心中暗嘆，幸虧自己遇到的是相對講理的67軍，至少店里沒有遭到打砸搶。

即便如此，今天的生意怕是做不成了。

趙掌柜嘆了口氣，正欲招呼伙計把關店的木牌掛到門外，不料忽聽得門外急促的腳步聲，抬眼一看，竟是賣煙的小販李三跌跌撞撞地闖了進來。

“掌柜的！太好了，終于見到一個可以躲避的地方了！”

李三撞開酒館的門，幾乎一頭栽了進來，腳步踉踉蹌蹌，胳膊下夾著個破舊皮箱，箱縫里散落出的香煙，已經被夾得變形。

李三的嗓音中夾雜著癲狂的高亢和明顯的恐懼，就像一個九死一生的人在與劫后余生的安穩重逢。臉上的汗水飛快地滑過，一滴滴砸向木質地板。

趙掌柜正準備吩咐伙計掛上關門的木牌，聞聲回頭，看見李三這副狼狽模樣，短暫的驚訝之后，眉頭緊皺了起來，

“三癩子，你搞什么？兵荒馬亂的，這種時候不是應該在家躲著嗎？還有，你跑我這兒干嘛？就為來喝酒？”

“哎呀，掌柜你說的什么話。”

李三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腳步小心翼翼地往柜臺那邊挪，嘴里卻一邊絮絮叨叨：

“我一個在街邊賣煙的小販，哪能有功夫跑家里去？這些香煙，哪不是我養家糊口的救命錢！我這不才心急跑過來，總算看到一處能避禍的地兒？

那些中央軍可不是吃素的，他們手里的棍棒哪是鬧著玩的，見人抓人，見東西搶東西。

我如果撞上他們了，這些香煙估計一包都留不下來！”

“好了好了，你運氣倒是不錯，我們這兒剛才正好被67軍的人搜過，現在暫時算是安全的。

既然你逃到了這里，那就安心歇一會兒吧，別再滿頭大汗地亂跑了。”

趙六看著李三狼狽的樣子，嘴上雖這么勸著，心里卻也是替他捏了一把汗。

說著，他揮了揮手，示意王五去拿些熱酒來，

“來都來了，我給你倒碗熱酒暖暖身子，算我請的，咱們這亂世誰還能活得容易？”

李三聞言，努力擠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接過酒杯，連連擺手，小心翼翼說道：

“不不不，不用、不用，我這次過來，算是趕了次急路。

講真，上次那位闊主，今個又買了三包哈德門，這點小錢我還是不缺的，掌柜的你放心，我也不能白吃白喝。”

趙六一聽李三提到“三包哈德門”，眼皮微微一跳，臉上卻依舊裝作隨意的模樣，只是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既然如此，那也不必多說了。今天呢，店里反正也沒什么客人。我瞅著你今天折騰得夠嗆，不如就別拘著了，平時咱招待貴客的包廂，你今個就隨便坐坐。去去晦氣，喝點酒輕松點。”

說著，趙六干脆摟住李三的肩膀，用一種既親昵又帶點調侃的口吻半推半帶，架著李三到樓上去了。

趙掌柜看著兩人的背影，眼神里掠過一抹意味深長的神色，眉頭也輕輕皺了一下。

三包哈德門——他當然知道這背后代表的意義。作為酒館情報處的負責人，他這些年對類似的暗語早已爛熟于心。

然而保密紀律嚴苛，李三自然不清楚他的身份。

這些年來，所有與李三有關的情報，一律都由趙六去對接，分寸拿捏得天衣無縫，從來不曾越界過。

低頭想了一瞬，趙掌柜很快恢復了鎮定，轉向站在一旁的孫茹，不動聲色地吩咐道：

“孫姑娘，麻煩你去告訴李師傅再下兩碗面。店打烊了。

這面，就算我們送的吧。一碗，給李三癩子端過去；另一碗，麻煩帶去給林老師。”

“好的。”

孫茹說完，迅速點了點頭，兩條馬尾輕輕擺動，隨即離開了前廳。

沒過多久，蒸汽氤氳的廚房里傳出一陣濃郁的香氣，滾燙的面條終于被廚師老李端出了鍋。

他不但將面條仔細撈起，還特意從邊上的盤子里挑了一枚雞蛋，小心翼翼地放在碗中央，整個動作既熟練又充滿了些許鄭重。

隨后，他把裝滿熱面的大碗遞給送餐的孫茹，同時用帶著幾分樸實笑意的聲音叮囑道：

“孫姑娘，記得好好照顧房間里的林老師。林老師顯然傷得不輕，多讓她喝點湯，這碗面對她身子好。”

見孫茹點頭接過面，他輕咳了一聲，露出自己特有的憨笑，

“丫頭，你是不是也和掌柜他們一樣，想瞞著我？”

老李瞇著眼，用隨意卻透著一絲狡黠的語調繼續道，

“趙掌柜幾人搞的那些事，俺就是再傻，耳朵也不聾啊，咋可能聽不出來？”

不等孫茹辯駁，他又悠悠地補充，

“剛才你那一聲林老師喊得急，接著掌柜他們手忙腳亂地把人抬進屋，俺雖說一直窩在廚房，這些動靜一樣都沒漏聽漏看。”

面對這番話，孫茹慌亂了一瞬，卻仍舊試探著問：

“趙掌柜他們做的那種事，要是被抓住了可是要殺頭的，李師傅你就不害怕嗎？”

老李先是一愣，旋即臉上的笑容斂了幾分，

“怕，咋會不怕？心里咋會不打鼓？但趙掌柜對我們這些人是真的好，從來沒有罵過我們一句，有什么好東西還總惦記著我們這些下頭的。

每個月工資一分不少，過年過節還想法子發點兒紅包。

哎，你看，我這個糙人都吃過不少飯店的苦頭，說句實話，這樣的老板要是出點兒事，那才真叫天理不容。”

孫茹聽得有些感慨，心里不禁一酸，但又不忍讓情緒流露得太過明顯，柔聲說道：

“謝謝你，李師傅，你是個好人。”

老李揮了揮手，嗓音爽朗起來：

“別老把俺往好人里劃，我不過是個掙口飯吃的平頭百姓，真算不上啥好人。

倒是掌柜他們這樣的人，明知道危險，還愿意替我們受著，才讓人佩服。

就像去年俺婆娘生病，我沒辦法才硬著頭皮找掌柜，想預支兩個月工資，結果掌柜不但痛快地掏了三個月的錢，還沒收一點利息。

你說，這天地間哪里再找得到像他這樣厚道人？

不僅掌柜，還有林老師，她這樣的讀書人，眼界寬本事大，咱這里根本留不住，結果她偏偏就留下了，肯為咱們這些普通人的事操心……可惜現如今這樣的人不多了。”

老李目光灼灼地停在孫茹身上，忽然轉了話鋒，

“哎，說到這個，孫姑娘也是個好人，也讀過不少書，還會講洋話。

按理說，你該去更好的地方的，卻愿意到這里幫我切白菜削蘿卜，俺就覺著，孫姑娘跟掌柜他們是一類人。”

孫茹眉梢稍微揚了揚，眼神里閃過一絲意外和羞澀。

廚師這一席話說得真誠，讓她竟然有些不知作何反應。

一股內疚的情緒在心底升騰，但同時又摻雜了一股藏不住的滿足感，就像學生時代在父母面前偷偷瞞住戀愛的心思一樣，那種心甘情愿沉入誤會中的背德與刺激，讓她有些不忍打破，只得低眉垂眼，報以淺淺一笑。

孫茹端著面條，輕輕推開房門，一股淡淡的血味夾雜著潮濕的空氣撲面而來。

房間里光線昏暗，林靜秋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得嚇人，嘴唇干裂，沒有一絲血色。

看到孫茹進來，林靜秋掙扎著想要起身，卻牽動了傷口，疼得倒吸一口涼氣，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

“對不起，孫小姐，給你和大家添麻煩了。”

孫茹連忙將面碗輕輕地放在小桌上，挽起袖口，在床邊坐下，柔聲安慰道：

“林老師，您千萬別這么說，這只是一碗面條而已，談不上什么麻煩不麻煩的。

您現在受傷了，身體最重要，其他的都別想太多。”

孫茹說著，拿起勺子，舀起一勺熱騰騰的面湯，輕輕吹涼后送到林靜秋嘴邊，“來，先喝點湯，暖暖胃。”

林靜秋掙扎著想要坐起來，卻被孫茹溫柔地按住，

“別動，林老師，您現在需要休息，這樣才能盡快恢復。”

林靜秋喝了幾口面湯，感覺胃里舒服了一些，蒼白的臉上也泛起一絲紅暈。

“謝謝你，孫小姐……”她感激地說道。

“您叫我孫茹就好，”孫茹微微一笑，繼續喂林靜秋喝湯，

“您是讀書人，應該知道失血的人需要及時補充體液，恢復血容量。

這碗面，您不能一次吃太多，得少量多次，不然吃太飽，血液集中到消化道，其他器官的缺血會進一步加重。”

“我知道，謝謝你，孫姑娘。”

林靜秋的聲音依然虛弱，但語氣中多了幾分真誠。

孫茹一邊喂林靜秋喝湯，一邊輕聲細語地和她聊天，分散她的注意力，減輕她的痛苦。

“林老師，您覺得味道怎么樣？要不要加點鹽？”

“不用了，這樣就很好。”

林靜秋輕輕搖頭，眼神里充滿了感激，

“你是個好人，孫姑娘，之前是我狹隘了……”

“那點事，我根本不在意的，”

孫茹輕輕攪動著面條，讓它快點涼下來，

“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體。您要多休息，知道嗎？

別亂動，也別想太多，安心在這兒住下，等傷好了再說。”

孫茹夾起雞蛋，送到林靜秋嘴邊，

“來，先把雞蛋吃了。

我家小姐說過，雞蛋營養豐富，對身體恢復很有好處。”

林靜秋看著孫茹真誠關切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她張了張嘴，卻欲言又止。

“那個……”

“怎么了，林老師？”孫茹關切地問道。

林靜秋猶豫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絲糾結，

“能不能先把趙掌柜請過來？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向他匯報。”

孫茹立刻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連忙放下手中的碗筷，

“好的，我這就去。”

她起身走到門口，還沒來得及開門，房門就被人從外面推開了。

“哎喲，我的老天爺啊，林老師，你真的在這里呀！”

來人正是胖商人老王，他額頭上布滿了汗珠，像是剛跑完一場馬拉松，一路小跑著來到床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

“我聽其他同志說，你在游行的時候不幸中了一槍，后來在混亂中與大部隊失散了。

大家都為你捏了一把汗，擔心你的安危，謝天謝地，總算讓我找到你了！”

林靜秋微微點了點頭，語氣虛弱卻堅定地說道：

“老王同志，你來得真是時候，我這里有非常重要的情報，需要立刻向你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