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安卡拈起末一顆醉棗，送入口中，正自怡然稱快，忽聽得一陣掌聲，如驟雨傾盆，劈頭蓋臉地潑了下來。

她兀自對著桌上幾碟肴肉出神，渾然不覺，直到身旁的王正廷輕輕一咳，用胳膊輕輕肘她，低聲道：“比安卡小姐，張部長喚您呢。”

比安卡這才如夢方醒，順著王正廷的目光望去，只見常凱申正含笑望著自己，而喚她之人，正是立于常凱申身旁的國府外交部長張群。

比安卡心中暗叫“糟糕”，在這等場合走神，豈非貽笑大方？她優雅地拭了拭嘴角，理了理微皺的裙擺，款款步上臺去。

張群親切地與她握手，對著麥克風道：“列位，這位便是遠道而來的捷克斯洛伐克貴賓，比安卡·馮·沃爾夫岡女士。奧運會前，我國奧運健兒道阻且長，囊中羞澀，器械簡陋，訓練條件更是慘淡經營。

沃爾夫岡女士聞此，慨然解囊，資助代表團川資路費，使他們得以平安抵達柏林。不僅如此，她還改善了運動員們的伙食——古人云，民以食為天，吃飽了才有力氣為國爭光嘛！

此外，她又解囊購置新式運動裝備，助我國健兒以最佳狀態與各國好手一較高下。沃爾夫岡女士之義舉，真可謂雪中送炭，于我中華體育，實有再造之功啊！”

張群一番話畢，臺下掌聲雷動，恰似驟雨初歇，蛙鳴一片。

比安卡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微微一福，算是答謝。

心中卻暗忖：這張部長倒也伶俐，只是“女士”、“女士”的，都把我給叫老了。

……（違規內容已刪除）

比安卡小心翼翼捧著墨寶回到座位，不料被王正廷揶揄道：

“比安卡小姐方才吃得那樣興高采烈，如今得了這寶貝，對著滿桌佳肴，怕是如同‘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一般，只顧著精神食糧，無心口腹之欲了吧？”

“先生說笑了，”

比安卡搖搖頭，抿嘴一笑，“官場的飯哪有那么容易下咽？

沒有這副字，今日或許飽腹，明日卻難測；有了這寶貝，日后在華國，才可一路綠燈。

俗話說，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一頓飽和頓頓飽，比安卡還是掂量得清的。”

“壞了，博大精深的華國文化，讓你個洋人學到精髓了。”宋君復調侃道。

比安卡很快意識到，即便沒有這墨寶，今日這飯也是吃不消停了。

她被各路官員、社會名流簇擁著，如同置身于閃光燈的漩渦之中。

眾人爭相與她合影，仿佛看到了稀罕的大熊貓。為了維持形象，她只得強顏歡笑，嘴角都快要僵硬了。

今日受邀而來的，個個都是人精，早已在《中央日報》的頭版上見識了比安卡的風采。

再加上第一排的座位和委員長親自授勛題字的殊榮，誰人不知國府有意將比安卡塑造成中西友好交流的典范？

于是乎，這些官場老油條們紛紛前來攀附，希望沾點光，在比安卡這里留個好印象，以便日后之需。

好不容易從人堆里脫身，比安卡一眼瞧見了麗塔和孫茹，忙一把拉住兩人道：“孫茹，你不是心心念念要見常凱申先生么？要不要和他合個影？”

“哎呀，真的可以嗎？那可太好了！只是會不會太叨擾小姐了？”孫茹驚喜交加。

“試試看唄，不成也沒什么損失。”

比安卡素來信奉“自家女人自家疼”的道理，拉著兩人，撥開圍著常凱申的高官們，

“委員長，我這兩位朋友也和我一樣漂洋過海到中國來，就為了見您一面合個影，還有一位是法國的華僑呢，您看能不能滿足一下她們的小小心愿？”

常凱申對這種小事自然不會推辭，爽朗笑道：“當然可以！來來來，一起拍一張！”

于是，比安卡和她的兩位同伴，一左一右，簇擁著常凱申，留下了一張彌足珍貴的合影。照片上，比安卡巧笑倩兮，麗塔落落大方，而孫茹則是一臉的喜不自勝，仿佛中了頭彩一般。

直到儀式結束離開會場，孫茹還在一路嘰嘰喳喳：“我的天，我居然和常委員長合影了！這要是說出去，誰信啊！”

比安卡寵溺地笑了笑，輕輕撫了撫孫茹，隨后目光轉向王正廷，“王先生，你說明天我們還能見到常先生嗎？”

“怕是不能了，”王正廷搖搖頭，

“委員長么，日理萬機，百忙之中能撥冗屈尊參與這等活動，已是難能可貴。

何況西北的匪患尚未剿平，更牽扯了他不少精神，哪里還有閑工夫呢？”

他頓了頓，又補上一句，“這就好比廚師，忙著做一桌滿漢全席，哪有空閑去理會一只螞蟻搬家呢？”

“哦，原來如此，多謝王先生指點。”

比安卡暗暗思忖，今日雖說是見了常凱申一面，卻如同隔靴搔癢，不曾有機會私下攀談，更別提那軍火貿易之事了。

想來還是自己身份不夠，上不得臺面，沒有資格與常委員長平起平坐地談判。

也不知這之后，又要應付國府哪位“要員”呢？

若是從斯柯達在華分公司，或捷克大使館請些人來，倒也能抬高自己的身價，或許能見到更高級別的官員，簽下更大的訂單。

只是如此一來，簽單的功勞便要被分潤出去，猶如肥肉落入他人之口，豈不令人扼腕嘆息？

這商場，真真是個名利場，勾心斗角，爾虞我詐，著實令人心力交瘁！

比安卡揉了揉太陽穴，只覺得腦仁兒嗡嗡作響，不禁長嘆一口氣。這應酬比跑馬拉松還要累人，簡直是活受罪。

比安卡回到酒店房間，迫不及待地踢掉高跟鞋，細高跟落地時發出清脆的聲響，如同卸下千斤重擔。

她彎下腰，揉了揉酸痛的腳踝，白皙的腳背上因為長時間的擠壓而泛起淡淡的紅暈。解放的雙腳貪婪地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光潔的腳趾在地毯上舒服地蜷縮、舒展，留下淡淡的汗印。五個腳趾，帶著一絲汗滴，泛著淡淡的粉紅色，在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澤。

“哎，這民國社交，真是一出滑稽戲，”比安卡揉著笑僵的臉，對著麗塔和孫茹嘆道，“早知如此，來上海前就該托孫茹你父兄搜羅些古董字畫，或干脆從西班牙帶幾根金條來，也省卻許多周折。”

麗塔遞上一杯溫水，柔聲道：“小姐，您辛苦了。明日還有正事要辦，早些歇息吧。”

“正事？提起正事就頭疼。”比安卡接過水杯，一飲而盡，“王正廷說常委員長明日不得空，也不知之后會安排哪位官員與我們洽談。弗朗茨給的那份名單……”

比安卡說著，從手提包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厭惡地抖了抖，

“這國民政府的官員，兩成是貪，兩成是好色，一成愛好千奇百怪：

有的喜歡字畫，有的喜歡珠寶，有的喜歡美酒……

托關系前，我還得先避開那些淫魔，真是煩不勝煩。”

比安卡心中自有底線，她斷不肯為了生意出賣自己，麗塔和孫茹更是她的逆鱗，不容任何人輕慢。

“如此說來，還有五成官員是清廉正直的。”麗塔寬慰道，“我們可以找他們談生意呢。”

“麗塔姐姐，你想岔了，國府官員哪有這般好，我猜剩下五成是又貪又色，所以比安卡才如此頭疼。”

孫茹冷笑一聲，自家人知自家事，國府官員是何嘴臉，她可是心知肚明。

“國府么，說是蛇鼠一窩，也算不得冤枉，連強娶十二歲幼女做姨太太這等事都做得出……畜生啊！要我說國府官員，通通槍斃肯定有冤枉的；若是十個里面槍斃九個，怕是漏網之魚不少。”

比安卡心里盤算著，既沒門路尋摸到上好的古董，也不愿做那以色侍人的勾當，只能選擇靠錢開路。

自己虧得家父庇蔭，錢財倒是不缺，這筆買賣，傭金分紅皆可不要，權當回扣孝敬了那甲方。

像我這般不求回報，只求業績的員工，斯柯達怕是再也難覓第二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