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六年，滬上。這租界邊廂的弄堂口，倒像一張五彩斑斕卻又褪了色的箋紙，上頭洇著兩個長衫人物。說是看報，不如說是兩個老夫子在摩挲什么宋版孤本，神情一時莊肅，一時又帶些孩子氣的雀躍。

“瞧瞧，這《申報》上雖大書特書奧運代表團回國，背地里，嘖嘖，怕是有些說道。”

那臉上顏色深淺不一，仿佛一塊皴裂的古硯的男子，先將聲音壓得極低，又抖了抖報紙，像是要將那油墨間的秘密盡數抖落出來，

“說是，這代表團能去柏林，還虧得一個喚作比安卡的洋婆子……”

“喲，比安卡？這名字，聽著便一股子洋味兒，在舌尖上打個滾，倒像是嘗了塊舶來的巧克力。”

戴圓框眼鏡的那位精神一振，鏡片后的眼神像貓兒似的，閃爍著獵奇的光，

“敢問這比安卡，究竟是何方神圣？”

“這我哪兒說得準？不過道聽途說些流言蜚語，也不知幾分真假。”

黑紅臉膛的男子清了清嗓子，儼然一副開壇講道的架勢，

“有人說，這比安卡乃是一位年過半百的孀居伯爵夫人，家底殷實，見過些世面。

可誰承想，見了咱們奧運代表團的王正廷團長，竟一見傾心，被王團長那東方男子的成熟魅力迷得神魂顛倒！

你想，王團長那風度翩翩、談吐不凡的樣兒，在洋人眼里可不就成了稀罕物？

于是乎，這伯爵夫人為了一度春風，便一擲千金，贊助了咱們代表隊。”

“哈哈，這番說辭，活像戲文里的橋段，倒也有趣。”

眼鏡男子先是一樂，隨即又微微搖頭，似乎不太信服，

“我倒聽過另一種說法，說這比安卡啊，也是個寡婦，不過年紀才三十二。

老兄你見過西洋女人沒有？像百樂門里的俄國舞女那樣的，嘖嘖，那身段，走在路上回頭率準保低不了。

都說三十如狼四十如虎，這洋女人看上的，是咱們隊里的那個混血運動員符保盧。

你想想，符保盧比賽里可是得了銅牌的，本事自然不小，再加上他那長相，中西合璧，可不就是俊俏？

符保盧用的長棍，都是人家洋女人送的。說不定啊，就是這符保盧讓人家春心萌動，這才一擲千金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將那捕風捉影的八卦說得煞有介事，周圍的路人本就對奧運代表團的事兒頗感興趣，這會兒聽到這新奇的說法，更是像蒼蠅見了蜜糖似的，圍攏過來，伸長脖子，豎起耳朵，想聽個究竟。

不一會兒，小小的弄堂口便被圍了個水泄不通，眾人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嘈雜聲里滿是對那奧運代表團以及這位神秘比安卡的好奇與猜測，這熱鬧勁兒，比戲園子開鑼還精彩幾分。

這黃浦灘頭，今日份外熱鬧，活像開了鍋的粥，咕嘟咕嘟，騰騰上涌。

岸上的人腦袋挨著腦袋，肩膀擠著肩膀，目光呢，卻又整齊劃一地射向那茫茫江面，仿佛被無形的線牽著似的，巴巴地候著那載了奧運健兒們的輪船。

江面上，微風拂過，水波蕩漾，像給江面披了件閃閃發亮的衣裳。

可這景致，此刻也沒人顧得上欣賞。眾人的心，早已跟著江水漂到不知多遠的地方，系在那群即將歸來的游子身上了。

忽地，一聲喊叫，如同平地驚雷，炸響在人群中：“來啦！來啦！船來啦！”

剛才還喧囂如菜市的碼頭，瞬間鴉雀無聲，連掉根針都能聽見似的。

緊接著，便是震耳欲聾的歡呼，那動靜，仿佛要把黃浦江的水都掀翻起來。

客輪踱到碼頭，船頭犁開江面，水花翻卷，像個衣錦還鄉的旅客，雖帶著些許倦容，卻掩不住得意。

船身斑駁，似歲月刻下的眉眼，一路的顛簸都寫在了上面。

船舷上，代表團成員們姿態各異，有的眉飛色舞，有的撫今追昔，有的欣慰點頭，手中的旗幟迎風招展，與岸上的同胞遙相呼應，那番揮舞，仿佛要把一路的酸甜苦辣都傾訴出來。

岸上的人也煞有介事地搖旗吶喊，像一群被上了發條的玩偶，嗡嗡作響，直要把這股喧囂鬧上天去，恨不得讓全上海都知道，他們的“英雄”回來了。

這游輪上的熱鬧，正像一鍋沸騰的假熱鬧，喧囂得幾乎有些失真。

比安卡獨自一人立在甲板的角落，仿佛置身于鬧市中的一座孤島，與周圍的喧囂格格不入，倒像是在看一出滑稽戲。

誰又能料到，這位在他們口中已是三四十歲、甚至年過半百的老寡婦；好采陽補陰，把代表團男運動員禍害了個遍的妖精，竟還是個待字閨中的黃花閨女呢？

海風輕拂，撩起她金色的長發，這發絲在陽光下閃著光，像一片微漾的金光，襯得她那張臉越發白皙，像上好的瓷器，泛著柔和的光澤。

而那一雙湛藍的眼眸，則像兩汪深潭，靜謐地映著天光，不知藏著多少心思。

比安卡著一身米白西服，剪裁倒也妥帖，頗顯出幾分清冷的雅致。

那線條利落，不至于委屈了她玲瓏的身段，裙裾拂動，仿佛沾染了海風的些微甜腥氣。

她目光越過岸邊喧騰的景致，投向水天一色處，那里是混沌一片，一如她此刻心境，迷茫里摻雜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期許。

虧得此刻比安卡尚蒙在鼓里，渾然不覺滬上好事者已將她編排得如何不堪，否則這副恬靜淡然的模樣，怕是要維持不住了。

麗塔在旁，不由得贊嘆：“小姐便是小姐，舟車勞頓這許多時日，依舊神采飛揚。”

可不是么，柏林一行，德意志政府翻臉無情，兩大箱數據資料盡數扣押，自家小姐嘔心瀝血的研究成果，到頭來只余腦中殘存的些許記憶。

好在比安卡到底非尋常女子，回程后憑著驚人的記憶力，竟將那37毫米破甲彈的圖紙分毫不差地復原出來，鎖進了保險柜，總算沒白忙一場。

她吩咐道：“孫茹，你預備一下，待會兒我和麗塔佯裝抱恙，記者那邊，便由你出面應對。”

孫茹忙不迭地應下，比安卡又添了一句：“不必緊張，平常心便好。”

說罷，她闔上眼，長睫低垂，掩住眼底翻涌的思緒。

回憶起在審訊室的那一晚，自己險些與那群德國警察稱叔道伯了。

憑著自己一番演技，她儼然已成為他們眼中地道的德國姑娘，甚至比土生土長的日耳曼少女更添幾分愛國激進的色彩。這些拖家帶口的中年人，早已在潛意識里將她視作女兒輩的同胞。

只需比安卡留下些許資料，回國便如探囊取物般輕而易舉。

豈料這比安卡，偏于此時，忽發雄心壯志，竟自告奮勇，要為德意志祖國效力，投身情報機構。

治安警察們本欲勸她三思，這特務行當，看著風光，實則兇險，她一富貴人家嬌小姐，何苦來哉？不料比安卡一腔報國熱血，弄得他們倒不好意思起來，反倒被她這番“赤誠”感動得一塌糊涂。

多耽誤一天后，比安卡如愿成為德國外交部的一名情報員。

德國外交部下屬的情報處，被稱為“外交部第三處”，他們通過遍布全球的駐外使領館，源源不斷地收集著各國的情報，為德國這頭蟄伏的野獸，帶去獵物的信息；

此外，德國經濟部設有外國經濟局，負責搜集外國的經濟情報。

比安卡的如意算盤，是在德國鯨吞捷克之后，保全沃爾夫岡這爿小廠，甚至還要白占母公司斯柯達的便宜，拐些技術骨干和科研人員來充實沃爾夫岡。

要成此事，須得德國人點頭，而德國人點頭的前提，是她得有足夠的利用價值。

破甲彈圖紙的丟失，使得斯柯達收購沃爾夫岡兵工廠的計劃進行得異常順利。

斯柯達也對她展現出一定的重視，承諾讓她走內部卓越工程師培訓通道，先進行兩年的理論學習，然后再到各個崗位輪值，最后在科研崗被委以重任。

“兩年，太慢了！”比安卡心中不免焦躁。

她拿起一份文件，目光在武器清單上輕輕掠過，思緒又回到現實。

此次來華國，她是帶著斯柯達的銷售任務。

從前幫父親拉訂單，掙的錢都落自己口袋，那種干勁十足的感覺，如今想來，真是讓人懷念。

而現在，她是替資本家賣命，掙的錢都進了斯柯達的腰包。

但這畢竟是她的第一筆訂單，成交額的大小直接關系到她在斯柯達內部的位次，半點也馬虎不得。

比安卡暗忖，這企業發展之道，猶如人之雙足，研發與銷售，缺一不可。

世人多擇一而上，她偏要左右逢源，集二者之長于一身。

她要成為斯柯達乃至整個德國軍工體系中，研發領域最懂市場的，銷售領域最懂技術的復合型人才。

這樣，無論研發還是銷售遇到瓶頸，她都可以憑借另一方的優勢突破困境，不斷晉升，最終達到自己的目標。

不料想，自家那物美價廉的MP36沖鋒槍，竟逼得斯柯達與捷克軍方調整陸軍換裝計劃，預備將庫藏的VZ.24步槍一并出售。

而華夏，于國際軍火市場，素來有冤大頭、接盤俠之稱，自然成了其傾銷之所。

除卻VZ.24，尚有MP36沖鋒槍，MG-36機槍，M36榴彈發射器（heat彈頭除外），斯柯達造37毫米反坦克炮、高射炮，20毫米高射機槍，75毫米野炮，ZB-26機槍，80毫米迫擊炮，以及若干摩托車、汽車工具之屬。

斯柯達之人更隱約暗示，價碼合適，LT-35坦克亦可售之。真真豈有此理！

娘希匹，他們是不是覺得，華國人錢包里的錢是天上掉下來的？

比安卡看著冗長的待售清單，不禁想罵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