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蘇珊雖然聽到了錄音筆小姐的安慰，可她的小手依舊在顫抖。

握在她手中的錄音筆如果有腦漿的話，可能已經被搖勻了。

漆黑盒子的它也想和人傾訴它很害怕，可是她的眼不在，它能安慰小女孩蘇珊，誰又能安慰它呢？

它開始播放起了柯明雄在雨夜之時，縮在公寓墻角的自言自語。

它聽著柯明雄那迷茫而絕望的聲音，它稍微安定了下來。

它的揚聲器振動道，“不要擔心。你的哥哥、我的眼，他雖然可能不算勇敢，他雖然有時怯懦。”

“他雖然不是那種只要和他接觸，就覺得他是一個非常非常厲害的人。”

“他可能就像是任何一個普通人一樣。”

“但是……”

“蘇珊呀……”

“他如果真的是普通人，他就不會在暮色空間，當我產生意識，即將被拖入黃昏深處的時候將我挽救回來。”

“他就不會因為在黃昏之后，到達了你身邊，就不遠千里，想要將你解救出來。”

“他或許不算勇敢，他或許有時怯懦，可他卻是一個可靠的人。”

“我們要相信他，就像是我們相信我們自己一樣。”

錄音筆發出的聲音既像是安慰小女孩蘇珊，又好像是在安慰它自己。

它的話很密，它可能正是如此，耗電速度才有些快。

它的聲音在雷聲的間隙之中接連不斷的響起。

它幾乎不給蘇珊和自己思考的時間。

它不管自己在說什么，只要是在說話就好。

它感受著漆黑空間里那頻率漸漸放緩的加速度。

它的揚聲器發出聲音道，“蘇珊如果真的還是害怕的話，你可以試試去牽住你的哥哥的手。”

它溫馨的提醒道，“駕駛艙里的這個哥哥。”

蘇珊聽從了錄音筆小姐的建議，她牽住了柯明雄的手。

她握著柯明雄那溫熱還有些干燥的大手，她的心情微微好轉了一些。

她說道，“謝謝，謝謝錄音筆小姐安慰我。”

她好奇的問道，“錄音筆小姐，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你說。”錄音筆里的存在，凝望著連黑色都沒有的黑暗，回應著蘇珊的話。

小女孩蘇珊問道，“你……不害怕嗎？”

錄音筆的揚聲器發出的聲音好似有些笑意，它說道，“我怕，我當然怕，我很怕。”

“我剛剛想著我的眼不在，你的哥哥也不在。只有我能安慰你，你又不能安慰我。”

“那誰能安慰我自己呢？”

“我想……”

“大概只有我自己吧。”

錄音筆里的聲音說道，“我知道現在的狀況我們不管做什么都沒有太大用處。既然如此，我想我們還不如放松一些。至少不要讓你的哥哥我的眼擔心。”

“你說對嗎？”

蘇珊一手握著柯明雄一言不發靜默身體的手，她一手握著揚聲器連續震動到讓她的小手有些發麻的錄音筆。

她透過挖掘機駕駛艙那可視角度很是寬廣的風擋，看著窗外的一切。

銀色的墻壁依舊在反射著銀色的光。

這頗為耀眼的光芒，好似像是在這萊洛三角形一般的空間里，安裝了無數太陽。

蘇珊低下了頭。

挖掘機之外的地面上，原本雖然粘稠，但還在流動的濁白黏液似是已經干涸。

它干涸的紋路宛若高原之上被早已干涸的河流，沖刷出來的土地一般。

顏色蒼蒼，模樣寂寥。

蘇珊的視線往前看，她看到了頭頂透明色頭盔，站在房間中心點的柯明雄。

他宛若呆立在那里。

不知何時出現的連接線從天穹之上垂落了下來。

黑色的線連接在了透明的頭盔之上，如果不仔細看，還以為是柯明雄的頭發長了好長好長，變成了一根從天空之中垂落的辮子。

“造”之外的雷聲依舊在轟鳴。

蘇珊看到自己胳膊上細小的汗毛，總是會在雷聲響起之前豎直的立起，隨后再微微的落下。

蘇珊疑惑著的望著眼前的一切，她不知道正在發生些什么。

她手中的錄音筆小姐，則莫名其妙說出了一句話。

它的揚聲器振動道，“不知道閃電的味道是什么樣子呢？”

蘇珊有點怕錄音筆小姐也壞掉了，她問道，“錄音筆小姐，您知道現在正在發生什么嗎？”

錄音筆回應道，“應當是你的哥哥我的眼在創造生命吧。”

它的呼吸燈一閃一閃，它的揚聲器發聲道，“我發現新誕生的生命了……”

“雖然很是微小，但確實出現了新的生命。”

柯明雄此時的狀態頗為怪異，整座試驗場就好像是他的身體一般，他能夠感受到這座巨大身體里的每一個細節。

如果他用這具身體本身的大腦來進行運算和處理的話，估計現在已經超頻到了可使用的狀態。

他現在好像除了外掛了一個160PB的存儲空間之外，他還外掛了一個處理器集群。

信息流如同瀑布一般刷過，而他則能輕而易舉的在這些海量數據中，尋找到對他有用的那一部分。

例如說，狂亂的閃電之下，終于在羊水之海中誕生的“生命”。

柯明雄確認那是新造的生命。

他的腦海鎖定了那個生命所在的位置，他的視角像是衛星一般鳥瞰羊水之海。

放大。

放大。

放大。

他“看清楚”了那個微小的生命。

它很小很小，好像不會自主移動，好像只會隨著羊水海洋的波浪飄飄零零。

可柯明雄也不確定它就是植物。

因為……

他望著眼前這個不知道放大了多少倍，依舊只有針尖大小的生物。

他感覺這東西，好像是他在學校學習期間，老師講過了許多次的一類生物“藻類”。

藻類像是植物，又有點像是動物。

科學界對于它的定義一直在搖擺，一直沒有確定和肯定。

就連專家學者那些頂級權威都不能一定的事情，柯明雄只是一個學生，他更吃不準。

不過，柯明雄可以肯定的一件事情是——

這株微小的植物，好像能進行光合作用，吸入二氧化碳，排出氧氣。

許多人以為人類這種歸類于直立猿人的生物，是地球上有史以來，造成物種滅絕最多的物種。

其實，不是這樣的……

柯明雄上學的時候稍微有些了解過。

在很多很多年之前，那個時候地球還不是一個富氧環境的星球。

一群藻類在海洋之中繁殖。

它們吸入了大量的二氧化碳，排出了巨量的氧氣。

對于厭氧生物來說，氧氣就是一種劇毒。

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物種，因此而滅絕。

那一次物種大滅絕，幾乎滅絕了所有厭氧生物。

在這一次新的物種大滅絕之前，只有火山周圍的環境里，才有些許舊世代的遺老在茍延殘喘。

柯明雄望著這片小小的藻類。

他在想，“難道新一次的生物紀元，又要從藻類開始嗎？”

他這邊在思考的時候，如瀑的信息仿佛奔流到海的河流一般，時刻不停的刷新著。

柯明雄敏銳的捕捉到了一條新的訊息。

他將那一串字符攔截，轉換成了他能夠理解的文字。

“造物已成功。”

“第一階段目標已達成。”

“第二階段準備中……”

“實驗即將開始……”

“倒計時開始……”

“3——”

“2——”

“1——”

柯明雄還沒有從海量的資料庫中，找到他現在所進行的實驗是哪一個，周遭的異變突然發生。

柯明雄感受到了自己的身體出現了狀況。

劇烈的疼痛襲來。

撕心裂肺的感覺好像也就是如此。

他的身體在神經的反射下繃緊反曲。

疼痛轉化為的信息，化為了大量數據涌入了柯明雄的腦海。

柯明雄和他外掛的大量處理器，險些因此停擺。

柯明雄在意識即將被痛覺擠滿了時候，他終于做出了操作。

他將痛覺的信號，轉成了他的大腦無法直接理解的代碼。

頃刻之間，疼痛的感覺就消失了。

他不再去關注那小小一粒的藻類。

他的全部注意力，放到了代號為“造”的房間里。

他鳥瞰到了房間里的一切。

他看到了干涸的地面，他看到了挖掘機里握著自己另一具身體的手，握著錄音筆說話的小女孩蘇珊。

他看到了“自己”。

他看到了從天花板上垂直落下的黑色數據線。

他看到了那線在涌動。

他調取數據。

他知道了那不是數據線。

那是“臍帶”。

他知道了自己就是通過這根臍帶和頭盔，與這座試驗場鏈接。

他也知道了外面私密體驗區的秘密。

那里……

確實是“大人物們”夢想成真的舞臺，但也是篩選適格者的地方。

他……

通過了篩選。

他盡管不是使用這具身體完成的篩選測試。

可是……

那透明色的頭盔，認定的是腦波的頻率。

這是一種比指紋識別，比聲紋識別，比虹膜識別還要具有唯一性的形式。

柯明雄從160PB的資料中了解到，“5527_孕”這座試驗場進行了大量的實驗。

哪怕就是看起來一模一樣的克隆體，他們的腦波都不盡相同。

不管是人類還是其它生物的腦波，就好像是硅基制造的大規模集成電路一般。

每一個大腦里的每一個思維，他們的“漏電率”都不盡相同，不僅如此，還會擁有許多雜波。

“漏電”、“頻率”、“雜波”等諸多復雜的電信號，一起組成了“腦紋”。

柯明雄和蘇珊乘坐奶綠色的手術床去往的巨大廣場，里頭的那些一動不動的身體。

他們雖然也是地上“樂園”里的一種游樂項目，他們可以在“超真實密室逃脫”、“超真實大逃殺”之中，扮演著無比真實的背景角色。

可這種用途，只是對于他們這些“殘次品”的經濟化再利用而已。

他們一開始被克隆出來的目的，就是用來做“腦紋”實驗的。

如果末日來得更晚一些，“5527_孕”這座試驗場對于“腦紋”的研究再深入一些。

根據備忘錄里的描述來看。

可能這里會成為第五次科技革命的始發地之一。

這里的地面部分，名稱也會由“樂園”變成“腦谷”，地面上的設施也會從游樂屬性，轉化為科研屬性。

只是末日來得早了一些，他們還沒有準備充分，一切就結束了。

柯明雄對此并不悲傷。

他甚至對于這里的實驗的“道德與否”，都沒有心思去評判。

因為……

他現在的這具身體正在被灌入海量的“羊水”。

他的身軀就像是一個吹滿了氣的“羊皮筏子”一般，已經徹底崩壞，看不出還活著的模樣。

他確信自己剛剛接受到的劇痛，也是如此而來。

他瀏覽著數據流。

他此刻終于知道了戴上那透明頭盔的時候，為何會感受到酥酥麻麻的感覺。

他本以為那是與大腦溝通的電流，或者是探測腦波的探針。

是，也不是。

那是無數個可以高速振顫切割刀。

如果是在地面的私密體驗區，那些酥麻的感覺，只是來探測和搜集“腦紋”數據。

而如果用那枚萬能鑰匙解鎖了它的全部功能。

那些探針就會變成超音速之刃，沿著天靈蓋的縫隙開始切割，直到將整個腦子取用出來。

柯明雄也知道了那個菠蘿蜜之內窒息而亡的人是怎么回事了。

那是一個“偷渡者”。

那是一個優秀的科研人員。

或許正是因為他太過優秀，他越是在“5527_孕”這座設施之中進行著科研的工作，他越是恐懼“第六次生物大滅絕”的到來。

這種知道終究會死，但是卻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時候的達摩克里斯之劍，懸掛在“末日計劃”所有研究者的頭上。

愈是研究，愈是絕望。

如果拼盡全力，一切終將歸于虛無，那所作的一切又有什么意義呢？

那名科研人員，利用他手中的權限，他自己搜集資料，仿制了一把“萬能鑰匙”。

他偷了一頂地面上“私密體驗區”，保密級別不是那么高的透明頭盔。

他來到了“造”。

他戴上的頭盔為自己解鎖。

他企圖超越人類，成為那個可以跨越腳下這顆星球末日周期的存在。

可惜，他失敗了。

“羊水”灌入了他的身體。

他的腦紋不合適。

他使用的“萬能鑰匙”不合規。

他的一切操作，都是“偷渡”中的違規操作。

末日來臨前。

他失敗了。

他成為了一個窒息在錯誤代碼構造出的菠蘿蜜末日中的人。

末日隨后不久就到了。

試驗場按照計劃，清理了所有研究人員。

現在。

輪到柯明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