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玻璃窗掛著燦然的雨點。掛著雨點的玻璃窗外,有好彩牌香煙的霓虹燈廣告亮起。天色漆黑,霓虹燈的紅光照射在晶瑩的雨點上,雨點遂成紅色。我醒了。頭很痛。口里很苦。渴得很,望望桌面上的酒瓶,瓶已空。(酒不是好東西,應該戒絕。——我想。)翻個身,臉頰感到一陣冷涔,原來我已經流過淚了。我的淚水也含有五百六十三分之九的酒精。這是很有趣的事情。酒精本身就是那樣有趣的,只有酒醉時,世界就有趣了。沒有錢買酒時,現實是丑惡的。香港這個地方,解下佩刀沽酒的朋友等于古玩,不容易找。
有點肚餓,想出街去吃些東西。一骨碌翻身下床,扭亮臺燈,發現還有一段武俠小說沒有寫好。于是記起包租婆的嘴臉與那個走來索稿的報館雜工,心里立刻有一種不可言狀的感覺,不能用文字來翻譯。現實是殘酷的。(酒也不是好東西。)提起筆,飛劍與絕招猶如下午五點鐘中環的車輛,擁擠于原稿紙上。誰說飛劍與絕招是騙人的東西?只有這取人首級于千里之外的文章才能換到錢。沒有錢,就得挨餓。沒有錢,就沒有酒喝。
酒不是好東西,但不能不喝。
不喝酒,現實會像一百個丑陋的老嫗終日喋喋不休。
現實是世界上最丑惡的東西。我必須出去走走了。雨已停。滿街都是閑得發慌的忙人乎?不一定。有些忙人卻抵受不了櫥窗的引誘,鼓大如鈴的眼睛。(櫥窗里的膠質模特兒都很美,美得教人希望它們是真的。Rod Stering[1]寫過一個電視劇本,說是一個膠質模特兒獲得假期出外游樂,回來時竟忘記自己是個沒有血肉的模特兒了。我曾經在麗的映聲中看到過這個劇本的形象化,覺得它很美。——一種稀有的恐怖之美。)于是,我也養成了看櫥窗的習慣,即使無意隱遁于虛無縹緲中,倒也常有不著邊際的希冀。于是,有溫香不知來自何處,玻璃櫥窗上,突然出現一對閃熠似鉆石的眸子。
——喝杯咖啡?張麗麗說。
——只想喝酒。
隨即是一個淺若燕子點水的微笑,很媚。上樓時,舉步乃有飄逸之感。這家百貨商店,有個日本名字。它的二樓,有喝咖啡的茶廳,也有喝酒的餐廳。燈光如小偷般隱匿于燈罩背后,黝暗的朦朧中,無需膽量,即會產生浪漫的懷思。我曾經不止一次夢見過她。最后的一次,將鈔票擲在她的臉上。我忽然失笑了,仿佛昨夜的夢與此刻的現實都不是應該發生的事。
我常常以為中了邪,被什么妖魔懾服了,呷一口酒,才弄清楚糊涂的由來。
她的眼睛是現代的。但是她有石器時代的思想。眼眶涂著一圈漫畫色彩,過分齊整的牙齒失去真實的感覺。從她的眼睛里,我看到這個世界的潛在力量。
我怕。我變成一個失敗者。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我依舊爬不起來。
在張麗麗面前,我永遠是一個失敗者。
在張麗麗面前,我的感情被肢解了。
在張麗麗面前,我必須隱藏自己的狼狽。
在張麗麗面前,我像小學生見到暴躁的老師。
在張麗麗面前,我擎起白旗。
她的笑與她的眼睛與她的齊整的牙齒與她的頭發與她的思想與她的談吐與她的吸煙的姿勢與她的涂著橙色唇膏的嘴……
全是武器!
情緒如折翼的鳥雀,有逃遁的用心而不能。她對我并無需索,我對她卻有無望的希冀。她知道我窮,所以開口便是——星期一買龍鏢、飛鳳、人造衛星,過三關,[2]贏得不多,總算贏了。
我對此毫不羨慕,只是舉杯將酒一口飲盡。她也舉起酒杯,呷了一口酒,忽然轉換話題:
——找到工作沒有?
——仍在賣稿。
——寫稿很辛苦。
——總比挨餓好。
——眼前有一份工作,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做。
——什么工作?
——捉黃腳雞。[3]
——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認識一個紗廠老板,很有錢,為人極其拘謹,也極其老實,平常不大出來走動。自從認識我之后,常在辦公時間偷偷地走來找我。
——還是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準備選定一個日期,約他到酒店,然后你在適當的時候走進來,趁其不備,拍一張照片!
——這是從電影里學來的卑鄙手段。
——只要有錢可拿,管他卑鄙不卑鄙。
——換一句話說,你要我用攝影師的身份向他敲詐。
——不,我要你用丈夫的身份向他敲詐。
——你要我做你的名義上的丈夫?
——一點也不錯。
我向仆歐又要了一杯酒。張麗麗說我不應該喝得那么多,但是我不愿意面對丑惡的現實。我沒有作任何決定,只管傾飲拔蘭地,當我有了三分醉意時,她埋單。臨走時,她說:
——如果你肯這樣做,打一個電話給我。
[1] Rod Sering,即羅德·瑟林(1924—1975),美國男演員、編劇、導演、制片。
[2] 過關是一種以小博大的賭馬方式。馬迷一早將選中的馬夾迭下注,馬會計算機會將前面所中的派彩,自動投入之后投注的幾關(過六關為上限)。幸運的馬迷有望用最少本錢贏得最多彩金。龍鏢、飛鳳、人造衛星是馬匹的名字。
[3] 捉黃腳雞,廣東民諺。當地農民多養母雞而少養公雞,但祭祀時需要公雞,便給母雞喂食以作誘引。母雞啄食時,公雞貪“色”,得意忘形逼近而被捉。因公雞腳深黃色,而母雞腳淺黃色,故稱公雞為“黃腳雞”。由此,人們也把女性勾引男性,然后敲詐勒索引申為“捉黃腳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