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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千年歷史的一朝終結:科舉造就士人和士議傾覆科舉

一 科舉制度的內在偏失及其延續千年的歷史理由

光緒三十一年(1905),朝旨以“方今時局多艱,儲才為急”對比“東西洋各國富強之效”的“無不本于學堂”,明示彼邦興盛的因果昭然和中國人的取法所在。而后是科舉既被置于這種簡捷明了的推論之中,已不能不為“推廣學堂”讓路,于是而有“著即自丙午科為始,所有鄉會試一律停止,各省歲科考試,亦即停止”(1)的一朝了斷。歷時一千三百余年的科舉制度遂因一紙詔書而止。然而在詔書之前已經發生,并直接催生了詔書的,則是中西交沖下的數十年世局劇變和士議橫恣,及其交相震蕩沖擊制藝和科舉的歷史過程。若由此朝前追溯,則還有更加長遠的一段歷史過程。

科舉制度起于隋唐,之后穿越一個一個王朝的盛衰起落而成為一種恒定的存在,從而恒定地為中國人筑成了一個以此選官取士的漫長時代。但在這個漫長的時代里,作為制度的科舉又常常要面對朝野之間的疑議、異議和非議,其自身也因此而在一代一代士人中成了久被關注又久被論說的題目。生當咸同之間的福格留心掌故,曾作《聽雨叢談》一書,在一千二百多年之后概述“科目”之由來和是非說:

若付主司憑文取人,命之曰進士,則始于隋唐之世也。然其科目甚多,非必靳靳一局,猶存吾黨四科之意。才氣肆贍者,有身言書判科;野處巖棲者,有樂道不仕科。其專主于章句者,惟進士一科耳。進士之科,始于隋煬帝大業二年,至唐之時,已有浮靡無用之論。宋世因之。司馬光復有請設十科取士之法,亦未專重于章句。其專重進士,專以王氏之八比文取人材者,實自勝國成化之世為始。數百年來,士夫非科目不能進身,非八股文不能科目。茍有班馬之才,孫吳之略,不由八股之學,則群相詆訕,斥為粗官,轉成終身之辱。是以士自束發訖于成名,只須習熟講章,摹擬墨套,此外不須一涉。且防誤入子史一詞,致成疵累。雖有世家大族,蕓編插架,只供作陳設,與鼎彝瓷石,同為美觀,相戒毋敢寓目。一旦得志成名,以為讀書之事畢矣。王應麟為宋末大儒,嘗言:“習舉業者,茍沽名譽,得則一切委棄,漫不加省。非國家之所望于儒生也。”在宋末舉業已如此,況后之以八比為舉業者也。黃南雷曰:“流俗之倫,雖穿穴經傳,形灰心死至于君盡者矣。茍不策名,皆謂之無成。豈知場屋之外,乃大有事。”卓哉斯言,可以深慨也。(2)

之后由隋唐宋明論及有清一代,敘述其間的前后變遷說:“本朝初年,用人不次,故八旗科目,時舉時停,深恐習染虛浮,不崇實學。雖翰林學士,不必盡由科目陟階。而其時人材蔚然,實有偉器,即漢籍中高士奇、朱彝尊輩,亦何愧于八比之士。且文物之盛,盛于制科,制科之盛,盛于數布衣、例監而已。乾嘉以來,士風漸以科目相尚,翰林史職亦不能更以他途進身。斯所以八股之學益專,博涉之志益替。”(3)其概述之中同時又表達了明顯的褒貶。雖說這種評議科舉的概述未必具有十足的歷史準確性,但卻大體真實地寫照了科舉制度自身歷經的演變,以及不同時代的人物從反面著眼對于科舉制度的思考和質疑。由這一面所派生的論爭,形成了與科舉制度同樣漫長的一種歷史。

科舉起于隋唐,而對于科舉的指摘,也在同一個時候與之相隨而起。出自其間而富有代表性的,是唐人賈至所作的《條議科舉狀》,以為“今試學者,以貼字為精通,而不糾旨意;校文者以聲病為是非,而但擇浮艷。上采其教,下承其流,依風波蕩,不知底止。忠信陵替,恥尚失所,末學馳騁,儒道不舉,凡此四者,皆由取士之失”。(4)由“不糾旨意”和“但擇浮艷”而致“忠信陵替,恥尚失所”,陳述的是唐代試士重詩賦,遂使文辭與義理之間的輕重因科舉而被倒置。之后由隋唐至宋代,已是取士的制度屢經增益而章法大備,并且“圣朝廣開科舉之門”,而后“人人皆有覬覦之心”,(5)規模尤比前代更廣。然而與之同時出現的,則又是時人以心中的理想和理想中的人才做對照,申論科舉之弊端的各見所見。蔡襄說:

擇官在于取士。今之取士,所謂制科者,博學強記者也;進士者,能詩賦,有文詞者也;明經者,誦史經而對題義者也。(6)

司馬光說:

竊以為取士之道,當以德行為先,其次經術,其次政事,其次藝能。近世以來,專尚文辭。夫文辭者,乃藝能之一端耳,未足以盡天下之士也。國家雖設賢良方正等科,其實皆取文辭而已。(7)

朱熹說:

如今時文,取者不問其能,應者亦不必其能,只是盈紙便可得。推而上之,如除擢皆然。禮官不識禮,樂官不識樂,皆是吏人做上去。學官只是備員考試而已,初不是有德行道藝可為表率,仁義禮智從頭不識到尾。國家元初取人如此,為之奈何。(8)

他們說的都是取士之本義在于造人,但科舉既憑文字定取去,則自一面而言,是具體的人和真實的人都已為文字所遮蔽;自另一面而言,是本屬一藝的文字,又因此而在世人眼中已移為重心和要目。與隋唐科舉并不提防主試與被試之間的往來相比,宋代科舉章法峻密,則尤以“無情如造化,至公如權衡”,(9)在主試的考官與應試的士人之間嚴立隔絕為要端。隨之是隔絕之下,“皆取文辭”和“不問其能”都成了不得不然。蔡襄、司馬光、朱熹之先后而起,對應的正是這種不得不然。而同為宋人的葉適則總括而謂之曰“用科舉之常法不足以得天下之才”。(10)其各自論說,要旨都歸于科舉取士的文與人之間不相對等和法與人之間深重隔閡。迨時移勢遷之后,明人別開一局,立八股為文體而定四書為范圍,之后清承明制而一脈相沿。由此帶來的是明清五百余年里科舉取士之法再變,士議之評說科舉也再變。

由于清人在明代二百數十年之后,又在隋唐宋元一千年之后,以眼光而論,便更多了一種縱觀審視的深度和寬度,因此清人以一千年積留的利弊說科舉,以二百數十年積留的利弊說八股,由此產出的異議和非議都遠多于前代。其中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歷經明清之交的天崩地坼之后,從天崩地坼中走出來的一代士人各自省思,對于科舉制度的深究鞫詰。黃宗羲說“取士之弊,至今日制科而極矣”:

古之取士也寬,其用士也嚴;今之取士也嚴,其用士也寬。古者鄉舉里選,士之有賢能者,不患于不知。降而唐宋,其為科目不一,士不得與于此,尚可轉而從事于彼,是其取之之寬也。(11)

然后詳論之曰:“王制論秀士,升之司徒曰選士;司徒論選士之秀者,升之學曰俊士;大樂正論造士之秀者,升之司馬曰進士;司馬論進士之賢者,以告于王而定其論。論定然后官之,任官然后爵之,位定然后祿之。一人之身,未入仕之先凡經四轉,已入仕之后凡經三轉,總七轉,始與之以祿。唐之士,及第者未便解褐,入仕吏部,又復試之。韓退之三試于吏部無成,則十年猶布衣也。宋雖登第入仕,然亦止是簿尉令錄,榜首才得丞判,是其用之之嚴也。”他歸結此中之要義為“寬于取則無枉才,嚴于用則少幸進”,以對比他身在其中而熟視已久的“今也不然”:

其所以程士者,止有科舉之一途,雖使古豪杰之士若屈原、司馬遷、相如、董仲舒、揚雄之徒,舍是亦無由而進取之,不謂嚴乎哉!一日茍得,上之列于侍從,下亦置之郡縣。即其黜落而為鄉貢者,終身不復取解,授之以官,用之又何其寬也。嚴于取,則豪杰之老死丘壑者多矣;寬于用,此在位者多不得其人也。(12)

“豪杰之老死丘壑者多矣”是一種推想,“在位者多不得其人”是一種判斷。這些話出自《明夷待訪錄》,而《明夷待訪錄》的立意在于“思復三代之治”。(13)所以,比之唐人議唐代科舉和宋人議宋代科舉,黃宗羲對明代“制科”的訾議,其匹比的尺度更迂遠,也更多儒學的理想主義。以此論明代的科舉和明代的學術,便但見“三百年人士之精神,專注于場屋之業”,遂成其“舉業盛而圣學亡”的一派顛倒。(14)與他同屬一個時代的顧炎武同樣訾議科舉,并且論說越富廣度,下筆也越見銳利。但就個人的識知和關注而言,其痛楚又尤在立八股為文體、定四書為范圍的時文,其深詆也尤在科舉以時文取士和以時文造士:

國家之所以取生員,而考之以經義、論策、表判者,欲其明六經之旨,通當世之務也。今以書坊所刻之義謂之時文,舍圣人之經典、先儒之注疏與前代之史不讀,而讀其所謂時文。時文之出,每科一變,五尺童子能誦數十篇,而小變其文,即可以取功名。而鈍者至白首而不得遇。老成之士既以有用之歲月銷磨于場屋之中,而少年捷得之者又易視天下國家之事,以為人生之所以為功名者惟此而已。故敗壞天下之人才,而至于士不成士,官不成官,兵不成兵,將不成將,夫然后寇賊奸宄得而乘之,敵國外侮得而勝之。(15)

這段文字著力抉發時文之害,并以此為前朝亡于“敵國外侮得而勝之”的結局說因果,其理路同黃宗羲由制科之弊演繹出“豪杰”之士的“老死丘壑”,并以此與“在位者多不得其人”相對舉一樣,都是一種跨度太大而無從實證的推導。但身在明清嬗遞之際而由今時返視往昔,那一代人抱身世家國情懷論時論世,其思想視野便很容易以著眼于大處為共有的普遍性,并因此而多能擅用廣申博引,把選定的問題推導到大處和深處。所以,同在這種思想視野之中,當日顏元評說時文與顧炎武理路相似,其推導之既深且遠也與顧炎武相似:

法弊滌弊,則法常行;弊生變法,則法即弊。如棄選舉取八股,將率天下賢愚而八股矣。天下盡八股,中何用乎?故八股行而天下無學術,無學術則無政事,無政事則無治功,無治功則無升平矣。故八股之害,甚于焚坑。(16)

與一朝之興亡相比,“焚坑”已是舉秦皇為比方,極言其摧鋤斯文而使天下無學,顯然罪過更深而且禍害更大。與前代人的疑議和異議相比,見之于此日的這些言之滔滔說明:在科舉制度歷時一千多年之后,清初的士人看明代的取士之法,顯然是“專尚文辭”以取人的舊弊之外又多了一重以八股為制藝的新弊。

清代承接了一千多年的科舉制度,也承接了明代二百數十年的以八股為制藝。因此,清初那一代人注目的問題和留下的思考,便同樣成了此后二百六十多年里士林中人的省視之所在和議論之所在。顏元之后八十年,生當乾隆一朝的袁枚說:

自時文興,制科立,《大全》頒,遵之者貴,悖之者賤,然后束縛天下之耳目聰明,使如僧誦經、伶度曲而后止。此非宋儒過,尊宋儒者之過也。今天下有二病焉,庸庸者習常隸舊,猶且不暇,何能別有發明?其長才秀民,又多茍且涉獵,而不肯冒不韙以深造。凡此者,皆非尊宋儒也,尊功令也。功令之與宋儒,則亦有分矣。(17)

他由時文而牽及宋儒和“尊宋儒者”,則其意中所不能消受的,大端尤不在時文立八股為文體,而在時文定四書為范圍,并以《四書大全》為法式;遂使四書和宋儒都化作“功令”,成了“束縛天下之耳目聰明”的東西。這一套道理因非議時文而能與前人相印和,但非議時文而專以“尊宋儒者”為對手,又明白地反映了其時正在發生的漢學骎骎乎而起和宋學在久盛之后的趨于落勢,以及盛衰影響之下,士林取向的轉變與朝廷“功令”之間的不相對稱。清人之評說科舉,也因之而多了一重隨學術變遷而來的理據和準尺。至道光初年,龔自珍作《擬厘正五事書》,說:“今世科場之文,萬喙相因,詞可獵而取,貌可擬而肖,坊間刻本,如山如海。四書文祿士,五百年矣;士祿于四書文,數萬輩矣。”而“五百年”和“數萬輩”積為“既窮既極”,此日已不能不“改功令,以收真才”。(18)他所引為大病的,是八股文體懸罩之下,取士造士的良莠難分,一片混沌。此后三十多年,曾國藩作《武昌張府君墓表》說:“自制科以四書文取士,強天下不齊之人,一切就瑣瑣者之繩尺,其道固已隘矣。近世有司,乃并無所謂繩,無所謂尺。若閉目以探庾中之豆,白黑大小,惟其所值。”而“士之蓄德而不茍于文者,將焉往而不黜哉”?(19)他是一個做過理學工夫的人,但以“四書文”稱時文而深加指摘,其意中所不滿的,又尤在于四書與時文的合為一體。四書尚義理,以此為對比,則“瑣瑣者之繩尺”和“其道固已隘矣”,說的都是義理之不復成為義理。與他們立意相近的,還有生于嘉慶中葉,之后歷經道、咸、同、光四朝的陳澧。他曾作《科場議》三篇,以“文章之弊,至時文而極;時文之弊,至今日而極”作統而論之,然后解說其所以為“極”曰:“時文之弊有二:代古人語氣,不能引秦漢以后之書,不能引秦漢以后之事,于是為時文者,皆不讀書。凡諸經先儒之注疏,諸史治亂興亡之事跡,茫然不知,而可以取科名得官職,此一弊也。破題、承題、起講、提比、中比、后比,從古文章無此體格,而妄立名目,私相沿襲,心思耳目,束縛既久,錮蔽既深,凡駢散文字詩賦,皆不能為,此又一弊也。”兩者之中,又是“前之弊大,后之弊小”。(20)相比于“后之弊”猶是一種文章之弊,則“前之弊大”由“代古人語氣”而來,指的是時文試士,題目取自四書而程序則在代圣賢立言。但以時序而論,四書范圍之內的圣賢皆屬秦漢以前的人物,因此取士的時文同時又像是在劃定一種知識界限,使跟著走的士人無須用工夫于秦漢之后二千多年里義理所托的諸經注疏、民生所系的治亂興亡,由此形成的矛盾是:科舉制度用考試選官,其間立為準尺以區分高低優劣的,應當是文化和知識的程度。然而“為時文者,皆不讀書”,又說明時文取士之所選,以及因其所選而化為所造,實際上更容易催生和助長的,卻是既不通經又不知史、知識偏枯不全的人物。所以,他以此為時文之大弊,著眼處顯然在天下士人的造就和被造就。

從17世紀到19世紀,這一類出自士林的評說、論斷、疵議、詰問連為前后相繼,一路貫穿于清代二百多年之間。而論其指向,二百多年之間的士議反思科舉,大半都集矢于時文。以此為對比,則乾隆年間舒赫德奏疏議科舉,則不僅詆斥時文,而且由此直入,深而論之,推及科舉制度本身:

科舉之制,憑文而取,按格而官,已非良法,況積弊日深,僥幸日眾。古人詢事考言,其所言者,即其居官所當為之職事也。今之時文,徒空言而不適于用,此其不足以得人者一。墨卷房行,輾轉抄襲,膚詞詭說,蔓衍支離,以為茍可以取科第而止,其不足以得人者二。士子各占一經,每經擬題,多者百余,少者不過數十,古人畢生治之而不足,今則數月為之而有余,其不足以得人者三。表判可以預擬而得,答策隨題敷衍,無所發明,其不足以得人者四。且人才之盛衰,由于心術之邪正,今之僥幸求售者,弊端百出,探本清源,應將考試條款改移而更張之,別思所以遴拔真才實學之道。(21)

他說的都是“憑文而取”的不足以識人和得人,就其所持的理路而言,顯然更接近于唐人議科舉和宋人議科舉。而“改移而更張之,別思所以遴拔真才實學之道”,則又以其更加徹底的推導,把這種理路引入了廟堂的廷議之中。與起自廟堂以外的士人各作議論相比,便尤其引人注目。清人指抉科舉之弊,多由“八股”“時文”“科場之文”“四書文”起講,反映的是明清五百年科舉的因別立制藝而致偏失,他們注目的時病不盡全同于前代,他們筆下的論旨也不盡全同于前代。因此,同在這個過程之中,舒赫德以“科舉之制”為“已非良法”,由此起講而重“制”重“法”,則橫掃的范圍便自始即已越出時文而意在科舉制度本身,雖說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并未越出唐人與宋人的舊轍,但有此亢揚一鳴,又俱見清人看明清五百年科舉制度,也會有前此一千多年里曾經出現過的對于這個制度的反面立論和全盤否定,并因此而與前代的評說構成了一種思想上的連貫。

明清之間非議八股試士,對比而起的主張常常是以“勒之以論策”(22)為當然;唐宋以來非議科舉制度,對比而起的主張常常是以“辟舉之法”(23)為當然。從唐宋到明清,非議科舉制度和非議八股試士,立意都是傾力在為當世指陳病象,所以其各自立論而所見略同,常常能因真實而見深刻。

但就“論策”和“辟舉”在隋唐之前久已有之而言,其舍此取彼之際其實是在回歸;然而就歷史中的來龍去脈而言,是科舉本自起于為辟舉糾弊,并在其一路演變中自然淘汰了策論而言,則回歸所指向的猶是回到舊日老路,其中的利與害仍然無從確定而不可測度。因此,當日張廷玉奉旨“議覆”舒赫德的奏疏,正是追溯古今之法的前一種弊端與后一種弊端之消長起伏,以及由此產生的因時而變和不得不變,以說明今世之弊難于用古法了事:

取士之法,三代以上出于學,漢以后出于郡縣吏,魏、晉以來出于九品中正,隋、唐至今出于科舉。科舉之法,每代不同,而自明至今,則皆出于時藝。三代尚矣,漢法近古,而終不能復古。自漢以后,累代變法不一,而及其既也,莫不有弊。九品中正之弊,毀譽出于一人之口,至于賢愚不辨,閥閱相高。劉毅所云“下品無高門,上品無寒士”者是也。科舉之弊,詩賦則只尚浮華,而全無實用。明經則專事記誦,而文義不通。唐趙匡舉所謂習非所用,所用非所習,當官少稱職之吏者是也。時藝之弊,則今舒赫德陳奏是也。圣人不能使立法之無弊,在乎因時而補救之。(24)

“自漢以后,累代變法不一,而及其既也,莫不有弊”,說的是二千多年來,時當舊法成弊,則不得不別立新法,而后是除弊的新法一經展布,其自身又會為這個世界帶來另一種弊。在這種歷史留下的事實里,沒有一種“取士之法”是“無弊”的。因此,“蘇軾有言,得人之道在于知人,知人之道在于責實。蓋能責實,則雖由今之道而振作鼓舞,人材自可奮興。若謂務循名,則雖高言復古,而法立弊生,于造士終無裨益”。他和舒赫德一樣看到了其時的科舉之弊,但與舒赫德不同的是,其意中的科舉之弊既不全是因法而生弊,也不都能用變法來消弭。是以“時藝取士,自明至今殆四百年,人知其弊而守之不變者,非不欲變,誠以變之,而未有良法美意以善其后”。其間的矛盾在于:

必若變今之法,行古之制,則將治宮室、養游士,百里之內置官立師,獄訟聽于是,軍旅謀于是;又將簡不率教者,屏之遠方,終身不齒,其無乃徒為紛擾而不可行,又況人心不古,上以實求,下以名應。興孝,則必有割股、廬墓,以邀美名矣;興廉,則必有惡衣菲食、弊車羸馬,以飾節者矣,相率為偽,其弊尤繁。甚至借此虛名以干進取,及乎蒞官以后,盡反所為,至庸人之不若。

若乃無大更改,而仍不過求之語言文字之間,則策論、今所現行表者、賦頌之流,是詩賦亦未嘗盡廢;至于口問經義,背誦疏文,如古所謂帖括者,則又僅可以資誦習,而于文義多致面墻。其余若三傳科、史科之法、書學、算學,崇文、宏文生等,或駁雜放紛,或偏長曲技,尤不足以崇圣學而勵真才矣。

然則就前一種變法之不可以行和后一種變法的更加紛亂而言,相為權度,“則莫若懲循名之失,求責實之效,由今之道,振作補救之為得也”。他相信“責實”比變法更能起此日的科舉之衰,“然此亦特就文學而言耳,至于人之賢愚能否,有非文字所能決定者。故立法取士不過如是,而衡品論人,初不由此”。(25)

舒赫德的“陳奏”,重心在于“科舉之制”的“弊端百出”,張廷玉則言之更深地說明:作為取士之法,科舉取士所能夠做到的其實是有限的。這是制度的設定和制度的限定。因此,“立法取士不過如是,而衡品論人,初不由此”,又說明:一千年來的訾議科舉和四百年里的訾議時文,其間最終歸結于“賢愚能否”的各色弊相,背后的原因實際上常常在立法取士所能達到的限度之外。“不過如是”寫出了科舉的本來面目,從而在指為弊端那一面之外,還維護了科舉制度本有的合理一面。這種對于科舉制度合理一面的闡述,曾是清代士議中同樣引人注目的一面。是以在張廷玉之前,侯方域已取義于同樣的道理論說養士和取士之要,“尤在勿以文藝為浮華,而以德行為借口,蓋其所可飾者行也,而其所不可飾者文也”。以此“可飾”和“不可飾”分人物之等類,則“舍文而論其行者,奔競之端也;既論文而后察其行者,齊一之術也”。在他所看到的真實的士人世界里,是“天下固有文學而無德行者,未聞不文不學而有德行者”。所以,“道德發聞之謂德,百行卓越之謂行,是文學之所不及也,非謂其遺文學也。且有人于此,策之以經而不對,考之以文而不能,問之以字而不識,無論其實不長者,即果然矣,亦不過市井之愿,耰鋤之老耳”。(26)其言之明了,主旨都是申述“憑文而取”的事之必有和理所當然。在張廷玉之后,又有朱克敬說:“今世學者多以時藝為小道,夫時藝之視古文,誠有莛楹之別,然在高人名士言之則可,有政教之責者不當言也。有明以來,以此取士,一代之公卿大夫,名臣循吏,皆由此出,烏可目為小道而不講乎?且朝廷所以懸此取士者,非真謂時藝能得人,而工時藝者即可以治平天下也。任事者必有專精之志,強固之氣,又明于圣人之理,詳于先王之制度文為,然后充之以閱歷,施展其才能,而后能泛應不窮也。”而“應科目者,其志氣期于必得,而又求理于四子,考名物于六經,茍如是矣,授之以官,使之閱歷而施展焉,雖不中不遠矣”。(27)其言之明了,主旨都是申述時文取士的命意并不止乎選官,而尤其在于用儒學的義理化育“應科目者”。侯方域著重說“憑文而取”的理由,朱克敬著重說時文試士的理由。兩者之所論都在張廷玉統括而言之的“不過如是”之中,但兩者都以各自的見理通達,為“不過如是”說明了道理之所在,即價值之所在。

作為取士之法,科舉選人的準確程度是有限的。然而在一路延續的漫長過程之中,科舉制度又以籠罩之廣和揳入之深而成為一種牽匯萬端的社會存在,實際上已不僅僅是一種取士之法了。時至明清兩代的五百余年里尤其如此。道咸之間,邵懿辰曾由取士之法的前后變遷而論及儒學的入于世道人心,言之尤為詳明:

三代下道義功利,離而為二,而猶幸道義得附功利而存,何也?自孔子雅言詩書禮,翼贊周易,因魯史成春秋,其后群弟子相與撰次其言辭行跡為論語,而又各以意推衍為大學中庸七篇之書,經火于秦,論語伏于屋壁,大學中庸泊于戴記,而七篇夷于諸子。豈經書之藏顯固有時,何尊慕而信用之者少也?(28)

孔子之教形成文字著述之后,曾經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并不彰顯。而使儒學從“夷于諸子”里走出來,并歷久彌新地四布天下的,是一代一代的取士之法。就其事實而論,這又是一個以功利成就道義的過程:

漢武帝始以英杰之才崇向儒術,用孔子六經收召當世賢良俊茂之士,其后遂為成格。而史遷讀功令乃至廢書而嘆;班固繼譏之,以謂儒道所由,廣祿利之途然耳。明太祖既一海內,與其佐劉基以四子書章義試士,行之五百年不改,以至于今。議者又謂以排偶之文汩傳疏之體,束發小生哆口執筆代圣人立言,為侮圣傷道之大者。(29)

由于取之以道義而獎之以利祿,出自道義一面的譏議便始終與這個過程相伴隨,而明清五百年之間的“議者”又越見后來居上的高亢。但邵懿辰更多歷史主義的平情說理,因此能夠以另一種眼光看待其“不得已而為此制,蓋亦厄于世變”的因果相隨,并進而越出選官取士的范圍,更富廣度地論述這種“道義得附功利而存”的取士之法,以見“其為效亦有以蔭福天下后世而人不知”的實際影響和深層意義:

秦漢迄元明至今二千余年之久,田不井,學不興,圣君賢宰不間出。茍無孔子之六經,與夫有宋程朱所考定四子之書在天壤之間,與飲食衣服常留而不敝,則夫乾坤幾何而不毀壞,人類幾何而不絕滅耶?徒以功令之所在,爵賞之所趨,故雖遐陬僻壤,婦人小子,皆能知孔子之為圣,程朱子之為賢;名言于其口而允出于其心,猝不知其納于義理之域。是其為效固已奢而澤天下后世固已博矣。(30)

顯見得選官的取士之法對于歷史中國更大的造就,是把儒學義理撒到了“遐陬僻壤”之間和“婦人小子”之中。由此反問,則“向使漢不以經術進人,明不以制義試士,天下之士,不見可欲。忽忘敝棄之久,雖圣賢精神與天地相憑依,必不至歸于泯滅無有,然亦安能家喻戶曉,焯然如今之盛邪”?(31)當大半“議者”都在就科舉而論科舉的時候,他以漢代經術與明清制義之間的一以貫之串聯古今,非常明白地說明,科舉不僅是一種“憑文而取”的制度,而且是一種維持教化的制度。從“經術進人”到“制義試士”,其間的“進人”與“試士”都是功利,而“經術”和“制義”則都是道義。兩者之合而為一,便是“道義得附功利而存”。由此施為一朝一朝的“功令”,遂使選官取士的過程以儒術歆動天下,并在播染人心中深入人心。而后的“家喻戶曉”和人人“納于義理之域”,已是選官取士的過程,同時又成了因利祿之途而成就一世之教化的過程。教化以浸潤喚起自覺,造就了南北東西之人的同在“皆能知孔子之為圣,程朱子之為賢;名言于其口而允出于其心”之中,于是而有上下共認的是非、共奉的價值,以及同一種規范自我的精神秩序,同一種善處人己的倫理秩序。

由教化所生成的這一面維系了世道人心,卻并不在科舉制度的本義之內,但這一面自始即與科舉制度因果相承而且深度依連,以更廣的視野做觀照,其周延所及和牽動所及,實際上已經遠遠大過了科舉制度的本義。是以在他之后,光緒初年沈葆楨作奏議,言之深切的也是這一層道理:“八比代圣賢立言,今雖漸失初意,然國家所以統天下之智愚賢不肖,不敢棄圣經賢傳如弁髦者,未嘗不賴乎此;而士民親上死長之義,亦隱隱藉以護持。”(32)顯見得八比取士之是非得失是可議的,然而是非得失之外,與八比取士內相綰結的,一頭是“國家所以統天下之智愚賢不肖”,一頭是“士民親上死長之義”的由此得以“護持”。兩頭都為當日世局的本根所寄,從而皆屬議無可議。他們的陳述都在響應同一個時代里貶斥科舉和排抵時文的論說,而作為制度的科舉與時文以其生生不息的派生和演化,實際影響了中國歷史與中國社會的程度也因此而見。

這種由同一個對象引發的各是其是和各非其非,既真實地反映了科舉制度之弊,也真實地反映了科舉制度之利。而身在利與弊的相互對照之間,便常常會使從反面評說科舉的人物立論不能一以貫之。所以曾明言“今科舉之弊極矣”的朱熹,同時又明言“也廢他不得”,并直白地說:“居今之世,使孔子復生,也不免應舉。”(33)而曾作《答尹似村書》,痛詬時文“束縛天下之耳目聰明”的袁枚,于《胡勿厓時文序》中已一變口吻,亟言時文對于個體士人的深刻造就:

古文者,自言其言;時文者,學人之言而為言。自言其言,以人所不能言而己能言為貴;學人之言,亦以人所不能言而己能言為貴。夫至于學人之言而為言,似乎傳聲搏影而言人人同矣。不知所學者何人也,圣人也。圣人之言,圣人之心也。能得圣人之心,而后能學圣人之言。得之淺者,皮傅于所言之中而不足;得之深者,發明于所言之外而有余。

孔子學周公者也,孔子所言,周公未嘗言。孟子學孔子者也,孟子所言,孔子未嘗言。周、程、張、朱學孔、孟者也,周、程、張、朱所言,孔、孟未嘗言。時文者,依周、程、張、朱之言,以學孔、孟之言,而實孔、孟與周、程、張、朱皆未嘗言。然明諸大家,學其言而言之矣;本朝諸大家,又學其言而言之矣。言之肖與否,雖不能起數圣賢于九原而問之,而天下之人,皆以為肖,皆以為圣人復起,不易其言,此四百年來,時文之所以至今存也。

“能得圣人之心,而后能學圣人之言”,則時文的本旨正是儒學在人心中的內化。由這種內化申而論之,則“或謂時文小道,不足以取士。不知天下事莫不有名焉,有實焉。如務其名乎,則古之鄉舉、里選,即今之時文也;古之策論、詩賦,即今之時文也。其無人焉一也。如按其實乎,則于時文觀心術,即古之鄉舉、里選也;于時文征學識,即古之策論詩賦也。其有人焉一也”。(34)以《答尹似村書》對比《胡勿厓時文序》具見真實的袁枚,既是一個逆反于時文的人,同時又是一個真懂時文和推崇時文的人。與之相仿佛,咸豐后期曾下筆非議四書文“強天下不齊之人,一切就瑣瑣者之繩尺”的曾國藩,同治初年作家書《諭紀瑞侄》,而言之諄諄的已是“侄此際專心讀書,宜以八股試帖為要,不可專恃蔭生為甚,總以鄉試會試能到榜前,益為門戶之光”。稍后,又因“紀瑞侄得取縣案首”而“喜慰無已”。在另一封家書中說:“吾不望代代得富貴,但愿代代有秀才。秀才者,讀書之種子也,世家之招牌也,禮義之旗幟也。”(35)他看重的是科舉可以養成“讀書之種子”。有此種子,而后成己成人,始能有“門戶之光”。因此,與得自父輩軍功的“蔭生”相比,“八股試帖”雖然可議,猶是子弟成就讀書種子的入戶之門徑。他在咸豐后期非議時文,說的是真話,在同治初年以“八股試帖為要”,說的也是真話。而同一個時段之內兩種真話之間形成的捍格抵牾則與袁枚略同。因此,比之從正面說科舉的那些人物和言論,這些出自同一個人說科舉和時文的前后相異,其不同的評論正以明顯的矛盾以及這種矛盾的自相纏繞,更具體而且更深刻地映照了科舉制度自身的矛盾和難于以一面而做論斷。

科舉因矛盾而有利弊,然而科舉的利和弊又常常出自一個源頭。蘇軾說:

一之以考試,奄之以倉卒,所以為無私也,然而才行之士,無由而深知。委之以察舉,要之以久長,所以為無失也,然而請托之風,或因之而滋盛,此隋唐進士之所以有弊,而魏晉中正之所以多奸。(36)

他對比而論科舉和察舉,說明兩者都有毛病,而兩者的毛病又都是從正面的立意中衍生出來的,從而都是有理由的。與之同屬一個時代的蘇頌說:“夫彌封謄錄,本欲示至公于天下。然而徒置疑于士大夫,而未必盡至公之道,又因而失士者亦有之。”(37)前者以宋人說隋唐科舉,后者以宋人說宋代科舉。從隋唐的“一之以考試”,到宋代“彌封謄錄”,是一個制度的重心越來越自覺地移向“至公”的過程,而由此所截斷的主試一方與被試一方之間除文字以外的一切往來,又使“考官但校文詞,何由知其行實”,以致“士之賢否,而進退之間系乎幸與不幸”,(38)成為科舉取士被當時和后來長久指目的大弊。這種大弊與“無私”和“至公”同出一個源頭而共造一重因果,就科舉制度而言,便成了利之所在即弊之所在。此后八百多年,已時至晚清,官文說“歷代取士之法不外選舉考試兩途,軍興以來,論者多患科舉之弊,請變通之法”,然后主張以“訪求人才”(39)為糾弊之計。主張變“考試”為“求訪”,顯見得其意中的“科舉之弊”仍然是“考官但校文詞”之下的“才行之士,無由而深知”。而作為對比,則是與他年輩相近的魏源論選官取士,深以為科舉制度“雖所以教之未盡其道,而其用人之制,則三代私而后世公也”。(40)他尤其看重的,是朝廷和天下士人之間這種自上而下的“至公”。以當日因科場案而興大獄所引發的士人群起共鳴匯成的回響做對照,(41)則魏源的話無疑比官文更能代表多數讀書人的心聲。兩者所說互不相同,而從這種由科舉制度引發的各立一端深入科舉制度的內里,則分立的兩端其實又最終結穴于同一個地方。因此,八百年歷史變遷之后,晚清人所面對的科舉之利弊依舊是宋代人所面對的科舉利弊。

科舉取士以“憑文”與知人之間的脫節為弊,而弊端之存在與“無私”和“至公”相因依;時文試士以“束縛”而且“錮蔽”耳目聰明為弊,而弊端之存在與天下之教化相纏連。由于這種因依和纏連,科舉的弊病雖因其易知易見而一代一代屢被非難,但非難之無從轉化為“變通”和“變法”以去其弊,全在于鏟除科舉之弊的過程,不能不由一面而傾翻另一面,同時又摧鋤了科舉之利。科舉制度形成于歷史之中,其利弊的同出一源和相為因果也形成于歷史之中。而后是利弊之共存,又歷史地形成了一種難以單面“變通”的“常例之法”。明人袁中道說:“古今之法,無全利無全害者。夫大利大害之法,久不見其利,而見其害,率不數傳而止。惟有一種常例之法,無論巧拙,皆能用之,持之也若無心,而究竟歸于無毀無譽,故久而可不變。”然后比較古今而論之曰:

蓋古用人取人之法,有鄉舉,有辟署等法,而今皆不能行,所存者止科目耳。有九品官人等法,而今皆不能行,所存者止資格耳。夫古之法皆格而不能行,而獨科舉資格存者,豈法久弊生,而此獨無弊歟?非也。科舉之法,乃宋學究科也,士為帖括,糊名易字,任有司甲乙之。即有高才博古通今之儒,而不及格,終身不得沾升斗之祿。又時文爾雅,不投有司,好尚相欹,總歸沉滯。及其雋者,出官登朝,與文字分為二途。(42)

這些話說明:就個體的才識和遇合而言,“科舉之法”的普遍尺度常常會失其準頭,從而取舍之間把人放錯位置。因此,立足于個體,其為弊之害是非常明顯的。然而與“鄉舉”“辟署”“九品官人等法”相比,“科舉之法”又在以自己整體上的“至公”,為一個最需要恒定和穩定的常態社會,維持了一種整體上恒定和穩定的上下流動。而并不圓滿的“科舉之法”歷經了隋唐以來的一個一個王朝始終無可替代,其原因蓋在于此。他說:

然吾以謂天下之才,誠非科舉之所能收,士之有奇偉者,誠不宜以資格拘之。顧此皆非常之事,而世無非常之人,則相安于額例而已矣。今使離科舉而行聘薦,彼主聘薦之人,果具只眼者耶?銓選者破格用人,又果能辨之于未事之先否耶?徒滋紛紜無益也。且天下無事,常時也;書生主衡,常人也。以常人處常時,而行常事,亦可矣。設有賢者于此稍通融之,而亦不必出于例之外也。如斯而已矣,如斯而已矣。(43)

“鄉舉”“辟置”“九品官人”之法都由個體的人和具體的人主持,從而都會因人而轉移,因人而變化,其本性決定了這些舊日的制度皆不能形成“無論巧拙,皆能用之”的“常例之法”,遂都成了“而今皆不能行”的東西。科舉制度的不同,在其所求為“至公”,是以所重在客觀。而客觀之易于化為“常例”而成一定之規和不易之規,便使國家用人能夠“以常人處常時,而行常事”。因此,科舉制度雖累被抨擊,而又能與抨擊相伴隨,一路逶迤地帶著弊病走過了一千多年。其間曾有過宋代元祐一朝“仿古創立經明行修科,主德行而略文藝”;之后又以孝、悌、睦、姻、任、恤、忠、和八種德行立“八行科”取士。后來馬端臨總評之曰:

八行科立,專以八行全偏為三舍高下,不間內外,皆不試而補,則往往設為形跡,以求入于八行,固已可厭;至于請托徇私,尤難防禁。大抵兩科相望,幾數十年,乃無一人卓然能自著見,與名格相應者。(44)

之后又有過“洪武中嘗停科目十年”,而行之未久又重回科舉取士的反復,(45)以及與之相隔三百余年的清初康熙一朝“停止八股文”五年,而后又重新以時文試士的反復。(46)停科目和停八股都是為了糾弊,而最后終以重歸科目和八股的反復為結局,則以其否定之否定說明,糾一面之弊,往往又會造成更大的弊。在此之后,復有“乾隆盛時,錢竹汀已議變科舉,道光間馮林一又議之”,而皆屬“空談策論,漫無章程,實令人罔知所從”(47)的言之成理而無從施行。相比之下,袁中道所說的“如斯而已”和張廷玉所說的“不過如是”,則更能無涉褒貶地表述歷史的本相和人在其中的取舍之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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