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華集:中華書局員工文選(二〇二二年)
- 中華書局
- 2386字
- 2024-04-12 15:48:24
花草的名字是植物幾世的浪漫——《植物名釋札記》編輯手記
汪煜
在我的老家,最常見的東西,就是長在山坡上、道路旁、田地間、院子里的植物,它們是節氣的使者、農事的證人,按著那神秘而偉大的自然法則,萌發柔嫩的枝葉,綻放熱烈的花朵,凝結沉著的果實。它們都有著人賦予它的名字,這些名字就成為了我對它們的第一個認識。可是,“桃”為什么叫“桃”?“杏”為什么叫“杏”?芡實為什么叫“雞頭米”?合歡為什么還叫“合昏”?植物名字的背后,還藏著無數故事,這些故事就像藏在石頭里的地球的印記,永遠令人著迷。
當然,我不是第一個對植物名字著迷的。曾經有過很多人,他們或者是編纂藥典的李時珍,或者是注解辭典的王念孫,為了濟世救人或者是閱讀經史的目的,而耐著性子,老老實實地在青燈下推理那一個個植物“謎題”。今天,我想說的,是這很多人里的一位,和他寫的“謎底集”。這位對植物名字著迷的先生,就是我國著名植物學家夏緯瑛先生。這本“謎底集”,就是他所撰寫的《植物名釋札記》。
夏先生是1896年生人,因為家中行醫的緣故,早在先生的少年時代,就接觸了許許多多的中草藥。這是他和植物們最開始的緣分。后來,夏先生求學、工作,都跟植物學有關。在動蕩不安、積貧積弱的舊中國,夏先生還進行了好幾次植物學調查,在這些調查中,夏先生積累了好些植物的“舊名字”、“俗名字”和“土名字”,這些“舊名字”、“俗名字”、“土名字”藏著得名地的歷史,藏著使用者的情感,觸動了夏先生。他想寫寫植物的名字,寫寫植物名字后面的故事。這是《植物名釋札記》一書的由來。
夏先生是何時動筆撰寫《植物名釋札記》的,現在已經無法詳細考證了。但從夏先生留下的七大本《植物名義》的手稿里可以知道,早在1934年1月時,他就已經進行了考釋植物名字的工作。也是從這部手稿里,后人才得以明白,這項工作至少持續到了1958年。從1934年到1958年,整整過了二十四年的時間。
按照古人的計歲法,二十四年的時間,是木星在天空中繞著太陽走過兩圈,而對于一個人來說,卻是走過生命歷程的四分之一。從喜愛植物的人的角度來說,能有四分之一的生命毫無旁騖地花費在研究植物上,那是非常令人開心的。但對于夏先生而言,除了植物,他還接受了對于中國農業史史料的整理工作。
作為世界著名的農業國,中國留下了大量的與農作物、農業生產、農業技術相關的文獻,整理這些文獻,對于梳理中國農業發展的歷史有很大幫助。在傳世文獻里頭,較早的農業記錄,存在于《詩經》《周禮》《夏小正》等書中,而《管子·地員篇》和《呂氏春秋·上農》等四篇又是當時最為系統的農業文獻。夏先生對于這些文獻都做了校釋工作,給后人留下了一筆寶貴的財富。自然,梳理這些文獻材料,還是要同文獻材料里記載的植物打交道。歷史在這算是兜個小圈子,讓植物學家來干與植物相關的事,這是夏先生的當行本色!
在夏先生晚年時,農史文獻的整理已經告一段落,但是植物名字的故事卻還沒講完。于是在病榻上,夏先生梳理他的舊稿,并請人謄錄其中的精華。這么著,就編成了“植物名釋札記”,寫出了一本植物“舊名字的故事”。
打開這本書,就好像天南地北的植物陳列在了眼前。那村口的樟樹,望著在南方鄉村的青磚白瓦,似乎還有節日祭祀時留在樹下的燭火的溫度;那山上的樺木,望著北方天空的點點明星,似乎不曾注意呼嘯在荒野里的寒風。除此之外,那漫山遍野開放的杜鵑花,那掛在墻上綠蔭一片的薜荔藤,那在廣州街道上站立的吉貝樹,那在北京四合院里搖曳的白玉簪,都在書中生長著。那一條條簡短而有趣的札記,毫無保留地展現著一位植物學家的浪漫。
當然,最開始的《植物名釋札記》只有簡短的文字,而夏先生在撰寫札記時,好多時候是在分辨古人手繪的圖畫,這些圖畫如果沒在讀者的眼前,札記就會跟人產生出距離來。這一次,為了讓讀者更好的理解札記的內容,我們就按照札記里說的圖畫,一幅幅重新配上去。所以,跟吳其濬先生的《植物名實圖考》相似,這一版《植物名釋札記》是一本有圖有文的“謎底集”。另外,還參照植物學圖書的“一般標準”,在書后編制了中文名索引和拉丁名索引,方便讀者去直接找他們感興趣的“花花草草”。
另外,有一點還不得不提。夏先生撰寫札記時,他使用的部分通用的植物名稱和其拉丁名稱,在今天有所改變,有些甚至與今天使用的名稱差了一個“天涯海角”。為了更好地方便今天的讀者去掙脫時空的“束縛”,書后還編了一個名稱對照表。希望在閱讀夏先生的浪漫時,這個表有所幫助。
做一本書,要走過多少路?做一本舊書,又要走過多少路?好像這兩個問題都是沒有標準答案的。但是,做《植物名釋札記》的編輯工作,我好像能看見一點自己的答案,盡管這個答案還在路上。
在編輯《植物名釋札記》時,我常常想起奇幻電影里的一個鏡頭:一位蹣跚老者,長須垂地,拿著放大鏡坐在擺滿各種典籍的書桌前,身后無數多的植物突然間生長出來,開著花,抽著藤蔓,與窗外春天的景色遙相輝映。想著想著,想到現在,終于看見這位蹣跚老者了,那是夏先生。不知道在讀過本書之后,會不會有人也有這樣的畫面?
命名一個新物種,把自己的名字刻畫在自然里,是很多分類學家夢寐以求的事情。但面對先民留下來的那些物種舊名字,它們的意思以及它們背后蘊含的情感與道理,似乎就不大惹人關注。在古典時代,編纂藥典的本草學家們會關注這些物種的名字,研究漢字字音字義的樸學學者會關注這些物種的名字,因為他們要借著名字來認清物種治病救人的效用,探尋先民認識事物的邏輯,但是,時空改變,物種的分類大踏步地向現代分類學邁進之后,本草學家的見解,樸學學者的梳理,都跟今天的人們產生了距離。夏先生為著今天的人們,努力地把那些物種舊名字的一部分,也就是一部分植物舊名字給解釋清楚,這是夏先生的功績。我想,當用植物做成的一本書變回千千百百種植物時,我們也就能體會到功績背后的那些浪漫。
(原載2022年11月3日“中華書局1912”微信公眾號,作者系中華書局文學編輯室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