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春華集:中華書局員工文選(二〇二二年)作者名: 中華書局本章字數: 5393字更新時間: 2024-04-12 15:48:24
編輯手記
明武宗的罩甲,戚繼光的敵臺——重編黃仁宇《萬歷十五年》
徐衛東
校書這件事,連皇帝也沒有自信
談到校書之難,古人向有兩個經典比喻。一曰“如掃塵”,如沈括《夢溪筆談》卷25提到藏書家宋綬的經驗:“宋宣獻博學,喜藏異書,皆手自校讎。常謂校書如掃塵,一面掃一面生,故有一書每三四校猶有脫謬。”二曰“如掃落葉”,如黃淳耀《陶庵全集》卷1中說:“昔人謂校書如落葉掃而愈有,則知勒成一書,尤難尤難也。”
正因校書中常出現錯訛“隨掃隨生”“掃而愈有”的現象,但凡稍為復雜的文史書稿,主事者就很難有信心說能消滅一切錯誤,如乾隆命人校文津等閣圖書,也清楚地認識到:“校書如掃落葉,今雖已覆勘精詳,猶未能信其竟無訛誤也。”(《御制詩集》五集卷94)誰能想到,即便身為皇帝,似可調動無限人力物力,但在校書這件事上,居然也沒有消滅訛誤的自信?
讓好書開啟修訂模式
作為一名從業多年的編輯,對古人的經驗之談深有同感。同樣談到編書之難,今天也有一句從老編輯那里流傳下來的自嘲:“出版是一種遺憾的藝術。”
幸好,對好書來說,可彌補遺憾的途徑就是修訂出新版。比如,《魯迅全集》已有四個權威版本,初版后每次重編或修訂,都將文字品質提升了一個檔次。2021年9月,人民文學出版社宣布再次啟動《魯迅全集》修訂工作,因為過去十多年來魯迅研究已有了許多新的成果,值得“融匯到新一版的《魯迅全集》中”。
再舉個我自己的例子吧。黃仁宇《萬歷十五年》(下稱《萬》)經中華兩代編輯之手,在2006年新版上市后,理應沒多少錯,甚至按某些人想當然的說法,“沒有了文字錯誤”,但實情并非如此。我曾說過:“世上沒有完美的《萬歷十五年》。”2011年所撰《我編輯黃仁宇作品的體會》亦云:“雖然相較舊版而言,新版改正了不少原來的錯誤,但并未完全改凈,或增加個別新的錯誤。好在如今的出版技術非昔可比,可以利用重印的機會及時更正。”
不過,《萬》七章內容,引用了豐富的中文史料,每章僅注釋就少者數十,多者上百;過去限于種種因素,各版文字處理仍有不周之處,重印更正只是權宜之計。還好如今由于互聯網的發展及古籍數據庫的完善,方便編輯查考之處甚多,故修訂時機日趨成熟。2022年恰逢中華出版《萬》四十周年,因此2021年我就代表中華跟黃仁宇著作權繼承人,即其子黃培樂,提出利用現今便利條件“核對引文,進一步提升編校質量”、出版四十周年紀念版的修訂計劃。培樂很快回信說:“我非常喜歡四十周年紀念版的想法。讓我們這樣做!”終于,我們也能像人文社修訂《魯迅全集》那樣,“再次啟動”《萬》的“修訂工作”。
可能很少有人注意到,《萬》的成書情形特殊。作者先寫了英文稿,再自寫中文稿(他已意識到中外讀者對象不同,故中、英文稿有很大區別,絕非簡單對譯關系),又經沈玉成的改寫、潤色,最后成中文版,其間曲折非普通書稿所能經歷。《萬》中英文版在文字、段落上存在許多差別,只要有心對比一下就會非常清楚。或簡單來說,中英文版各七章,但沒一章的注釋數是一樣的,比如第六章,中文版134個注,英文版卻有142個注。至于自寫中文稿與沈潤色稿的不同,可參見陳潔《〈萬歷十五年〉的中文之旅》(載2011年3月16日《中華讀書報》)提供的開篇對比。因此,任何一個編輯都不可能不顧現實而強行讓中文版跟英文版或自寫中文稿保持一致,且可糾正訛誤(英文版編輯顯然未核中文史料)。《萬》的修訂工作,只能立足于1982年中文版。
明武宗的罩甲,戚繼光的敵臺
撰此文時,《萬》四十周年紀念版的修訂工作已告完成。回顧修訂過程,我的體會實與許多前輩的經驗相差無幾:
第一,時刻謹記編輯是書稿把關人,要多疑多查。
鄭一奇說,人得了病要去醫院找大夫診治,書稿中的毛病,就要靠編輯來診治;書稿會犯各種毛病,其一是有“硬傷”,而診治“硬傷”是編輯應負的責任。(《編輯心語》,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頁204—211)林燁卿也說:“作者剛脫手的原稿,只不過是毛坯,經過編輯審閱、提修改意見,以至于加工、整理,才能成為合乎規格的作品,這是不言自明的事實。”(《編輯雜談》,北京出版社,1981年,頁120)實際上,編輯的作業對象不僅僅是“剛脫手的原稿”,也常包括已出過的書。對舊書新版,編輯同樣不能掉以輕心,因為上一版的加工、整理如未到位,那就要在新版的編校中盡量補足這道工序。就拿蔣廷黻《中國近代史》來說,1938年初版有不少問題,但八十多年來出過數不清的版本,大都是簡單翻印了事,且或有徑改不當者;多年前我仔細核校本書,出彩圖增訂本,這本名作才有了一個文字較準確、內容較豐富的新版。
編輯改稿,既要尊重作者,也要有把關意識,不能盲從盲信名家名作。孫犁說:“對稿件嚴肅認真,就是尊重作者,其它種種,都是無謂的客氣。”(《編輯雜談》,頁117)鄭一奇說:“改稿時對作者一視同仁,只從稿件質量著眼。”(《編輯心語》,頁186)王笠耘認為編輯加工中“忌依賴作家”:“總以為作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不會有什么錯誤,特別是著名作家的著名作品,更不會有什么問題,有了這種思想,那就從精神上解除了武裝,連最明顯的問題也會視而不見。”(《編輯雜談》,頁189—190)我曾發豆瓣廣播:“看稿子,就怕‘習焉不察’這種狀態。沒有疑問,就不會想到動手去查;稿子中的錯誤也就輕易漏網,而無法改正了。”有很多書稿,乍讀起來“文從字順”,如果此時精神上松懈,不疑不查,就很可能留下不少疏漏。
這次修訂《萬》,可說是當作一本全新書稿來做,某種程度上也是在與昨日之我較量。我確實發現了此前因“習焉不察”而放過的一些問題。比如,第二章說“申時行不是皇帝五個蒙師之一”(英文版作the five instructors,誤),而據《穆宗實錄》卷66,萬歷少時有六個講讀官。第三章說武宗是“騎在栗色馬上安然駕到”(英文版作a chestnut-colored horse,誤),而據《武宗實錄》卷158則是紅色馬:“上戎服,乘赤馬佩劍而來。”第四章提到萬歷和鄭氏“在皇城的寺院里雙雙祈禱”(英文版無此句),而據文秉《先撥志始》,萬歷和鄭氏是在“大高玄殿”拜真武,是為道觀。第六章說總督胡宗憲落水,但據采九德《倭變事略》,當時胡只是巡按(英文版作Supreme Commander,誤),總督是張經。
第二,有疑問處,經查核確有錯訛,要做到“改必有據”。
編輯改稿,不能憑想當然,而是要多查多問,有確切根據后才能決定如何加工。人文社有個老編輯曾總結說:“左手工具書右手互聯網,‘改必有據’刻腦門上。”我的日常改稿情況與此幾乎如出一轍:兩年前編呂思勉《中國古代文化常識》(精裝珍藏版)后所寫“編校舉例”就強調“改必有據”這個原則;字詞典、學術期刊網站、古籍數據庫、現代漢語語料庫等各種資源都是編輯加工的好幫手,讓我對書稿中出現的疑問基本能做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編輯改稿的根據,除了字詞典、學界研究成果、史料原文等外,甚至還有實地調查——典型案例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民出版社增訂《毛澤東農村調查文集》(亦即“打開修訂模式”),編輯小組除了查閱文獻外,還做了大量實地調查,訂正了很多錯訛(包括事實錯誤),如“李奎應”“凌雷漢”“古麗華”“侯逕”“章文”“橙火鉗”等分別據調查徑改為“李其尚”“凌霄漢”“古鹿蘋”“猴逕”“障云”“凳頭鉗”等。(參見《編輯雜談》[第三集],1985年,頁73—84)
編輯《萬》四十周年紀念版,重點在于利用如今方便的古籍資源,盡量查核對史料原文的引用、轉述有無訛誤。核查一圈下來,自然“收獲”不少,如:
第三章寫武宗練兵,說部隊鎧甲上“系以黃色的圍巾,遮陽帽上插天鵝的翎毛”。而據《明史》卷307:“諸營悉衣黃罩甲,泰、琮、周等冠遮陽帽,帽植天鵝翎。”則將士身上并無圍巾,且遮陽帽非士兵所戴。又據劉若愚《酌中志》卷19:“罩甲,穿窄袖戎衣之上。”且查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一五六所收歷史圖片,可見“罩甲”類似馬甲,長短不一,對襟。故此處調整為:“戎衣上套著黃色的罩甲,軍官們戴著遮陽帽,帽上還插著天鵝的翎毛。”英文版作yellow capes,且戴遮陽帽者含士兵,均誤。
第六章言戚繼光建議增造敵臺,“其標準規格為三層,臺頂見方十二尺,可駐守三十至五十名士兵”。長城我去過數次,敵臺也登過,但此前讀過好多遍《萬》,都沒想到“頂部十二平方尺的三層堡壘如何能駐扎三五十名士兵”這個問題,可算是“習焉不察”之顯例了。原注為《練兵實紀》雜集卷6,查其原文云:“今見空心敵臺……其制高三四丈不等,周圍闊十二丈,有十七八丈不等者……兩旁主客軍士三五十名不等,其常用守臺。”我先是根據這處史料原文,調整文字為“臺頂十二丈見方,甚至有闊至十七八丈者”。后斟酌《練兵實紀》原文,感覺校改仍有不妥,原文所言似非臺頂尺寸。
繼續查考,得《明經世文編》卷349戚的奏疏:“定臺基以十三丈、收頂以十丈為則……臺制尤當隨地置形,如墻外地寬,則臺當多出;如地狹,則臺當少出,如脊尖削內外俱狹,則當稍闊其兩面,險其兩傍,以無失周圍十二丈之意,則制度如指諸掌矣。”“無失周圍十二丈之意”,恰與《練兵實紀》合,則臺頂定制為十丈見方,“十二丈”為敵臺中部尺寸。最終據此增補史料出處,并訂正正文為:“其標準規格為三層,臺頂一般十丈見方,周圍闊十二丈,甚至有闊至十七八丈者,可駐守三十至五十名士兵。”英文版作a minimum of 12 feet for each dimension on the top,誤。
是人都有疏忽的時候,因此有老編輯提醒改稿要注意復查,盡量保證改得準確。這是非常有道理的。戚繼光的敵臺之尺寸調整,就是得益于復核的例子。
第六章還有個有趣的知識點糾錯,也是復核發現的。文中說:“當他寫到‘口雞三號,將星殞矣’,顯然有無限凄愴的感觸。”汪道昆文出處是《國朝獻征錄》卷106頁62,最初查原文時確實看到此頁右起第五列有“口雞三號,將星殞矣”,故未做改動。但心里不踏實,總有個疑問:“口雞”是什么玩意?后復核原文,發現問題。《國朝獻征錄》很多地方刊刻不清,如此處“口”字,中間一橫幾近于缺失,但從字形修長判斷應為“日”字;且原文無句讀,斟酌后發現應斷句為:“丁亥,始及耆。蠟日,雞三號,將星殞矣。”萬歷十五年,戚剛過六十歲,故云“始及耆”。為確保無誤,還找到影印的汪道昆《太函集》,印的正是“日”字。
戚去世時間為萬歷十五年的“蠟日”,是哪天?查范中義《戚繼光評傳》,有注云“蠟日”一說為臘月初八,一說為冬至后第三個戌日,“這里取后說”。“蠟日”外,又有“臘日”,查秦蕙田《五禮通考》卷56:“《玉燭寶典》:臘者祭先祖,蠟者報百神,同日異祭也。”而據《說文》:“冬至后三戌,臘祭百神。”謝肇淛《五雜組》卷2:“今人亦不知有臘,但以十二月為臘月,初八日為臘八日而已,不知冬至后三戌為臘也。”則確系后說為是,萬歷十五年冬至后第三個戌日為甲戌二十日,而陽歷即1588年1月17日,正是第六章開篇換算出來的日子——不過,陰歷日期卻被誤為十二日。
第三,與“改必有據”相聯系的另一面,則是“改錯不改異”,“不改亦必有據”。
編輯改稿還要有慎改意識。語言文字反映生動活潑的現實,作者用詞不可能只按《現代漢語詞典》等工具書來,因此只要不是錯,就不能輕易改動。《萬》中有很多與今不同的表達習慣,甚至有被疑為錯訛者,只要不誤,一般都保留。比如,“身分”一詞,曾被許多讀者指為錯詞,但其實是對的。
對書稿中乍看與史料原文不同的表述,查核后確認不誤的,也不要改動。如第五章說海瑞田產“據估計不到四十畝”,史料出處為《海瑞集》頁457,其原文云:“姑以生言,糧籍寄在海口二,田在那社一圖。一石二斗八升之糧,田九十三坵。”二者似對不上。我曾思索多日未得解,后忽想到“糧”是指田賦,再查《明史》卷78:“初,太祖定天下官、民田賦,凡官田畝稅五升三合五勺,民田減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一斗二升。”“民田減二升”,即每畝稅三升三合五勺,而海瑞家的田賦為“一石二斗八升”,換算一下,就可得出海瑞有田三十八畝余,與“據估計不到四十畝”并不沖突。英文版沒提到海瑞田產。
“庶亦可稱善本耳”
雖然依舊是“世上沒有完美的《萬歷十五年》”,但四十周年紀念版或可朝完美更近一步。這種感覺,正如乾隆在命人校勘圖書完成后說:“雖校書如掃落葉,然經此番改正之后,庶亦可稱善本耳。”(《御制詩集》五集卷38)當一本好書在自己手上誕生或完善時,那種快樂我相信是很多編輯能體會到的。鄒韜奮說自己對做編輯“樂此不疲”,也正是因為享受其中的樂趣吧!
多說一點。如果說因為改正了書稿中一些甚至很多錯訛,就自以為比作者高明,這種想法是十分淺薄的,也不是為編輯者所當有。編輯與作者是不同的角色。編輯是一個專門的職業,改錯正是編輯職責所在,如林燁卿認為,編輯“作為書稿的第一個讀者,抱著替讀者著想的態度,不迷信權威,敢于找作者筆下的岔子,對于書稿中的每一個論點、每一條材料,以至于每一個標點符號,都不隨便放過……是好作風,因為可以幫助我們盡量發現書稿中存在的問題”。(《編輯雜談》[第二集],1983年,頁69)
如同黃仁宇自寫中文稿乃是“出于向國內讀者求教之忱”,時隔十一年,我再次就黃仁宇作品寫編輯手記,與前篇一樣,也是出于交流的目的:同行或可參考(如以前我談到“無中生有”在編輯策劃中的價值,就被一位前輩注意到,參見聶震寧《出版力:精品出版50講》,第13講[安徽教育出版社,2019年]),讀者也可了解編輯工作的具體內容。文字具有生人死人的魔力,而編輯可說是為促進人們以文字交流而生,編輯與文字間的關系幾乎天注定——至于留下文字,是否會被他人曲解,則非吾所知也。
(原載2022年4月20日《中華讀書報》,作者系中華書局大眾圖書出版中心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