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夜遇高人
(一)
晨。
雞鳴。
推開門。
吸——呼。
為什么不是呼吸?應該先吸氣,然后再呼氣吧。
空氣真清新。
眼前有果樹,果樹上有青青紅紅的水果,以及水果上面的露珠。
更高更遠處是天空,以及淡紫色陽光照著的淡淡晨霧。
鳥鳴、犬吠,遠處的汽車聲音,等等,聲音逐漸嘈雜,又是一天開始。
連昔嘆一口氣,唉!希望今天一切順利,希望今天會不同,然后自己搖了搖頭,可能嗎?
連昔今年三十九歲了,沒有正式工作,是一名寂寂無名的網絡寫手。日子就是一天天重復,生活永遠過得緊張,掙得微薄的稿費,永遠不夠用。
連昔住在農村,有一個院子,四間房子。是八十年代的老式房子,房子是父親留下的。整個村子里面,也只有這一座老式的房子了,鄰居家都是新蓋的別墅。
連昔的院子在村子最外邊,旁邊是一條小河,河岸有楊樹和柳樹。
楊樹和柳樹下面的河岸,有野草、紅紅黃黃的野花。
野草,野花之間,有小蟲呢喃,有蝴蝶飛舞。
野草之間,也會有落葉,枯萎的落葉。
也會有高一點的野花,草叢中有大狗帶著小狗,放肆而自由地奔跑嬉戲。
簡簡單單的顏色,簡簡單單的生活,簡簡單單的人和物。
河邊有釣魚的人、放羊的人、也充斥著孩子們的嬉笑。晚上時候,也有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的浪漫。
過了橋,旁邊是一顆大柳樹。
一顆大柳樹。
看起來特別古老的大柳樹。樹干樹枝已經變成了古舊的黑色,仿佛被盤玩了千年的包漿。一些樹枝枯枯萎萎,如龍彎彎曲曲。
夏天時候,知了會在大柳樹上面鼓鼓噪噪,聲音很難聽。當然,也有很多的鳥會在大柳樹上面聚會,那個畫面還是很美。當然,事情都有兩面性,也有不美的,就是大柳樹下會有很多干了的白色的,灰色的,黑色的鳥屎。
然后就是連昔的家了,破落的院子,破落的房子,和藍天白云,和別墅紅花格格不入。
連昔慢慢走到院子里,在那棵大棗樹下的石凳坐下,石凳下的地面,有綠色的青苔,也有幾片碧綠色的草葉。
一個少年飛跑到連昔身邊,是連昔的兒子連運。
連運十五歲,和連昔很像,瘦高瘦高的,一樣長長的臉,濃眉,眼睛不大,兩只眼睛之間的距離很窄,高高的鼻梁,寬寬的下巴,淡淡的剛剛冒出來的胡須,就是典型北方男人的模樣,略微有一些粗獷。
連昔看著連運,苦笑。
連運智力低下,只有三歲孩子的智力。
連運整天都在動,不停地動,不停地奔跑,不知道為什么動,仿佛不知疲憊。仿佛他的人生就是動和奔跑。
連昔的老婆也離開他們父子好多年了,說是出來打工,再也沒有回來。
連昔有一輛電動三輪車,沒有靈感的時候,會帶著兒子出去兜風。這也是連運最興奮的時刻,他們走過村子,走進田野,風吹過臉龐,風吹過身旁,風中有青草和糧食的味道,感覺大地收獲。
日子挺艱難,農村吧,自己有兩畝地,糧食夠吃,也不敢奢求什么,和兒子相依為命。
今天是連昔的生日,三十九歲了,虛度了三十九個春秋了,還一事無成。
好失敗。
連昔看看鏡中自己,曾經棱角分明的臉龐,現在顯得滄桑。胡茬有點長,因為刮胡子時候,連運會搗亂,一些胡茬長短不齊。
發際線明顯比年輕時候高了許多,鬢角也多了一些的白發。
和連運一樣,連昔的衣服呢,都是不值錢的尾貨,處理品,夏天遮體,冬天保暖就行。
連昔瞬間感覺到蒼涼,也有一瞬間怨恨連運,都是你,連累了我??煽吹竭B運在自己身邊拍著手奔跑,連昔告訴自己,他是我的兒子,所有的一切都不能怪他,他不能控制自己。
只怪自己命不好,不想那么多了,好好活著,照顧好孩子。
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院子里有幾顆果樹,還沒有成熟,青澀的果子在綠葉間閃閃爍爍,低一點的水果都被兒子摘完了。
晚飯時間,連昔狠狠心,買了一只白條雞,做了大盤雞,又找出瓶白酒,好歹是一個生日,和兒子一起。
連昔倒上酒,看著連運:“兒子,今天是爸爸生日,祝爸爸生日快樂?!?
連運的眼里只有大盤雞,嘴里含糊說著:“祝爸爸生日快樂?!憋w快地將一塊雞腿肉塞進嘴里。
連運手忙腳亂,吃著雞肉,然后一只碗碰倒掉在地上,碎了。
連昔苦笑:“碎碎平安?!?
連昔說著,眼前浮現出父親的模樣。
以前的時候,連運打碎碗呀,杯子呀,連昔會很惱火。那時候,父親還在,父親會慈愛摸著連運的頭,說道:“碎碎平安。”
然后父親會慈愛看著連運的手:“沒事,只要手沒有割傷就好。”
歲歲平安,那熟悉的聲音還在耳邊,可說話的人已經不在。
有些感慨,大概只有到了一定年紀才有。
連昔苦笑,慢慢地喝酒,竟然有一絲絲傷感,眼睛里有淚花閃爍。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連昔感覺到睡意,和兒子一起睡覺。
主要是連運需要照顧,所以兩個人還是一張床。
(二)
夜。
口渴。
酒喝得挺多,也不算很多吧,也許是心情問題,反正連昔感覺醉醺醺的。連昔感覺口干舌燥,想尿尿。
連昔模模糊糊地坐起來,穿反了拖鞋,盡管感覺腳不是很舒服,就是尿尿,很快,也不想再換回來。
連昔走到外邊那一間城里人叫客廳,農村人叫堂屋的屋子。桌子上面有水,連昔喝了幾口,然后到院子里尿尿。
門外,涼意幾許,夜如電影屏幕,豁然開朗。
天空,月亮不是很亮,星星看起來很多。星星好像是童話中的一樣,好像是有顏色,白色的、藍色的、綠色的、銀色的,應該很美。美不美,還是看心情。
連昔顧不上看它們閃爍美麗,尿急,快去尿尿。
眼前,沒有比這件事更重要了。
院子里,桌子上面吃剩的晚飯還沒有收拾,酒瓶子倒在地上,一片狼藉。
連昔在一顆果樹下,放水。也不知道是真的喝多了,還是手有些莫名顫抖,竟然有幾滴尿到了腰帶,連昔苦笑,怎么會?自己還不老。
夜風微涼,連昔打個噴嚏,連昔吸了吸鼻子,仿佛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是什么呢?連昔在大腦搜索,匹配,是燒紙錢的味道。
連昔進堂屋,燒紙錢的味道更重,連昔感覺眼睛有一些模模糊糊,仿佛心中一閃,連昔揉了揉眼睛,豁然大開,他見到了——
一個人,高人,身高絕對超過兩米。
連昔再次揉了揉眼睛,確實有一個人,青色衣服,站在堂屋,正對著老式的條幾,條幾上面有祖先的牌位,高人在喃喃自語。
連昔大腦飛快:什么人?
小偷?
不可能。
那深更半夜會是誰?
電光火石間,連昔的腦海出現了《子不語》的一個故事:
乾隆年間,有一位姓林的人,和一位張姓是朋友,發小那種。張姓染病,連續幾天,沒有來私塾讀書,林姓就去張姓家里問候,因為是發小,林姓直接推門進了張姓的家。在張姓的客廳,一個高人正在客廳喃喃自語。林姓懷疑,就用腰帶悄悄地綁住高人的腿。高人驚回頭,林姓問:“何來?”
高人:“我是鬼差,因為張姓將死,來和張姓的祖先說一聲,明天正午,會有人把張姓帶走?!?
林姓大驚:“張姓還年輕,獨子,還有老母要孝敬,還沒有傳宗接代,怎么能死?”
高人臉上有憐憫的神色。
林姓再三祈求,高人:“有一個辦法,張姓的期限是明天正午,明天正午,會有五個鬼差從門外的大柳樹下,你可以在大柳樹下面擺上酒席,六人座。等正午時分,有一陣旋風時候,就作揖請他們入座。他們幾個一路辛苦,饑渴,等他們喝酒過了正午,就沒事了。”
《子不語》里面交代的很清楚,這個應該是鬼差。一瞬間,連昔的心無限下沉,身體被冷汗濕透,連昔決定重復《子不語》里面的橋段。
連昔悄悄解下腰帶,綁住了那個高人的腿。
一樣的橋段,結果會一樣嗎?
連昔緊張,好不容易才將腰帶扣住,此刻,連昔習慣地將拳頭捏緊,手指指節咯咯直響。
高人大驚,回頭,四目相對。
連昔看到一雙黑色的眼睛,很黑很黑,仿佛是千年的黑暗,深不見底。連昔只注意到黑色眼睛,看不清楚高人的臉,感覺很模糊,披散的長發。
應該是《子不語》里面的那個鬼差了。
連昔直截了當:“你是鬼差?”
高人的臉上有一絲絲疑惑,點了點頭。
連昔壓住心中的恐懼,聲音有一些顫抖:“是《子不語》告訴我的,所以我才知道用腰帶綁住你?!?
鬼差咯咯笑著,尖利而冷,仿佛是鳥的聲音:“袁枚呀袁枚(《子不語》作者),你多次泄露天機,想不到居然還做了地府判官。”
鬼差低下頭看著連昔:“那些都是袁枚胡說的,你用腰帶綁住我,覺得有用嗎?你的腰帶很臟,我不想碰,但腰帶確實沒用?!?
高人抬腿,腰帶開了。掉到了地上,成一個不規則的圈。
高人轉身,要走。
不能讓它走,一定要問清楚。
有錢能使鬼推磨,連昔的腦海出現這句話。
連昔急忙打開一瓶酒,結結巴巴:“先生遠道而來,勞累了,薄酒一杯?!?
高人看著連昔手里的酒,有一個吞咽動作,坐下。
有門,下一步就是苦情戲,俗話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鬼差之所以能做鬼差,是因為上輩子做人的時候積德,所以這句話適合鬼差。
連昔手忙腳亂,拿來了水果、餅干、火腿腸:“先生遠來,辛苦了,一杯水酒,我年紀還輕,還有一個傻兒子要照顧,不能死了,請先生指條路?!?
高人搖了搖頭,哼了一聲:“我不會第二次泄露天機?!?
高人站起身,要走。
連昔急忙抱住高人,一瞬間,冰冷從指尖傳遞到胳膊,從胳膊傳遞到全身,仿佛是一塊冰,連昔的嘴唇不由得打顫。
連昔看著自己的手臂,有白霧,好像是結冰凍結。但不能放手,那一種鉆心的冷,寒入骨髓。
怕死,死亡為什么可怕,因為人們不知道死亡以后會遇見什么。因為對死亡未知,不知道死亡以后是什么,十八層地獄?油鍋、拔舌、剝皮、等等種種傳說,誰會不拍?
怕死,人們不是真正的怕死,而是不了解死亡以后的神秘,而想像出的一種精神上面的怕。
冷,徹骨。
連昔堅持不住了,他眼睛迷迷離離,牙齒打顫亂響,連昔馬上要昏迷。
噔噔噔,腳步聲。
連運迷迷糊糊地走了出來,他也是想尿尿。
連運看到了高人,高人也看到了連運。
高人神情仿佛一變,高人的聲音回復正常,不在如尖利鳥鳴般刺耳:“他是你兒子?”
連昔牙齒打顫,說不出話來,點了點頭。
高人仿佛如釋重負:“放開,我不走,我知道袁枚為什么讓我來通知你的先人了,他是想讓我救你,那我就順水推舟吧。”
連昔放開手,手臂結冰了,連昔把手臂抱在胸前取暖。
連昔哈了一口氣:“哈,真冷,袁枚為什么救我?”
高人向連昔吹了一口氣,連昔的胳膊馬上不冷了。
高人坐下,心安理得的端起酒:“因為你兒子。”
仿佛是一道光,連昔看到了活的希望,眼睛馬上有光,嚇得蒼白的臉也恢復了血色。
連昔急忙將水果遞過去,問道:“我兒子?連運?”
(三)
高人接過水果,在鼻子下面嗅,或者是吸氣的樣子吧。連昔又印證了古籍里面關于鬼吃東西的記載,嗅,吸食。
原來鬼差吃東西是嗅,而酒和人一樣,是喝的,太神奇。
連昔給高人斟酒。
因為心慌,所以手忙腳亂,酒杯掉在地上碎了,連昔急忙有換了一只新的杯子,為高人斟酒。
高人點了點頭:“因為你兒子的手上有印?!?
連昔搖了搖頭,表示不明白。
高人端起酒杯喝酒:“你兒子的左手拇指指紋是方形的,好像是印章,其實就是一枚印章,這樣的人一千萬里面才有一個?!?
好神奇。
連運尿了尿,回來,坐在高人對面,好奇看著高人。
連運看到地上碎了的酒杯,嘴里含混不清說道:“碎碎平安?!?
碎碎平安,歲歲平安。
而現在索命的鬼差就坐在自己對面,能平安嗎?
高人看著連運:“因為連運手指的指紋的緣故,所以連運能看見我。你呢,因為明天要死,所以也可以看見我?!?
連昔心驚肉跳,地上的酒杯碎片,歲歲平安,自己恐怕不會在平安了。
連運什么都不知道,也不在意,連運拿了一包餅干,撕開,自己拿一片吃,然后遞給高人一片餅干:“吃餅干”
高人又看到連運的右手,高人大驚,站了起來:“他,他,他的右手指紋是圓的,他,他。好吧,我什么都告訴你?!?
看來兒子來歷不凡,自己真的能歲歲平安了。
連昔的眼里充滿了希望。
連昔拍了拍連運:“乖,回去睡覺?!?
這一刻,連昔的語氣完全如母性一般溫柔。
連運又拿了一個蘋果,回屋睡覺了。
高人眼神空洞,虛無望著遠方,語氣中帶著期盼和敬畏:“方,有形。圓,無形。身,有形。神,無形。這個叫身內存神。所謂的外方內圓神在中。”
連昔聽不懂,目瞪口呆。
高人:“你的大限是明天正午,解救的方法,袁枚已經寫了。但是以前的辦法,現在不行了,那幾個鬼差回去也是受到了懲罰,所以,他們不會喝酒了?!?
連昔為高人倒酒:“那怎么辦?”
高人仿佛左邊的嘴角一咧,好像是笑了笑:“明天正午時候,你會昏迷,你提前讓朋友帶著你兒子,在大柳樹等著,鬼差看到你兒子,就必須停下喝酒?!?
連昔對自己的傻兒子肅然起敬:“我兒子是什么來歷?這么厲害?!?
高人語氣是敬畏:“他的前世是大禹神器通天玉琮,失落五千年了,想不到投胎了?!?
通天玉琮,這四個字出現在連昔耳邊,連昔身體一震,那是很久遠的過往了,這個詞一直在連昔心底,也曾經是最美好的回憶。
連昔詫異:“那,那他應該,哦,不應該是傻子呀?”
高人仿佛冷冷一笑:“這一切都怪你,結婚的時候喝酒了?!?
連昔打了一下自己的嘴:“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那明天以后我還有多少時間?”
高人嘆了一口氣:“現在不像以前了,地府也是計算機管理生死簿了,設定的命運,改不了的,你明天躲過一劫,還能多活三天。”
“三天。”仍然是絕望,連昔閉上眼睛。
僅僅是三天。
連昔企盼的語氣:“不行的,我死了,孩子怎么辦?他會死的。”
高人皺眉:“還有一個辦法,你可以回到過去,或者回到前世——改命,這樣你的兒子就不再是傻子,因為是通天玉琮轉世,他將改變世界。”
高人停頓一下,笑了笑:“不過這些你看不到,你只有三天?!?
改命,這么高大上的東東,要不顧一切去完成,即使是自己看不到兒子的輝煌,自己也會含笑九泉。
連昔堅定的語氣:“怎么操作?”
高人因為喝了幾杯酒,嘴里說話有的含糊:“過了明天正午,過了那個點,鬼差就不能帶走你的靈魂了。你會醒來,你就坐在連運的懷里,讓他左手拇指和右手拇指相對,念一句咒語,就能回到過去,改變命運,記著,結婚的時候,一定不能喝酒。”
高人在連昔的耳邊,低聲說了咒語。
連昔的眼神里面是期盼:“只有三天,來得及嗎?”
高人不屑看著連昔:“知道相對論嗎?速度只要夠快,可以超過時間的,別說三天,就是一秒鐘也夠了。”
高人站起身,要走。
連昔急忙站起身:“我能多問一下嗎?很好奇為什么把人帶到地府,有時候來的是一般的鬼差,有時候來的是黑白無常,有時候來的是牛頭馬面呢?”
高人不可置否笑了笑:“你馬上就知道了。”
連昔急切:“這個不算是地府的秘密吧,我是網絡寫手,把這個發網上,會增加很多粉絲的?!?
高人冷笑:“哼哼,粉絲?好吧,我告訴你,一般向我這樣提前通知你祖先的,是因為你的祖先積德;黑白無常一般是因為那個人比較惡,或者是不得好死;牛頭馬面其實是死者的父母,死者的父母親自來就說明這個人是壽終正寢,明白了嗎?”
“是這樣,明白了?!?
高人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酒。
連昔:“可是——”
高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我已經說得太多了,祝好運?!?
旋風起,高人無影無蹤。
屋里的燒紙錢味道也逐漸消散。
仿佛是一場夢。
地上有連昔的腰帶。
桌子上面有水果、酒杯、方便面、火腿腸以及連運撕開的餅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