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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來西亞

從吉隆坡到檳城

下午六點,太陽依舊灼人,我在喬治城(馬來西亞檳城州的首府)已晃蕩了一陣。中國街上的觀音廟香火繚繞,一旁的小印度咖喱味襲人,一家休息的中餐廳里,一群老人在打麻將,清真寺禱告召喚聲準時傳來,離海岸越近,純白的新古典建筑越醒目,它是維多利亞時代英國人的偏好。

你很容易被這城市的宗教與文化的多元性吸引。的確,這個位于馬來西亞西北的島嶼,似乎就是為了這多元化而存在,它與馬六甲、新加坡共同構成了中國與印度這兩個古老文明的最初交匯地,穆斯林與擴張的歐洲人也隨即到來。

在19世紀前半葉,直到新加坡崛起前,檳城是英國人所設立的海峽殖民地最初的首府,一個繁榮港口。它也是中國人下南洋的一個重要目的地。你看到那些高大的會館、富麗的住宅,很容易想象中國人昔日的財富,這些財富還曾支援過中國。自1910年后,檳城取代新加坡成為同盟會的中心,孫中山曾多次到來。另一些重要人物汪精衛、胡漢民、戴季陶也曾至此。英俊的汪精衛還引來一位當地華僑女子陳璧君的愛慕,為他籌措刺殺醇親王載灃的經費,并在失敗后積極營救。

我也感到自己內心的變化。當我在2020年1月22日晚登上前往吉隆坡的航班時,仍未感到太多的緊張。是的,在武漢,新冠肺炎的病例已達幾百起,各省市也開始出現。我首先感到的是憤怒,憤怒于一個龐大卻一時失靈的機器,卻并未覺得這個尚未被正式命名的病毒會帶來多大影響。我估計,五天后返回北京時公眾的恐慌或許已經減弱。十七年前,我經歷過北京的SARS,并不覺得眼前的一切會比當初更困難。

次日下午,我坐在茨廠街旁的明樂咖啡翻看《新海峽時報》,感覺到自己內心的分裂。“醫院可以應對冠狀病毒案例”,前衛生部副部長李文材(Lee Boon Chye)這樣對記者說。此刻,馬來西亞尚無一起病例。我感到一絲輕松。這輕松從走進吉隆坡機場時就已開始,我很高興扯掉了飛機上一直佩戴的口罩,它讓人覺得窒息、壓抑。機場內、街道上,沒人戴口罩,這景象令你倍感輕松。這個墻壁破敗、露出紅磚,頭上吊扇緩慢旋轉,坐滿要么閑談或敲著電腦鍵盤年輕人的咖啡館,尤其令人松弛。它讓我想起青年時從未實現的夢想,背包周游世界,住在陌生城市的小旅館,結識各色陌生人,或許還會陷入短暫的愛情。這一切似乎已經為時過晚,不過想一想,也有少許隱秘的歡樂。

我忍不住瀏覽微信朋友圈,它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世界。你看到系統應對的遲鈍、自媒體信息的碎片化,一種撲面而來的感覺是,在應對一場危機時,我們很難分辨信息源是否可信,更失去了描述現實的能力。若你不能清晰地描述、分析困境,又怎么能找到解決方案?將近十年,我們越來越生活在一種扭曲的語言中,專業媒體缺失。當“大象”占據了主要空間時,人們就縮在一個娛樂與消費的狹小領域里狂歡,它導致了思想與情緒的高度淺薄與輕浮化。人們或許更快地購買、支付,更快地點一份外賣、下載一部電影、對別人作出評論,但對表達的完整性、連貫性與邏輯,則喪失基本的追求。當語言變得碎片、單調、夸張時,思想與情感也隨之變形。我自己或許也是這潰敗的一部分。“非典”暴發時,我任職的報社每天都在召開會議、派遣記者,尋求更多的信息,做出分析與評論。它或許并不能一定提供具體的解決方案,卻是一種公共思想與意識的訓練。如今,只有少數幾家媒體仍堅持昔日的努力。

接下來的兩天,我過著雙重的生活。在清真寺的平臺上閑逛,看著穿著白色制服、殖民風格猶存的酒店服務員將紅色鞭炮掛起來,在唐人街一家酒吧里點上一杯“Chinatown Screwdriver(唐人街螺絲刀)”——這家酒吧是昔日的雪隆雜貨行,孫中山曾到此串聯華僑、募集資金,他是一把“革命的螺絲刀”,將那些散落各處的螺絲釘擰向革命的方向。他也是個全球旅行者。中國這個龐然大物生活于自己的強大慣性中,歷史中常是由邊緣人、外來者意識到它的困境,提供新的理解視角。在夏威夷、香港接受教育的孫中山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被他的演說所鼓舞、慷慨解囊的海外商人與勞工則切實地感受到身為中國人所遭受到的屈辱,他們渴望一個強大的中國,讓他們可以依靠,甚至能提供尊嚴及榮耀。那時中國在世界的形象,與奧斯曼帝國一樣,是另一個“病夫”。這疾病不僅來自政治制度的失敗、文化的衰退,也來自真實的疾病——普遍吸食鴉片,嗜好賭博、纏足,皆是身體與心理的疾病。

吉隆坡比我想象的小且破敗,雙子塔則更如某種大型玩具。這感覺或許與東南亞世界與中國地位的戲劇性變化有關。僅僅二十年前,吉隆坡、新加坡、曼谷仍是富庶、先進、自由的象征,海外華人在跨國公司有著更高的職位,代表更國際化的風格;能去新馬泰一游,是令人羨慕的出國體驗,人們仍在樂此不疲地談論著東南亞華人富豪的世界。如今,它們更像是中國人的后花園。對于很多中國游客來說,這里高樓更少、街道更窄、物價也更便宜,它們怎么能與北京、上海、深圳、成都相比?即使對“中國模式”有所懷疑,你也深刻地感受到,自2008年起,中國的規模、影響力變成了時代的主題。學者們談論著,歷史的天平又擺了回來,一個復興的中國讓東南亞世界似乎回到了某種古老的體系,他們需要重新學會與巨人相處。

昔日英國人所建的老牌酒店,塞滿了操著各式口音的中國游客,他們對墻上掛的那些老照片,以及刻意保留下來的愛德華時代風格沒什么興趣。我自己也是如此,即使再喜歡毛姆、彼得·弗萊明這樣的旅行作家,我也知道自己難以成為他們的一員。任何一個國家的興起,不僅是軍事、經濟上的,也是智識與情感上的。你可以批判昔日歐洲帝國的殘酷與掠奪,但他們畢竟留下另一種遺產。在加爾各答旅行時,我驚異地發現東印度公司竟產生出這么多語言學家、歷史學家與哲學家;在開羅散步時,我讀到法國人破譯古埃及文、福樓拜關于尼羅河的動人游記……我也不無驚奇地發現,這些帝國擴張年代的一些杰出的外交官、銀行大班、巡警,同時也是植物學家、業余人類學者與勤奮的日記作家。

相較而言,盡管我們的影響力在五個世紀前就遍布東南亞,不管是鄭和、福建巨商或苦力,早已深深植入當地社會,我們卻很少留下對當地社會更深入的描述與分析,即使是關于自己的故事。我前來的馬來西亞,只能在中文世界找到對此零星的記述,而在英語世界,他們為你分析這個國家的歷史與現狀、宗教與政治、食物與自然。你信任這些分析,并非因為他們正確,而是他們的觀察視角。或許,我也在潛意識地抱怨。在英帝國衰落前,倘若你是個牛津、劍橋的畢業生,恰好也加入過某個俱樂部,你很可能就可以在半個世界暢通無阻,你總有機會接觸到不同區域的風俗、富有思辨力的個人,或許還有機會陷入一場莫名的愛情,再寫出一本后人翻閱的著作。你很難想象,一個普通的畢業生,會擁有類似的一張網絡,讓他/她周游世界。你更難想象我們的駐外新聞、商業、外聯機構,也能成為知識生產中心,把他們對于其他地域與文化的理解帶回中國,豐富人們對于外界的認知。

飲著Chinatown Screwdriver,我陷入了沮喪。這個小小的唐人街,盡管帶有近代中國的種種縮影,有著它自己的悲喜劇,見證著不同的時代浪潮,卻幾乎找不到關于它的任何詳細記載。如今,海鮮餐廳里、服裝攤位上是緬甸、孟加拉國的勞工,他們皮膚黝黑、工資低廉。在旅途中,你會一次次感到,我們似乎既不好奇于他人,也不關心自己,盡管對世界曾經、正在產生諸多影響,我們卻忽視對此進行梳理與分析。

吉隆坡的景觀只是我內心感受的薄薄表層,我的頭腦與內心,完全被微信的世界占據了。消息一個接一個涌來,感染人數與擴散的地域數量迅速攀升,比疫情更令人不安的是一整套系統性的失靈與混亂。在一連串最初的延誤之后,終于開始激烈反應,啟動了或許是截至當時歷史上最大的一次封城。我也被一種無力感包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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