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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加拉文藝復興

這已不是泰戈爾的加爾各答。1861年他出生于此的時候,這座城市正在張開發現的眼睛,急于建設一切。

郵政總局旁的一家茶館,加爾各答的喧鬧都被阻擋在外,老店主像是畢加索,客人們面帶愁容

它既是英國人的城市,也是孟加拉人的城市。在1857年印度兵的悲壯起義后,英國人正式接管了印度,連德里象征性的莫臥兒王朝也不再需要了。而加爾各答是新的權力中心,也是經濟、文化中心。

大多數印度精英歡迎這一舉動,明確的“印度民族意識”仍在昏睡中。這塊遼闊的大陸上,有著眾多的種族、宗教、語言、階層,他們彼此通商、交戰,卻從未具有共同意識。加爾各答人都知道自己屬于孟加拉語地區的一部分,至于對更廣闊的印度屬性的意識,則相當淡薄。

英國人到來的一個多世紀,這種意識逐漸蘇醒。除去貿易、工業、鐵路、機關槍和壓迫,英國人也帶來了歐洲的思想:民族主義、自由主義、浪漫主義、啟蒙精神。一些殖民者還表現出對印度傳統的極大熱忱。東印度公司的威廉·瓊斯成立的“亞細亞研究會”,探討印度的文化、宗教、語言、歷史。瓊斯也是歐洲啟蒙運動的重要一員。

整個18世紀,從愛丁堡到那不勒斯、從巴黎到柏林的啟蒙思想家,或許彼此爭執不休,卻都在試圖建立這樣一個世界:這個世界主張人道,主張教育與宗教分離,主張世界主義和自由的綱領,主張不受國家或教會專斷干涉等威脅,還有權提出質疑和批評。這場運動內容龐雜,彼此矛盾,但其核心內容卻由一位德國人清晰定義:“啟蒙,就是要勇于運用你的理智。”它要把人從各式各樣的遮蔽中解放出來,人不應受到宗教、專制政府、陳規陋習的壓抑。思想家們也被一種樂觀情緒鼓舞,他們對理性抱有充分的自信,也相信能獲取關于世界的全部知識。

這種熱忱、理性與知識,經由這些殖民者,也來到印度,刺激了加爾各答最活躍的頭腦、最自由的心靈,他們也要清理傳統,反抗蒙昧。與歐洲同道不同,他們一開始就面臨著雙重的挑戰,他們要追溯、塑造自己的傳統,贏得文化上的自尊,還要參照新的標準,來批判傳統本身的弊病。發現世界與自我發現總是并行而來。

泰戈爾的祖父德瓦卡納特·泰戈爾,就是這股浪潮中的杰出代表,也是他那一代人中最多姿多彩的人物之一。他是個成功的商人、地主,也知道如何把財富變成生活的趣味與社會變革的力量。他是“亞細亞研究會”的第一個印度會員,也是印度第一座現代學院的主要贊助者,還是拉姆·莫漢·羅易(Ram Mohan Roy)的摯友。

羅易是個伏爾泰式的人物,精通波斯文、阿拉伯文、孟加拉文,最終沉醉于英國的啟蒙精神。在他的強烈呼吁下,延續多年的“殉葬”制被廢除。他還富有象征性地死于布里斯托(埃德蒙·伯克也死于此),當時他正為德里的莫臥兒王朝出使英國。德瓦卡納特·泰戈爾在1846年病逝于倫敦。他們那代人還沒有遭遇民族主義的煎熬,心無芥蒂地吸納世界的養分。

在泰戈爾成長時,啟蒙的種子已經成長。在加爾各答,再沒有誰比泰戈爾家族更能表現出生機勃勃的嶄新生活。泰戈爾的兄弟中,有的是玄妙的數學家,有的創辦輪船公司,他們在自己的宅院里編輯雜志、朗誦詩歌、編排舞劇,還帶著不戴面紗的妻子周游全國。加爾各答的新思想人物大都是他們的朋友。

舊世界的美妙之處也從未失去。“我出生的加爾各答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城市里的大街小巷上嘎嗒嘎嗒的出租馬車,掀起滾滾煙塵,車夫的鞭子不停地抽打骨瘦如柴的馬背。那時候沒有電車、汽車、摩托車,工作也不像現在這樣忙得讓人透不過氣,人們過著悠閑自在的生活。政府機關的職員在出門之前,從容地吸上幾口水煙,而后嚼著蒟醬包去上班……”泰戈爾在回憶錄里寫道。

城里沒有煤氣燈,也沒有電燈,人們遵循著自然的節奏。黑暗令一切都倍感神秘,在人們心中仍活躍著魔鬼和精靈的故事。古老史詩《羅摩衍那》被一代代人講述,孩子們熱衷于傾聽強盜與怪獸的傳說。在這個龐大的家族中,泰戈爾享受著充分的愛與關注。密切又緊張的人際網絡,激發他對人性的理解。少年泰戈爾在屋頂上、走廊里、房間里,在黑夜的寂靜與幻想中,在最新一期的《孟加拉之鏡》與古老的梵文詩篇里游蕩。

我很難在泰戈爾的童年記憶與眼前的加爾各答之間建立聯系。胡格利河仍從容不迫地流淌,人們仍跳入河中洗澡,大街小巷仍飄著各種油炸食品的香氣,其中肯定有他最喜歡的炸甜豆包。但如裹入毯子的濃重夜色早不見了,電力不僅驅趕了神秘,也趕走了閑暇。即使到了夜晚十點,馬路仍擠滿了汽車,工人卸下卡車上的面粉袋,在街旁的小攤上討價還價,孩子想必很少在聽大人們講述傳說了。

一個現代印度早已覺醒,其結果卻喜憂參半。它既融合了廣闊的地區,又分裂了另一些地區。巴基斯坦、孟加拉國、斯里蘭卡,都曾是模糊的印度概念中的一部分,如今卻都是獨立國家,彼此間仍有緊張的沖突。

泰戈爾曾經擔憂過這種可能。他總結過19世紀以來印度覺醒的過程:先是宗教改革,然后是文學運動,最終是民族運動。拉姆·莫漢·羅易是第一階段的代表,他自己是第二階段的中心人物,而第三階段則以甘地為精神領袖。

1921年的一幕顯示了第二階段與第三階段的過渡,它正發生在泰戈爾故居的兩層小樓前。這一年的9月6日,甘地前來拜會泰戈爾,他期望詩人能給他正在發起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注入新的動力。自1915年從南非歸來,甘地就成為新的民族情緒的象征,他似乎找到了重建民族自尊、抵抗英國殖民者最有效的方式。

從拉姆·莫漢·羅易、德瓦卡那納特·泰戈爾一代開始的自我追尋,走到了另一個關鍵時刻。在文化復興之后,是民族主義與政治覺醒。1905年的“愛國運動”,標志著新階段的到來。英國的印度總督寇松把孟加拉邦一分為二的舉措,激起了本地人的反抗。泰戈爾是這場運動的精神領袖,他編寫歌曲、發表文章,替民眾表達他們受傷的情感。但在這場運動后,社會情緒日趨激進,人們不僅厭惡英國人的統治,甚至要驅逐關于英國人的一切。

泰戈爾為這新的情緒深感不安。他也知道,印度的這種激進情緒并非獨有,民族主義浪潮正在全球范圍內興起。他相信民族主義不過是對虛榮與權力的渴望,它扭曲了人們對世界的豐富理解。

在甘地到來時,他感覺到了這股狹隘之火在印度熊熊燃燒。當他與甘地在屋內會談時,一群激動的民族主義者正把從商店里搶來的英國制造的衣服堆在院中空地上,似乎燒毀英國貨才能表現他們的愛國熱忱。

甘地需要泰戈爾的支持。1912年,泰戈爾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他還是第一個贏得這樣殊榮的亞洲人。世界性的聲譽對印度的抵抗運動至關重要,印度人與英國人的實力對比如此懸殊,唯有喚起廣泛的同情。泰戈爾仰慕甘地的非暴力精神,卻沒準備接受他的抗爭方式。甘地是個堅定的信徒,泰戈爾則天然是懷疑者,警惕一切支配性的、未經反省的力量。

在這次歷史性卻遠非投機性會面的最后一刻,甘地請求泰戈爾也拿起紡紗車,以此象征對英國紡織品的抵制。但泰戈爾委婉地拒絕了:“我可以紡織詩句,可以紡織歌曲,但親愛的甘地,對于你寶貴的棉紗,我會弄得一團糟。”

對他來說,這不是對英國殖民者的抗爭,而是一種拒絕現代文明的褊狹。土制的紡紗車,不僅沒有經濟意義,也是另一種逃避:“紡車無須任何人思考,人們只是無休止地轉動屬于過時發明之物的紡輪,幾乎用不著判斷力與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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