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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帶淚的微笑》:麥琪的禮物[1]

  • 麥琪的禮物
  • (美)歐·亨利
  • 8921字
  • 2024-04-15 16:30:18

第一個主題選的篇目多是中國讀者熟悉的作品,有《麥琪的禮物》《警察與贊美詩》《最后一片葉子》《二十年后》《阿卡迪亞的過客》共五篇,重新詮釋“帶淚的微笑”這一最為中國讀者醉心的主題。能歷經歲月洗練的作品多是能直擊人心底的作品,因此每個國家、每個民族都不缺乏最動人的情歌和搖籃曲。同理,文學作品里,“帶淚的微笑”觸動了所有讀者的心,不論哪個社會背景、學術背景、心理狀態,無不被那欲墜不墜的淚珠兒打動。

歐·亨利的這類作品兼有喜劇的形式與悲劇的內涵,其中的主要角色多為不太幸福的小人物,內心還堅守著一方純凈的美好,讀后令人心情終于一松,苦澀之余還有欣慰。

譯者認為任何一個社會形態中都有幸與不幸兩個群體,且不幸者的不幸未必源于經濟狀況。佛祖釋迦牟尼說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五蘊熾盛、求不得。生、老、病、死,是生理原因造成的痛苦;其余四者是精神上的痛苦。如果把各國現實主義小說匯集起來分類,估計也就是這八類了。解讀“帶淚的微笑”這一主題時,我們會發現故事的起點源于一種執念。

《麥琪的禮物》一篇中,黛拉執意要為丈夫吉姆選擇一款圣誕節禮物。在她的預期中,這份禮物不僅是丈夫的必需品,還能最大程度上扮美吉姆家傳的藏珍;于是,她把自己的長發賣給了假發店。出于同樣的心理丈夫將懷表這樣承載著家族之愛的必需品賣掉換來了一把梳子。兩個人都得到了一件怕是再也用不上的禮物,那種失落和心酸在從不需要思考價格的人眼中也是深刻得入骨。

為了能更好地解讀這一則故事,譯者建議從象征主義文學分析的角度來看待文中的幾個重要元素。其一,長發的文學意象。在西方文學中,人體的所有部分都有一定的象征意義,比如心臟代表愛,手代表權柄,腸子代表勇氣,而長發代表永恒的魅力,甚至是魔力,這一點可以參看歐洲童話中《長發公主》的故事。若以現代的裝扮為標準,長發則代表了女性外在特征,看各國廁所圖標就可略窺一斑,不是小裙子就是束起的馬尾辮。因此,長發可以象征柔性的女性之愛,纏綿縈繞,仿佛沒有盡頭。其實在中國古代的典故中,長發同樣是愛的象征,“青絲”諧音“情思”,因此情侶之間贈以長發,是與君相依、矢志不移的意思,在新婚喜房中新婚夫妻要將青絲束在一起,是所謂結發夫妻。此外,中文典籍中還有“發是血之余”的說法,證明頭發是生命的象征。既然頭發是鮮活而具有生命的,同時也是短暫的物質,反觀懷表,這是能夠把時間外在化的實體,它代表著時間、歷史、傳承等意象,因此長發就自然成為懷表的對立。故事中這塊懷表是吉姆的家傳愛物,父子相承,更強化了generation(世代)的概念,世代相傳的意象。因此當黛拉割斷長發的時候,代表著她舍棄了短期的閨閣溫情,而渴望能獲得永恒的愛情,超越凡俗的愛情。

其二,主人公姓名的暗示意義。除了解讀實體物質的象征意象,讀者還可以從兩個主角的名字上分析出作者的寫作意圖。黛拉和吉姆其實都是昵稱。在開篇處隱藏著這家戶主的全稱,Mr.James Dillingham Young(詹姆斯·迪靈漢·揚先生)。James(詹姆斯)是常用的歐洲男子名字,源自希伯來語,意思是“愿上帝保佑追隨者”,在《圣經·新約·雅各書》第一章里有“James,a servant of God and of the Lord Jesus Christ,to the twelve tribes which are scatted abroad,greeting”(上帝和主耶穌基督的仆人雅各,向散居各地的十二支派問安)。他的姓氏就是Young(揚),我們可否認為取名為詹姆斯的是一個受上天眷顧的年輕人。Della(黛拉)是Adela(阿德拉)的簡稱,也是Delia(迪莉亞)的另一個拼寫方式,這個名字源于古希臘神話,是月神兼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的別稱,這位女神象征著純潔、青春活力。如果譯者找到的資料沒有問題的話,這個名字當真很適合這位對愛堅貞的女性。

回到文首的執念假說,這對小夫妻因為對圣誕節禮物的執念勇敢地放棄了自己最愛、最為之驕傲的東西,但他們之間的愛因此而永恒。因此,“求不得”的是物質的愛的載體,不是愛本身。令譯者感慨的是,哪怕帶淚的微笑畢竟還是微笑。

《愛的犧牲》與上一篇有異曲同工之妙,除了愛情這個核心元素之外,作者其實還設計了另一個隱喻——謊言。很多熟悉英文的讀者都知道“白色的謊言”這種說法,懷著美好善意的初衷的謊言是可愛的。小夫妻倆各自編織了華美的故事,以微薄的體力工酬支撐家庭的開支,支持對方的藝術追求,這樣的犧牲無異于《麥琪的禮物》中那對小夫妻的相互奉獻。如果說他們原有的執念是對藝術的執著,一種強烈到寧可背井離鄉的熱愛,那么后來的執念就是對愛人及其前程的支持。

瓊茜心中的執念是常春藤上最后一片葉子。她認定了落葉代表著她生命的流逝,在最后一片也凋零時,她的生命也將終結。于是在《最后一片葉子》這篇作品中,“帶淚的微笑”與生死的主題彼此交融,為讀者唱響生命的強音。第一層,我們可以認為正是內心“生”的信念使得瓊茜征服了病魔。她的生命奇跡并非物質的藥物或者豐富的經濟支撐能夠賦予的,那是朋友的關愛照顧,是老貝爾曼的生命力作給了她煥發新生的力量。第二層,我們可以看看不得志的老畫家貝爾曼,他在杜松子酒的陪伴下潦倒一生,任由自己對藝術的熱愛和迷戀日漸麻木,活在凄風冷雨的物質世界。當他在風雨之夜將葉片畫在墻上時,他重新振奮了藝術的生命力,也振作了愛人的能力。在文中我們可以看到他對兩個年輕畫家的回護,這不能簡單地解讀為對晚輩的愛惜,也有對自己曾經的青春和奮斗的留戀。

文中的幾個象征主義意象之中,我們的視線往往會集中在葉子上,因為那畢竟是ivy常春藤,它的花語是結合的愛、忠實、友誼和情感。在古希臘神話中,常春藤代表酒神Dionysus(狄俄尼索斯),具有歡樂與活力的象征意義,也代表不朽的青春,因此歐式婚禮中常常用它做新娘捧花。譯者關注到另一個與主題息息相關的意象是杜松子酒,又稱琴酒、金酒。它口感苦澀,為世界第一大類烈酒,常常被比喻為暴躁的美女。老貝爾曼的性格特征和杜松子酒真的很貼合,但他戰勝了自我麻醉的低迷心態,用生命繪制出真正的大作。它并非創作于專門的畫室中,繪制在畫布上,也沒有木框或簽名;它是超越現實主義框架的創作,不能不說是自我否定到自我認同的真實反映。

《二十年后》反映了西方哲學和文學的二元對立思想,Binary Opposition(二元對立)是歐美哲學源流中最本源的起點。上溯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前,西方哲學和社會研究中是基本沒有灰色地帶的,真正推崇多元哲學思想,擁有大段的非白非黑的灰色地帶是中國傳統的文化思想,中庸就是其中最典型的表現,百家爭鳴是這種包容哲學的興盛時代。首先兩位主人公是一對矛盾對立的社會關系——逃犯和警察。兩個人的共性在于共同的記憶和二十年前的許諾。曾經青蔥歲月的真誠無偽是兩個在現實生活中已經疲憊的中年人都傾心眷戀的感覺,因此,歲月既往,兩個人都有踐約的誠篤。而社會關系的矛盾對立決定了這篇故事以出人意料的方式結束,惋惜和矛盾的讀后感受充斥了讀者的心。從感性的角度上,我們希望兩個人能相見歡,希望警察不要自責,逃犯不要怨恨;從理性的角度上,我們又認為警察做了正確的抉擇,他踐約并堅守了自己的社會職責。故事的起點是真善美所依賴的真誠、誠信,若非這對矛盾的社會關系,原本可以是一篇催人淚下的大團圓故事。

作者設定的身份矛盾從兩個主人公的命名方式上也可窺一斑。鮑勃這個名字是Robert(羅伯特)的昵稱,來自日耳曼語,意思是名望、身負盛名;這名逃犯因為自己的惡行確實已經惡名遠播。警察Jimmy(杰米)的名字是James的昵稱。上文中曾經提到,該名源自希伯來語,意思是“愿上帝保佑追隨者”,是十二使徒之一的名字。這個名字的文學形象往往是友善單純的大男孩,大高個。就好比一個善良博愛的女孩往往要叫瑪利亞或者凱瑟琳,孤膽英雄經常叫杰克,這種命名暗示了作者的情緒。事實上羅伯特這個名字是中性的,沒有善惡的傾向,正如明明是一個逃犯卻仍在內心深處留有一份人性的熱情的主人公;而吉米是純善的。

感性和理性的矛盾同樣是這篇小說的潛在線索。在西方文學中心和腦的矛盾對立處處可見。心象征的是愛、是感性;頭腦代表智慧、是理性。非常有趣的是,有些文論中認為頭腦象征著墮落,因為人類是吃了智慧果之后從天堂墮落人間的。逃犯鮑勃的內心因為對老友的懷念,對舊約的執著,回到故土,因為這一路的艱辛,他的踐約之旅是典型的感性戰勝理性的代表;同樣懷念舊友的巡警吉米在懷舊與職守之間做了艱難的選擇,這是理性戰勝感性的典型表現。

微觀的層面來欣賞的話,我們可以從兩人之間的對話中讀出二者之間后天形成的對立關系。逃犯的口若懸河與警察的惜言如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就如同戀愛關系一樣,誰愛得多一些,誰就輸了;這一對矛盾的關系中,誰更感性,誰就輸了。撇開事件本身的善惡是非,讀者能感受到逃犯的感性與誠懇,以及巡警的理性與警惕。也或許正是這種性格的特質決定了一個會因為率性而為成為罪人,而另一個因為謹慎和自律成為大義滅親的正義衛士。

《阿卡迪亞的過客》講述的是兩個互有好感的年輕人,兩個城市里溫飽有余、尚不富足的年輕人,他們的共同心理同樣是一種執念。正如化名為海洛薇絲·達西·博蒙女士的瑪米·西維特姑娘,她對上流社會的優越生活是如此渴望,“我渴望像一位貴婦一樣的揮霍,哪怕就一星期也好。”于是她節衣縮食、分期付款購買了奢華的裙服,用閱讀豐富自己的談資,把書上看來的一切都化作唇邊的貴族閑談,感慨千島群島這樣遙遠的度假勝地。哈羅德·法林頓也在最后吐露了自己的真實情況:詹姆斯·麥克曼努斯,奧多德—萊溫斯基公司的收款員。這就是歐·亨利的善良之處,他的作品里,所有的詹姆斯(迄今我們已經遇到了三位)都有一個共性,善良真誠是最典型的個性特征,和那位最知名、最圣潔的詹姆斯一樣。宗教似乎是歐美文學作品里化不開的情緣,一直浸潤著作者的個體情感。恐怕在給角色定位的時候不知不覺間就出現了一定的范式,就好比中國戲劇中的臉譜,姓名的類型化也是他作品的一個特征。這個論點或許無法取得更多專家的認同,但是我們會發現在眾多文學作品中,十二使徒的名字不會送給一個本性惡劣的角色,這樣潛意識的類型化命名是宗教意識強烈的作家的共性。

這篇作品還有一個歐美文學作品不肯輕易放棄的暗示,一種文學照應,那就是古希臘、古羅馬神話的影子。故事的背景是隱匿于大城市中的Lotus Hotel(忘憂果旅社),一譯為蓮花,與文章清涼靜謐的避暑勝地相吻合;另可譯為落拓棗、忘憂果。據古希臘傳說,吃了這種水果人會有一種如夢如幻的快感,與文章整體行文更加契合。實則作者有雙關所指。早期的譯者把這篇故事的篇名譯為《阿卡迪亞的過客》,阿卡迪亞在希臘南部,在詩歌與小說作品中常用來指世外桃源,與之呼應的文學符號是荷馬史詩。在《奧德賽》第九章,奧德修斯和手下勇士與海島居民都沉醉于忘憂果帶來的美夢,樂而忘返,失去了進軍的渴望。有人說過,美國是兒童的天堂,年輕人的戰場,老人的地獄。奧德修斯以戰爭作為自己身為英雄和勇士的事業,城市是兩個年輕人的戰場,這二者是契合的,或者說,奧德修斯的征服之旅上所有的艱辛與血腥都可以在大城市、上班族的生活中找到相應的事件。忘憂果帶來的是美夢,奧德修斯主動掙脫了它的迷惑,而這兩個年輕人同樣是因為一個意外的事件從美夢中警醒,那就是他們之間萌發的好感,于是兩個人都愿意以莫大的勇氣重新面對事實,回到蒼白的真實世界,這也是主動的回歸。

在“帶淚的微笑”這個主題中,譯者分別介紹了主題分析、象征主義研究、二元對立哲學思想、前文本的文學符號暗示(類似于中文詩歌中的用典)等切入角度,希望能激發讀者在閱讀中產生更多新的想法。

一美元八十七美分。湊一塊兒就這么多。其中有六十美分居然都是一分一分的小零錢。這些都是在雜貨店、蔬菜攤和肉店買東西的時候跟人家軟磨硬泡才一個子兒、兩個子兒地攢出來的,每回鬧到最后,總有一個小販氣得面紅耳赤,無聲地譴責她這么斤斤計較當真是小氣。黛拉已經數過三回了,終歸還是一美元八十七美分。可是明天,圣誕節就到了。

無可奈何之下,顯然除了撲倒在寒酸的小沙發上哀哀地哭,她還能如何呢。于是黛拉就哭了,哭著哭著就不免又想,過日子嘛,肯定是有時嗚嗚咽咽,有時抽抽搭搭,也有時嘻嘻哈哈,可是還是抽抽搭搭的時候居多。

趁著這家的女主人從嗚咽慢慢地向抽抽搭搭過渡的這段時間,我們來打量打量這個家吧。這間房子是有配套家具的公寓房,租金是每周八美元。非把它說成花子窩也不至于,但是一眼看過去,還真是能萌生丐幫的印象。

樓下的前庭里有個信箱,只是從未收到過一封信,還有一個電鈕,也不曾有誰伸手按響它。信箱上還插著一張名片,上面寫著一個名字“詹姆斯·迪靈漢·揚先生”。

這張寫著“迪靈漢”三個字的名片還是在此人周薪三十美元的光輝歲月里隨手掛出去的,之后就任它在斜風細雨中飄搖。現如今,他的周薪已經縮水了,只有二十美元,連“迪靈漢”這幾個字也快掉光了,就仿佛這幾個字在慎重思考,要不要縮寫成一個“迪”字,顯得謙抑,不那么出風頭。可是,但凡詹姆斯·迪靈漢·揚先生回到家,走進樓上自己的公寓,詹姆斯·迪靈漢·揚太太,也就是文中已經介紹過的那位黛拉,總是叫他“吉姆[2]”,親熱地擁抱他,那感覺真不賴。

哭過之后,黛拉用散碎的香粉給兩頰補了補妝。她立在窗前,神思恍惚地向外望,灰撲撲的后院里一只灰撲撲的貓正在一堵灰撲撲的院墻上漫步。明天,圣誕節就要到了,可是能用來給吉姆買禮物的錢只有一美元八十七美分。她耗費了數月之功,一個子兒、一個子兒地摳唆才積攢下這點錢。一周二十美元實在撐不住日子。挑費從來都比她估算的要高,現在也是。能用來買禮物的錢就這么一美元八十七美分。她的吉姆啊。多少美好時光,她憧憬著要送給他一件好東西,要精細、少見,還得是純銀制成——戴在吉姆身上是它的榮光,它得多少能配得上這份榮光。

房間的兩扇窗子之間掛著一面窗間鏡,這種窗間鏡你也許在周租八美元的公寓房里見到過。骨瘦如柴、機敏靈活的人只要快速地掃一眼自己在那一連串的窄條鏡子里映現出來的樣子,就能拼湊出一幅相當精準的外貌。黛拉身材窈窕,已經掌握了這門技術。

驀然間,她一個轉身從窗邊撲到窗間鏡跟前,雙眼熠熠閃光,然而只不過短短的二十秒之后,她的臉色就變得慘白失色。她飛速拆散了頭發,讓長發徹底披散下來。

詹姆斯·迪靈漢·揚夫婦如今擁有兩件引以為傲的東西。其一是吉姆從祖父和父親那里繼承的金表,其二是黛拉的長發。即便示巴女王[3]就住在通風管道那一頭的公寓房里,但凡哪天黛拉把秀發探出窗外曬干的時候,那頭秀發肯定會讓女王陛下的珍寶重器相形失色。即便所羅門王把地下室都堆滿金銀財寶,親自當門衛,每當吉姆路過的時候,也肯定總要把金表掏出來,肯定能看到所羅門王眼紅得吹胡子瞪眼。

而正當此時,黛拉美好的秀發都垂落下來,有如褐色的小瀑布,漣漪微蕩、光華閃動。這秀發的長度可以過膝,宛然為她披上了一件長袍。之后,她又慌忙將頭發挽起。一瞬之間她猶豫了,靜立良久,珠淚一滴、兩滴滑落在破舊的紅地毯上。

她穿上褐色的舊外套,戴上褐色的舊帽子,裙擺輕動,腳步凌亂地出了門。下樓來到街上,她的眼中還閃爍著淚光。

當她站定時,那兒有一塊招牌,上寫著“索芙瑯妮夫人店——經營各種秀發產品”。黛拉一步三級地沖上樓,然后大喘幾口氣穩了穩心神。索芙瑯妮夫人身高體胖、白皙非常、冷若冰霜,怎么看也不像是名叫“索芙瑯妮”。

“您肯買我的頭發嗎?”黛拉問道。

“我是要買頭發,”夫人說道,“帽子摘了,我瞧瞧怎么樣。”

那褐色的瀑布傾瀉而下。

“二十美元。”夫人用一只訓練有素的手拎起一撮兒頭發,說道。

“趕緊給我錢。”黛拉說。

啊,此后的那兩個小時就如伸展出一對玫瑰色的翅膀一般,匆匆飛逝。這個比喻是我胡拼亂湊出來的,就別追究了。她在店鋪之間穿梭,搜索著給吉姆的禮物。

終歸還是讓她找到了。無可置疑,這東西就是專門為吉姆特制的,沒有別人的份兒。她把這么多家店都翻了個底朝天,像它這樣的東西再也找不出第二件。那是一條白金表鏈,式樣簡約。它的價值在于本身的貨色,而不是俗麗的裝幀,好東西就是如此。它簡直是那塊金表的絕配。看到這條表鏈的那一刻,黛拉就知道這就是吉姆的東西。它跟吉姆的為人相仿,不張揚、有價值——這兩個說法用來描述它和吉姆都合適。它花了黛拉二十一美元,買好了,黛拉就帶著所余的八十七美分匆匆趕回了家。給金表配上這條鏈子之后,吉姆無論跟什么人待在一起都會渴望看一看時間。雖說那塊表本身金碧輝煌,本該用一條表鏈與之相配,但是一直用的是一條舊皮繩兒,因而他只敢偷偷摸摸地偶然瞧一下時間。

黛拉到了家,陶醉的心情才稍稍審慎、理智了一點。她把卷發用的燙發鉗取出來,點燃了煤氣爐,她要把愛戀和慷慨給她造成的損失修補一下。這種工作從來都是一項浩大的工程,親愛的朋友們——那樣的工作量真是有如猛犸象那么龐大。

四十分鐘都不到的光景,她的頭頂就覆滿了緊貼頭皮的細小發卷兒,看上去她還真像一個逃學的小學生。她久久地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細細打量、滿心挑剔。

“要是吉姆沒有宰了我的話,”她自言自語道,“不等再看我第二眼就得說,我簡直和康尼島上合唱團的姑娘似的。不過我能有什么法子呢——哦!就有一美元八十七美分,我能有什么法子呢?”

七點鐘的時候,咖啡煮好了,煎鍋也坐在爐灶上熱了起來,準備煎排骨。

吉姆從來沒有遲歸的記錄。黛拉把表鏈對折了一下握在手中,然后坐在門邊的桌角上,吉姆向來要從這扇門進來。接著,她聽到樓梯盡頭傳來吉姆的腳步聲,臉上一時間雪白一片。平日的一丁點小事她也要無聲地向天禱告,這都成了習慣,于是此時此刻,她又小聲地祈禱說:“上帝啊,行行好,但愿他覺得我依舊美麗吧。”

門開了,吉姆走了進來,又把門帶上。他容顏消減,表情格外嚴肅。可憐的小伙子,剛剛二十二歲就背負起養家糊口的重擔!他需要買一件新大衣,手套也沒有一副。

吉姆踱進屋門之后,就好比賽特犬聞到鵪鶉的氣息一樣挪不動腳步了。他的雙眼直勾勾地盯在黛拉身上,眼中滿是黛拉難以讀懂的情緒,簡直把她嚇壞了。那并非怒火,也不是詫異,算不上反感,抑或恐怖,她曾經預想過的任何一種眼神都對不上號。吉姆就用這種非同尋常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的臉。

黛拉蹭下了桌子,迎上前去。

“吉姆,親愛的,”她大聲說,“別那樣瞧著我。我的頭發剪掉賣了,要是沒有一件禮物送給你,這個圣誕節我可怎么過。頭發還會長出來的……你不在乎的,對不對?我只有這個法子。我的頭發長得飛快。跟我說‘圣誕節快樂!’吉姆,我們倆開開心心的。你都不知道我給你買了一件多么精致——多么美麗而精致的禮物。”

“你的頭發給剪掉了?”吉姆艱難地問道,就仿佛他挖空心思也沒有看清這居然是真的。

“剪掉賣了,”黛拉說,“不管怎么說,難道你就不如以前那么喜歡我了嗎?沒了長發,我還是我嘛,不是嗎?”

吉姆不解地打量著房間。

“你說頭發都沒有了?”他簡直是在說傻話。

“別找了,”黛拉說,“跟你說已經賣了……賣完了,已經沒有了。今天是圣誕夜,小伙子。和我好好地過節,因為頭發是為了你才賣的。我頭上的頭發也許可以一根一根地數清楚,”驀然間,她換了一副莊重的溫柔口吻繼續說道,“但我對你的感情誰都數不清。要不要把排骨上灶啊,吉姆?”

不多時,吉姆仿佛從這種神魂不屬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把他的黛拉擁進懷中。我們來思考個十秒鐘,從別的角度審慎地考慮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事兒。房租究竟是一周八美元還是一年一百萬美元,二者有什么區別嗎?無論數學家還是智者都給不了正確的答案。麥琪雖然帶來了無價之寶,可是這樣東西卻不在其中。這句晦澀的話是什么意思,我們之后再挑明。

吉姆從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個包裝好的盒子,扔在桌面上。

“千萬別誤會我,黛兒,”他說道,“我認為無論剪什么發型、去不去體毛,或者用什么方式洗頭,我對我愛的姑娘的感情都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減損。不過,但凡你拆開那個盒子,就會明白方才我為什么失了神。”

瑩白的五指敏捷地拆開繩子和包裝紙。緊接著只聽一聲喜不自勝的驚叫;再然后,老天爺!一瞬間那驚叫就化作了歇斯底里的淚水和哀號,這屋子的男主人不得不出盡百寶來安撫她。

這都是因為擺在那里的是梳子——成套的梳子,插在兩鬢和腦后的排簪也都有,正是黛拉在百老匯大街的一個櫥窗里看到過、羨慕了好長時間的那一套。好美的發梳啊,純玳瑁的質地,還用珠寶鑲了邊兒——那色調的濃淡最適合戴在她已經不見蹤影的秀發之間。這套發梳價值不菲,她心里清楚,所以打心眼兒里只是渴盼著、眷戀著,不曾有過一絲一毫據為己有的念頭。可是如今,這些梳子竟然歸自己所有了,只可嘆那原本能與這么令人垂涎的裝飾品相得益彰的秀發卻再無蹤跡。

不過,她還是把梳子捧在胸前,好久之后才有氣力抬起迷離的雙眸,漾著微笑說道:“我的頭發長得可快了,吉姆!”

接著,黛拉仿佛一只小貓被燙了一下似的猛然一跳,叫道:“哦!哦!”

吉姆還沒有見到給他買的禮物呢。她急匆匆地展開五指,遞給吉姆。那條無聲無息的貴重金屬鏈子仿佛閃著光芒,映照出她心頭的喜色與熾熱。

“是不是好講究,吉姆?我在城里找了個遍才找到這個。現在,你每天看上一百次時間都行。把金表給我,真想看看配上去怎么樣。”

吉姆并沒有順應黛拉的要求,他一屁股倒在小沙發里,雙手墊在后腦下,微微一笑。

“黛兒,”他說,“圣誕節的禮物先擱在一邊,留一陣子再說吧。它們太精致了,不適合立即就用起來。金表讓我給賣了,所得的錢給你買了梳子。現在,還是把排骨上灶吧。”

大家知道,麥琪都是智者——才智超群的人,他們帶著禮物要送給馬槽里的那位圣嬰。是他們發明了圣誕節送禮物這個趣事兒。他們人聰慧,自然禮物也聰慧,趕巧禮物重樣的時候或許還有特權能調換調換。說到這兒,我才笨嘴拙舌地把這件平淡無奇的事情給諸位說明白,這套房子里住著的兩個傻孩子極不明智地為了對方犧牲了自己最貴重的寶物。不過,容我對如今的聰明人們說最后一句話,那就是,在送禮物的人里,這兩個人是最聰明的。而在所有送了禮物也收到了禮物的人之中,類似他們倆這樣的人才是最聰明的。無論什么情況下,他們都是最聰明的人。他們就是智者麥琪。

注釋

[1]《麥琪的禮物》是最初的譯法,本文沿用原譯以方便讀者。Magi是最早尋訪初生的基督的三位東方智者,《馬太福音》中提到耶穌降生后,這三位具有智慧的賢人帶著豐厚的禮物來朝圣,他們代表著尊貴和圣潔。圣誕節送禮物的傳統由此而來。Magi和magic(魔法)是同源詞。

[2]吉姆是詹姆斯的昵稱。

[3]或譯作希巴女王,見于《舊約·列王記》,傳說中是阿拉伯半島的女王,一傳為驚艷絕倫的美女,又一說為丑陋無比。本文中以示巴女王襯托黛拉秀發的珍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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