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醫(yī)生例行查房。護(hù)士照例給孟海濤量了體溫和血壓,一切都很正常。醫(yī)生為他檢查傷口,然后幫他掖好被子。
“恢復(fù)得不錯,照這樣下去,很快就可以康復(fù)了。”醫(yī)生說道。
“什么算是康復(fù)呢?”孟海濤躺在床上,面無表情地說。
“傷口愈合,身體功能恢復(fù)正常,你就康復(fù)了。”孟海濤的主治醫(yī)生叫陳允,三十出頭,一板一眼,從不多說一句廢話。
孟海濤猛地坐起來,高聲說道:“傷口愈合就是康復(fù)?那我的腿呢?我的腿呢?”他情緒激動,臉漲得通紅,目光炯炯,瞪視著陳允。
陳允站在那里,表情沒有什么變化,“事已至此,就要面對現(xiàn)實(shí)。你很年輕,會恢復(fù)好的。”
“我的腿長不出來了,怎么叫恢復(fù)正常?你能讓我恢復(fù)到出事以前的樣子嗎?聽說,是你把我的腿鋸掉的,你為什么要那么做?誰讓你鋸的?”孟海濤掙扎著,眼里噴出火來,他突然撲向陳允,陳允毫無防備,被他撲得倒退兩步,孟海濤倒在病床上。伊戀和護(hù)士連忙扶住他,他大力地掙脫開,靠在床頭呼哧呼哧地喘著氣。
護(hù)士扯扯陳允的白大褂,想拉他出去。陳允一擺手,站在孟海濤的面前,輕蔑地看著他,冷笑道:“不鋸掉你的腿,你哪里還有命在這里大喊大叫?”
伊戀心里一顫,擋在孟海濤的身前。陳允的話像一把刀子插進(jìn)孟海濤的心臟。他是芭蕾舞王子,不但有優(yōu)美的舞姿,也有著高貴的氣質(zhì)。什么時候開始,他學(xué)會了大喊大叫?失去一條腿,不但使他失去了輝煌的事業(yè),也令他變得歇斯底里。
孟海濤安靜下來,眼睛蒙上一片死寂。伊戀握住他的手,幫他擦著臉上的冷汗。孟海濤目光空洞,任由伊戀扶著,平躺在床上。陳允隨護(hù)士走到門口,又轉(zhuǎn)身返回來,站在孟海濤的病床邊,緩下語氣,“做手術(shù)的時候,我不去想那是一條芭蕾舞演員的腿,只想那是一次挽留你生命的機(jī)會。如果你把自己當(dāng)成一個普通人,你應(yīng)該感恩,畢竟這次車禍沒有帶走你的生命。未來還有無限可能。”
陳允行醫(yī)十年,從沒和病人說過這么多與病情無關(guān)的話。
半晌,孟海濤的睫毛輕顫了一下,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看著陳允,冰冷的目光漸漸有了一些溫度。他動動嘴唇,輕輕說:“知道了。”
傍晚,張承伯來了,自從孟海濤進(jìn)入恢復(fù)期以后,張承伯就不再特意抽時間來醫(yī)院。因?yàn)榘爬傥鑸F(tuán)正進(jìn)入了一年中最繁忙的時節(jié),中秋、國慶雙節(jié)將至,無數(shù)的演出、排練、訪問,占據(jù)了張承伯的全部精力。他上周帶團(tuán)去日本和韓國演出,舟車勞頓,年輕的演員都吃不消,更何況年近五旬的張承伯。孟海濤靠在床頭,仰面望著天花板,看到張承伯,連忙坐直了一點(diǎn),張承伯扶住孟海濤的胳膊,朗聲說道:“小孟,你看誰來了?”
孟海濤抬頭,看到站在病房門口的兩位老人竟是他的父母!
孟海濤臉色瞬間變得蒼白,他手忙腳亂地拉過被子,蓋在腿上,盡量裝得若無其事地說:“爸、媽,你們怎么回來了?”
孟海濤的父母都是上海一所著名大學(xué)的教授,常年受聘于日本的一所大學(xué),教授外國文學(xué)。兒子出事的時候,他們正趕上工作繁忙,無法立即回國。一直拖了將近半個月,才終于抽出時間回國看望遭受重大打擊的兒子。
一看到兒子的慘狀,孟媽媽的眼淚就下來了。
“媽,別這樣!”孟海濤說,“看到我平安無事你們應(yīng)該高興啊,生命比一條腿重要得多,不是嗎?”孟海濤壓下內(nèi)心的酸楚,言不由衷地勸著遠(yuǎn)道趕來的父母。可是他心里明白,如果真的讓他在生命與舞蹈之間做出選擇,他一定毫不猶豫地放棄生命。
“阿姨,師兄說得有道理,您別傷心了!”伊戀也柔聲相勸。
孟海濤一直是個孝順的兒子,他努力在父母面前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卻無法抑制住內(nèi)心的委屈和激動。入院這么多天,他一個人忍,一個人扛,現(xiàn)在,看到最親的父母,他多想撲進(jìn)媽媽的懷里,好好地哭上一場。可是,他是個男人,他不想讓父母擔(dān)心,也不愿讓心愛的伊戀看到自己無助的樣子。情緒激動之下,他感到頭昏腦脹,腦中嗡嗡作響,“左腿”又開始疼得厲害,他大口大口地抽著冷氣,茫然地睜著眼睛,看不清任何東西。
“海濤,你怎么樣啊?”孟媽媽心疼地問道。
孟海濤咬緊牙關(guān),慢慢緩過氣來,輕輕地?fù)u了搖頭。突然,他看到媽媽試圖揭開被子查看他的傷勢,他連忙用手捂住左邊的被子,阻止他的母親,“不,媽,別看。”那個傷疤那么恐怖,他不想柔弱的母親受到驚嚇。
孟媽媽縮回手,靠在丈夫的懷里,抹著眼淚。孟爸爸又何嘗不是心如刀割?孟海濤的舞蹈天分來自父親的遺傳,孟爸爸曾經(jīng)同時收到上海戲劇學(xué)院和北京大學(xué)兩所大學(xué)的錄取通知書,孟爸爸選擇了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研究生又讀了日語系,一輩子和文學(xué)打交道。孟海濤小時候,孟爸爸堅持讓兒子自己選擇,孟海濤選擇了舞蹈。從小,孟海濤因?yàn)榫毩?xí)跳舞吃了許多苦頭,每次父親都教育他要堅強(qiáng)。可現(xiàn)在,在看到兒子的那一瞬間,原來身姿矯健挺拔的孟爸爸,突然讓人感覺衰老了很多,腰都佝僂下來。
此時他們并沒有過多地去想到兒子的職業(yè),只是心痛自己年輕的孩子,以后將如何用一條腿走過他的漫漫人生路?
晚上他們想要陪孟海濤一夜,可是伊戀說兩位老人剛下飛機(jī),精神容易疲憊,硬是和孟海濤一起將老人勸回了賓館。
對于孟海濤來說,這也是勞累的一天,父母的到來,迫使他不得不強(qiáng)顏歡笑,伊戀送走了他的父母,就讓他早點(diǎn)休息。
伊戀把藥送進(jìn)他的嘴里,再把水杯湊近他的唇邊。看著他服下了藥,伊戀想再多喂他喝口水,孟海濤輕輕地?fù)u了搖頭。
“師兄,再喝一點(diǎn)吧。”伊戀小聲地勸道。
“不……我不渴了。”孟海濤搖頭說。
伊戀看到他的嘴唇干裂得起皮,心里微微地抽動了一下。她知道孟海濤是為了減少上廁所的次數(shù),才盡量少喝水。這些天來,他的大小便都是在護(hù)工的幫助下解決。孟海濤是驕傲的,他不能接受自己幾乎是被高大強(qiáng)壯的護(hù)工抱起來方便。為了攝入足夠的營養(yǎng),以便盡快地恢復(fù)體力,他壓下內(nèi)心的屈辱感,按時按量地進(jìn)餐,運(yùn)動后喝水。可是,除此以外,多一口飯,多一口水,他都不肯入口。
雖然他盡量地隱忍,臨睡前生理的反應(yīng)還是如約而至。他紅著臉看著伊戀,伊戀立刻會意,忙叫來了隨時等候在休息室的護(hù)工,自己躲到了門外。
直到護(hù)工收拾好一切,伊戀才又重返回病房。自己什么都能幫孟海濤做,甚至擦身更衣她都不避嫌地親力親為,只有這一樣,她知道孟海濤還要在她面前保留最后一點(diǎn)男性的尊嚴(yán)。每次解決完問題,孟海濤的情緒都格外低落,伊戀也不知道該怎么勸慰他,只能默默地陪在他身邊。
孟海濤仰躺在床上,胸口悶悶的,傷口更是鉆心地疼,本以為隨著時間的流逝、傷口的愈合,他能早一點(diǎn)從疼痛中解脫出來,誰知這疼痛像是附在了他的身體上,片刻也不肯離開!而且疼的不僅僅是傷口附近,而是他的整個身體。所有的疼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疼得他直想撞墻。這種愈演愈烈的疼痛使他更加強(qiáng)烈地感覺他的左腿還在,仿佛千萬根針在同時扎他的腿。他動,可是逃不開那疼痛的追逐;他揉,可是總是一摸一個空。他知道,他確實(shí)永遠(yuǎn)失去了他的左腿。可是他的手忍不住在殘軀下面的床單上游移,還拼命地想找他的腿,明知道已經(jīng)不存在的腿。
伊戀習(xí)慣性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隨意地說著些輕松的話題。
孟海濤聽不清她說的是什么,疼痛主宰了他的意識,他禁不住呻吟出了聲!
“師兄,怎么了?”伊戀焦急地問。
“疼……腿……好疼!”孟海濤再也忍不住,低聲地喊道。
伊戀略一遲疑,就掀開了被子,在孟海濤腰側(cè)按摩起來。他的身體像火一樣熱,燒痛了伊戀的心,本該是那條修長有力的左腿的地方,只剩了一個巨大的疤。
伊戀不敢碰那疤痕,只得在傷口附近按摩,讓他心里舒服一點(diǎn),“有沒有好一點(diǎn)?”語氣也同樣輕柔。
孟海濤搖頭,汗水打濕了已經(jīng)有些略長的頭發(fā)。
伊戀只得加重了力道,急得臉上也是濕汗淋淋。
“沒有用,不是那里在疼。”孟海濤痛苦地說。
“那是哪里?”伊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是腿……是腿在疼!”孟海濤皺著眉頭,“大腿疼,小腿也疼,連腳指頭都疼……”
“師兄,沒有腿了,這是幻覺!”伊戀又流淚了。
“好疼……啊!受不了了!殺了我吧!疼死我了!”孟海濤終于忍不住,大聲呼喊。
伊戀的眼淚流得更兇了,“師兄,真的沒有腿,你的腿已經(jīng)沒了,怎么能感覺到疼呢?”
“疼……”孟海濤倒抽一口冷氣,他知道腿已經(jīng)沒有了,可是,腿上的疼痛一點(diǎn)也沒有減弱。冷汗?jié)u漸打濕了枕頭,孟海濤死死抓著身下的床單,右腿奮力蹬直。
“疼啊!”他大聲喊道。
伊戀忙按鈴叫來了值班醫(yī)生,無奈之下醫(yī)生只好給他用了止疼藥和鎮(zhèn)靜劑,他漸漸平靜下來,睡了過去。伊戀拿著濕毛巾輕輕擦去了他臉上的汗水,又脫去了他的上衣,輕輕為他擦拭著身體。孟海濤的衣服早已經(jīng)濕透了,他的身體冰冷冷的。伊戀以最快的速度擦干凈他的身體,又幫他換上干爽的睡衣。這些日子,伊戀每天都重復(fù)著這樣的動作,不再需要別人協(xié)助就可以很快完成。孟海濤消瘦了很多,她能輕輕地托起了他的上身,毫不費(fèi)力。
伊戀沒有想到,一向意志堅定的孟海濤會被疼痛折磨得如此狼狽。除了傷口的疼痛,恐怕更多的是心理問題,如果不及時解決,吃再多的止疼藥也沒有用。
伊戀將瘦小的身體縮在椅子里,思索著,意識終于漸漸模糊了。
第二天一早,孟海濤的父母趕到醫(yī)院的時候,伊戀已經(jīng)照顧孟海濤吃過了早飯,她借口要去買一些東西,離開了病房,給孟海濤一家留下了單獨(dú)相處的時間。
孟海濤的父母早已從兒子以前比賽的照片和錄像上,認(rèn)識了伊戀,并且隱隱約約覺得,自己的兒子是喜歡這個姑娘的。
“海濤,這個女孩子對你很上心啊。”伊戀走后,孟媽媽握著兒子的手說。
孟海濤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疼得幾乎出血。伊戀,他愛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子,他卻永遠(yuǎn)失去了向她表白的機(jī)會——他已經(jīng)殘廢了,他還有什么資格呢?
他無力地慘笑了一下,“媽,你別說了,我現(xiàn)在這樣……”他再也說不下去。孟媽媽嘆了口氣,拍了拍兒子的手背,沒有再說話。
“海濤啊,”一直沉默著的孟爸爸開了口,“我和你媽媽商量了一下,你現(xiàn)在出了這樣的事,不如和我們一起回上海吧,一家人也有個照應(yīng)。”
“那你們在日本的工作怎么辦?”孟海濤說。
孟媽媽說:“可以申請辭職,回到上海也是一樣的教書,你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爸爸媽媽不照顧你,誰照顧你?這次我們只能逗留三天,后天就要回去了,我們一定盡快辦好一切手續(xù),然后立刻來接你回上海。”
“媽媽,你和爸爸一輩子搞研究,搞教學(xué),好不容易取得了今天的成績,你們不能為了我……”
“可是你一個人在這邊怎么生活呢?”
“我可以一個人生活。”
“可是你現(xiàn)在身體這么虛弱,連床都起不來。”孟媽媽難受得說不下去。
“醫(yī)生說我恢復(fù)得很好,很快就會痊愈的。爸,媽,你們就放心回去吧。”局面突然變成了孟海濤勸慰父母。他從小就是讓父母放心的孩子,現(xiàn)在,更不想給已經(jīng)不年輕的父母增加任何麻煩,何況父母有他們的事業(yè),就像芭蕾舞對自己,同樣重要。
想到芭蕾舞,孟海濤的心又是一陣劇痛。他知道自己可以應(yīng)付以后的生活,但是,沒有芭蕾舞,他的生活會是什么樣子的呢?他從七歲就開始練舞。但他已經(jīng)不記得,沒有芭蕾舞的這些日子他是怎么過來的。
等到伊戀買了午飯回來的時候,一家人還是沒有爭論出個所以然。傍晚臨走的時候,父母讓孟海濤好好考慮一下,明天早上再給他們答復(fù)。
“師兄,考慮什么呀?”伊戀問道。
“爸媽要接我回上海,他們想放棄工作回國照顧我,被我拒絕了。”孟海濤說。
“師兄,你不能回去。”伊戀想也不想地沖口而出。
“我知道爸媽是為了我好,怕我一個人留在這里沒有人照顧,可是我不能讓爸媽因?yàn)槲曳艞壛怂麄兊氖聵I(yè)。”孟海濤幽幽地說,語氣里透著無限的落寞。
伊戀溫柔地握住他的手,“師兄,你不是一個人在這里呀,還有我呢。”
孟海濤驚得心突地跳起來,眼睛燦若星辰。伊戀繼續(xù)說道:“我會陪你走過這一段的,我相信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原來,還是我會錯了意,你要陪我走的,只是“這一段”啊。孟海濤的目光黯淡下去,神情更加落寞。
“是呀。”他自嘲地笑了。
晚上,孟海濤又因傷口的疼痛而痛苦不堪,伊戀只好再一次請醫(yī)生來幫他服了止疼藥。
一夜無眠,孟海濤決定留下來,讓他的父母安心回日本。
“師兄,你不能這樣,放松一點(diǎn)好嗎?”伊戀滿頭滿臉的汗,大聲勸著孟海濤。疼痛把孟海濤折磨得幾近崩潰。醫(yī)生說他的傷口愈合得很好,疼痛早該有所減輕。那么他的身體感覺到的日益劇烈的疼痛,主要是心理方面的因素。
伊戀試圖扶起孟海濤。讓他面對自己日漸“康復(fù)”的身體,接受自己的殘軀。他已經(jīng)康復(fù)得比別人緩慢許多,因?yàn)榭紤]到他芭蕾舞演員的特殊身份,大家都不忍心讓他過早地面對。可是在他手術(shù)后半個多月還不能起身,使他的身體更加虛弱,疼痛也就更加劇烈。如果再不去面對這個問題,孟海濤將陷到這個惡性循環(huán)的旋渦里無法自拔。
孟海濤像一個布偶一樣被伊戀輕輕扶起,他閉目忍住并不陌生的眩暈,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伊戀在他的身后墊高了枕頭,讓他靠著。誰知伊戀的手剛一離開,孟海濤的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左歪去。他忙將左手撐在身體旁邊,穩(wěn)住了搖搖欲墜的身體。
伊戀輕輕地揭開他左胯上的被子,孟海濤絕望地閉上了眼睛。
“師兄,你看,傷口已經(jīng)好多了呢。”
它現(xiàn)在是青紫色的,從髖關(guān)節(jié)以下,齊齊地截斷了。一個深紫發(fā)黑的大疤橫貫了整個斷面,深深地陷在皮肉里,顯得猙獰而恐怖。
“師兄,你要認(rèn)識你這個新的身體,并且接受它。它已經(jīng)在康復(fù)之中,疼痛會慢慢消失的。”伊戀輕聲細(xì)語地說,心中惴惴不安,生怕又刺激到孟海濤。
伊戀用鼓勵的目光看著他,“師兄,你聽著,你的腿已經(jīng)沒有了,你必須面對新的自己。”伊戀逼著自己的心再狠一點(diǎn),雖然她覺得自己的心也疼得快要裂開了。
“沒有腿?沒有腿能跳舞嗎?”孟海濤低聲似自語般地說,聲音幾乎細(xì)不可聞,身體也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師兄,你不能再哀悼你的腿了!”伊戀突然一改一直以來的溫柔,目光堅定地望著孟海濤,提高了音量,激動地說道,“失去的腿不可能再長出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你就沒有未來了啊!現(xiàn)在醫(yī)學(xué)那么發(fā)達(dá),裝了假肢你還可以行走如常,不跳舞你可以做幕后編導(dǎo)啊,讀大學(xué)的時候你不就是學(xué)生舞臺劇的總導(dǎo)演嗎?你會和以前一樣出色,你是一個男子漢,你一直是我的偶像啊。師兄,趕快振作起來吧!你想讓你的父母在日本也為你操心嗎?”
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孟海濤終于聽清了伊戀的話,“還可以行走如常,還可以像以前一樣?”他怔怔地看著伊戀,目光滿是期待。
“是的,只要你面對現(xiàn)實(shí),配合醫(yī)生做復(fù)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醫(yī)生跟你說過很多遍的!”
“是嗎?”孟海濤一點(diǎn)都不記得了,他的印象中,每次醫(yī)生來找他談話,他都抗拒地轉(zhuǎn)過身去,仿佛不面對醫(yī)生,他就不是一個絕望的病人。
即使整個身體仿佛都在鉆心地疼著,他咬緊牙關(guān)堅持著,渾然不覺身上的睡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他閉上眼睛,胸口在劇烈地起伏,心中好像有一把鈍鈍的刀子,一下一下地割著。伊戀看著這樣的孟海濤,心里一陣難過,“師兄,我扶你躺一下吧。”他推開她伸過來的手,搖搖頭,默然不動,仿佛老僧入定。
現(xiàn)在的孟海濤,心中只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一定要增強(qiáng)體力,盡早裝上假肢,重新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他仿佛看到自己又有了一雙完整的腿,可以健步如飛地走路,神采飛揚(yáng)地在舞臺上跳躍。醫(yī)生說過他這樣的情況,再上舞臺是不可能的。但是他不相信,他覺得只要有了腿,他就一定可以重新走上舞臺。
無論如何,孟海濤都是在逐漸地康復(fù)中。他的身體狀況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好轉(zhuǎn),醫(yī)生也允許他在天氣好的時候坐在輪椅上到外面去透透氣。
離開病房,對于孟海濤來說是需要莫大的勇氣的。第一次坐在輪椅上,因?yàn)樯眢w重心不穩(wěn),孟海濤差點(diǎn)倒栽蔥一般跌到地上去。等穩(wěn)住以后,他低頭看著空了半邊的身體,突然對伊戀說:“伊伊,我不想出去了。”
“怎么了?”伊戀關(guān)心地問。
孟海濤盯著空癟的褲腿,一言不發(fā),眼眶卻已經(jīng)開始泛紅。
伊戀一下明白了孟海濤的心思。雖然是盛夏時節(jié),伊戀還是拿起了床上的薄毛巾被,從中間對折,蓋住他的下半身,這才推著輪椅走了出去。
“師兄,你看,多美呀。”
盛夏的清晨,陽光明媚,微風(fēng)習(xí)習(xí),碧空如洗。禁不住好天氣的誘惑,許多病人都出來活動筋骨,或者在草坪上悠閑地散步,或者三三兩兩地坐在石椅上聊天。草坪上殘留著昨夜的露珠,輪椅碾過去,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帶起了淡淡的草香。伊戀推著輪椅,聽到不遠(yuǎn)處樹上小鳥嘰嘰喳喳地歌唱著,覺得一直仿佛壓了塊大石的胸口一下子輕松了許多。
伊戀和孟海濤的回頭率和從前一樣高,伊戀只穿了寬大的T恤和七分短褲,頭發(fā)隨意地盤在頭頂,長長的劉海遮住額頭。雖然這些天來她消瘦了許多,卻更顯得清新出塵,楚楚動人。而孟海濤雖然氣色不佳,卻依稀還能看出往日的俊美和英挺。兩個人一坐一站,卻是一對璧人。眾人看到孟海濤下身蓋著的薄被,都在心里默默地嘆息。薄被雖然把下身遮得嚴(yán)實(shí),左邊卻不可避免地略微塌陷下去,看到那不合時節(jié)的薄被和略微的塌陷,不難猜到他的左腿已經(jīng)不在了。
這樣美好的早晨,伊戀覺得身心都放松了下來,她與孟海濤隨便聊著些輕松的話題,贊著眼前的美景。她把輪椅推到樹蔭下,她站直了身體,挺起胸脯,做了一個深呼吸,露出了自他們出車禍以后第一個輕松的笑容。
“真舒服!”伊戀有些興奮地說道。
此時的孟海濤卻把頭埋得低低的,不去看周圍的人。他似乎感覺許多道目光正射向他的腿,好疼!他覺得渾身發(fā)冷,禁不住微微地顫抖著。
“怎么了,師兄?累了嗎?”伊戀發(fā)現(xiàn)了孟海濤的不對勁。
“伊伊,我們回去。”孟海濤面無表情地說。
“再坐一會嘛,醫(yī)生說你今天可以多在外面待一會。你已經(jīng)二十天沒看見太陽了。”伊戀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說道。
“二十天”這個字眼又一次刺痛了孟海濤的心。二十天!他失去左腿已經(jīng)整整二十天!他的命運(yùn)也被改變了整整二十天!
“我累了,想回去休息。”孟海濤冷冷地說道。
“好吧。”伊戀知道孟海濤坐在輪椅上,左手還要用力扶住扶手來保持平衡,體力消耗自然不小。
“我去那邊的水果店買一點(diǎn)葡萄,然后我們立刻就回去,好不好?早上剛送來的水果比較新鮮……”
“買什么水果,我這就要回去!”孟海濤突然粗暴地打斷伊戀的話,他再也受不了周圍人的目光,好奇、惋惜、同情……他再也受不了了!為什么這么看著我?我又不是個怪物!他抽出雙手,使勁地轉(zhuǎn)動著輪椅,誰知因?yàn)槭ルp手的支撐,身體一下子向左邊歪過去!伊戀忙扶住他,“師兄,你怎么樣?有沒有撞到傷口?”情急之下,伊戀甚至要掀開被子查看他的傷口!
“夠了!”孟海濤用手捂住被子,身體再次失去平衡,傷口撞在座墊上,鉆心地疼著!孟海濤顧不得這些,大聲喊道:“你還怕別人看不出嗎?”
“對不起……”伊戀小聲地說,淚珠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她微微仰著頭,將淚水逼了回去,一聲不響地幫孟海濤把凌亂的被子掖好。孟海濤的心也空空的,他低著頭,無聲地任由伊戀推回病房。
“師兄,對不起,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安頓孟海濤躺好,伊戀坐在床沿上,低聲道歉。
孟海濤拉著伊戀的手,“是我不好,我沒有調(diào)整好自己的情緒,我總覺得他們在用異樣的眼光看我。讓你受委屈了,伊伊。”
“沒有啊……”伊戀輕聲說。
“我不該對你吼的……”孟海濤內(nèi)疚地說。明明是自己最心愛的女孩子,明明應(yīng)該把她捧在手心里小心呵護(hù),可卻是她一直在照顧著自己,甚至還要承受由于自己情緒的問題給她帶來的委屈。
“真的沒有,師兄……我知道你的感受,我知道。所以我們要努力復(fù)健,爭取趕快好起來。”伊戀俯下身,抱住孟海濤的身體,把頭埋在他的胸前。她的雙肩不住地顫抖著,再也忍不住的眼淚一下子如決堤的洪水傾瀉而出,很快將孟海濤的衣服洇濕了一大片。
孟海濤心疼了,輕輕托起她尖尖的下巴,伸出拇指替她擦眼淚,一遍遍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沒有,師兄,我不是覺得委屈,我真的沒事,我只是……心疼你……”伊戀說著又流下了淚。
“好了,小丫頭,別哭了,受傷的是我,可是一直哭的都是你?”孟海濤再次幫她擦干了眼淚,故作輕松地說,“好了,我想吃葡萄了,你去幫我買好不好?挑大點(diǎn)的買。下午我們再出去散步。”
“好!”伊戀甩了甩頭,露出明媚的笑容,飛快地跑了出去。
看著伊戀轉(zhuǎn)眼沒了影子,孟海濤長嘆一聲,感覺眼角濕濕的。
復(fù)健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這天早上,伊戀被醫(yī)生叫了出去,不一會,她拿著一副木制的拐杖走進(jìn)了病房。
“師兄,吃了早餐,今天我們要練習(xí)走路。”
孟海濤的心狂跳起來,“走路”,他這些天來一直盼望著,也一直懼怕著。上一次走路還是二十天前,他在伊戀的家里,叫她起床的時候,那時他還是一個健康而充滿朝氣的優(yōu)秀芭蕾舞演員,興高采烈地偕同自己心愛的搭檔去參加團(tuán)里給他們安排的慶功宴。可在去團(tuán)里的路上,卻發(fā)生了車禍,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短短的二十天,只夠排練一部獨(dú)幕的舞劇,可是孟海濤的人生已經(jīng)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現(xiàn)在的他,再也不是二十天前那個優(yōu)秀的芭蕾舞演員,而他努力做的,是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病人,早日戰(zhàn)勝自己的殘疾,能夠再次站起來,架著雙拐慢慢地學(xué)習(xí)用一條腿走路……
孟海濤坐在床上,默默地吃著早餐。伊戀在他左邊的胯骨下面墊了一個厚厚的軟墊,讓他左右兩側(cè)身體保持平衡,這樣就能把他的雙手解放出來,自己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身體也會輕松很多。剛剛長好的傷口,哪怕是接觸在極其松軟的墊子上面,都是揪心的疼,孟海濤極力忍耐著,他知道這種疼痛可能要伴隨他很久,除了忍耐和逐漸習(xí)慣,他沒有別的辦法。
孟海濤吃得很慢,他在故意拖延時間。如果說在今天以前,他還只是一個重傷的病人,那么從這個早上使用拐杖開始,他就是一個真正的殘疾人了。
真的殘廢了。以后,不能跳舞,只能用拐杖,用一條腿生活……
當(dāng)主治醫(yī)生陳允來到病房的時候,伊戀剛替孟海濤換好衣服。孟海濤正用雙手撐著病床坐著,已經(jīng)脫去了藍(lán)白條紋的病號服,換上伊戀特意從他家里取來的紅色T恤和白色休閑褲。猛一看,真是個英俊瀟灑的青年,只是左邊空癟的褲腿顯得大煞風(fēng)景。
孟海濤紅衫白褲,蒼白憔悴的臉色掩不住與生俱來的英俊和高傲。他的雙手穩(wěn)穩(wěn)地?fù)沃眢w,坐得端端正正。他看見陳允進(jìn)來,很自然地點(diǎn)頭微笑了一下,陳允也回了他一個親切的笑容。
孟海濤和其他因傷殘疾的病人一樣,也絕望,也悲傷,也無助,甚至比一般的病人更甚,可是陳允總覺得他是和別人不同的,也許是因?yàn)樗厥獾穆殬I(yè)和氣質(zhì)吧,他就像一只斷了翅膀的天鵝,即使不能再在天空自由地飛舞,高貴的本質(zhì)卻依然未減。
“今天感覺怎么樣?下來走幾步能行嗎?”陳允說。
“行……”孟海濤簡短地回答。
伊戀從袋子里拿出了一只白色的運(yùn)動鞋,幫他穿上。孟海濤的眼睛死死地盯著伊戀手中的鞋,只有一只。
他的心猛地抽緊,嘴角扯出了一絲自嘲的微笑。
“師兄,我扶你起來。”伊戀說著,一只手扶住了孟海濤的左臂,另一只手圈住他的腰。伊戀用力帶著孟海濤站了起來。
孟海濤緊張得臉一下子變了色,一顆心怦怦亂跳。二十多天來,他的腳第一次沾地,腿不聽使喚地顫抖著,腳都不知道該怎樣用力。疼痛又一次襲來,原有的記憶使他感覺他的左腿還在,他下意識地把重心放在了身體的中間,身子因而傾斜。他緊緊地?fù)ё∫翍俚难瑥?qiáng)迫自己站穩(wěn)。伊戀在左邊用力地扶住他,陳允忙拿過靠在床頭的拐杖,一左一右地塞在他的胳膊底下。
孟海濤本能地緊緊抓住拐杖,他那樣用力,手指關(guān)節(jié)都開始泛白。伊戀還是緊緊地扶著他不敢放手,因?yàn)樗臉幼涌瓷先ズ孟褚S時摔倒似的。拐杖好像稍微有點(diǎn)高了,孟海濤瘦削的肩膀微微聳起,手臂因?yàn)橛昧Χ鴦×业仡澏吨?
終于,孟海濤終于慢慢平靜。伊戀和陳允一左一右護(hù)著他,待他站穩(wěn),看著他邁出了第一步。
突然,打戰(zhàn)的右腳絆上了左褲腿,孟海濤一個踉蹌,伊戀大叫一聲趕緊抱住他。
陳允卷起他左邊的褲腿,取下自己胸卡上的別針,把它別起來,眼睛看著伊戀說道:“這樣就不會絆到了,知道嗎?”
畢竟曾經(jīng)是芭蕾舞王子,孟海濤的平衡能力比一般人是強(qiáng)了許多的,沒過多久,他就可以拄著拐杖走動。掌握了平衡的訣竅,坐穩(wěn)也不是大問題了。
孟海濤在醫(yī)院煩悶不已,伊戀的日子也不好過。她額頭的傷拆線以后又休息了一周就結(jié)束了病假,為了照顧孟海濤,她又請了一周事假。可時間過得那么快,假期終于結(jié)束,伊戀不得不回到芭蕾舞團(tuán)報到。在休息時間,為了陪伴孟海濤,伊戀一次次往返于醫(yī)院與舞團(tuán)之間,如此奔波,伊戀很快就瘦了一大圈。
孟海濤的復(fù)健有條不紊地進(jìn)行著。孟海濤努力去學(xué)習(xí)如何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病人,早日戰(zhàn)勝自己的殘疾,學(xué)習(xí)用拐杖和假肢走路。
伊戀從家里為孟海濤帶來了很多的書和他的筆記本電腦。孟海濤卻一點(diǎn)想看的心思也沒有。大多數(shù)時候,他只是仰靠在床上默默出神。
門被推開了,伊戀柔聲問道:“師兄,又在想什么呢?”
孟海濤睜開眼睛,看著伊戀,她此時正在往床頭的花瓶里插剛買的鮮花。
“今天怎么這么早就來了?”孟海濤支起了身子。
“今天排練一段獨(dú)舞,還算比較順利,所以我就提早下班了。”伊戀伸手扶起他,在他的背后墊好枕頭,讓他坐得舒服些。
“團(tuán)里要重排《天鵝湖》了吧?”孟海濤突然說。
“是呀,上半年不就開始計劃了嗎?”伊戀隨口說道。
“你跳蘭妮公主,誰跳王子呢?”孟海濤的聲音幽幽的。
“還沒有定呢,大家都有演出任務(wù),臨時也抽不到合適的演員……”伊戀說著,突然住口。
孟海濤的眼神一暗,不說話了。重排《天鵝湖》是團(tuán)里今年的重頭大戲,從春節(jié)后就開始籌備了,演員是早就定好了的,也進(jìn)行過幾次熱身,后來因?yàn)橐ッ绹荣悾艜簳r耽擱了下來。本來計劃比賽后就要開始排練,因?yàn)樗麄冘嚨準(zhǔn)軅呀?jīng)推遲了一個月。現(xiàn)在伊戀歸隊(duì)了,排練也該開始了。按計劃,王子是該他跳的。可是現(xiàn)在,他卻只能在這里重新學(xué)習(xí)走路。
再也不能跳舞了嗎?孟海濤真的不甘心。但是,卻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失去了腿再也長不回來,破碎的夢想,他也已無力去圓。
看著孟海濤的樣子,伊戀自覺失言,她知道孟海濤是聽不得“跳舞”這兩個字的,不但如此,他連芭蕾舞團(tuán)的同事都不肯見。他借口說演出任務(wù)重,不讓大家為他浪費(fèi)時間,可是伊戀知道,他是沒有勇氣見到過去的同事,沒有勇氣讓他們看到他現(xiàn)在的樣子。
“師兄,今天我買了玫瑰,我知道你比較喜歡百合,可是我喜歡玫瑰啊,白天你看到了玫瑰就想起我了。”
孟海濤一側(cè)身,把站在床頭的伊戀一把攬到了懷里。
“呀!”伊戀低聲驚叫了一聲,待身體接觸到孟海濤火熱的男性軀體,她突然覺得無比的安心。她扭動了一下,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靜靜地趴在孟海地的胸前,一動不動。
孟海濤抱著伊戀纖瘦柔軟的身體,用手輕輕撫摩她順直的黑發(fā),發(fā)絲中傳來的是他熟悉的玫瑰淡香。
“伊伊,真的謝謝你,沒有你,這些天我真的不知道該怎么活過來。”孟海濤說。
“謝什么,你是我最心愛的師兄啊。”伊戀的聲音小小的,像是低低的吟唱。
溫柔的話語像錘子一樣錘著孟海濤的心房。伊伊,我該拿你怎么辦呢?我就只是你的師兄嗎?我是愛你的,可是你讓我怎么說出口呢?我這個殘廢還有資格愛你嗎?我還有資格給你一輩子的幸福嗎?
我真的是一個很自私的人,明明知道是無望的愛,還是任由自己沉浸在你的溫柔里,裝作毫不在意的樣子接受你的照顧、愛撫。我應(yīng)該放了你,讓你像天鵝公主一樣自由飛舞,過著從前一樣屬于芭蕾舞公主的、眾星捧月的生活,而不是每天下了班就來到死氣沉沉的醫(yī)院。可是我舍不得啊,我已經(jīng)失去了最愛的舞蹈,我不想再失去心愛的你!想到那些優(yōu)秀芭蕾舞演員的歸宿,非富即貴,你卻陪著我虛耗最美的青春。伊伊,讓我多抱你一刻吧,別讓我說再見,因?yàn)椤艺娴纳岵坏谩?
“我已經(jīng)好多了,以后你晚上就回去睡吧,看你都瘦成什么樣了!”盡管心中一萬個舍不得,孟海濤還是狠心說了出來,雖然沒有伊戀陪伴,他可能會更痛苦,可是他真的不忍心再看到伊戀那么辛苦了。
伊戀抬起了頭,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他,倔犟地說:“不。我要陪著你。”
孟海濤說:“你每天能來陪我一會我就很開心了,你早上上班要擠一個多小時的公交,太辛苦了。”一邊說,一邊輕柔地?fù)崦念^發(fā)。
“哪有啊,一點(diǎn)也不辛苦的。”伊戀嘟著嘴巴。
“可是我舍不得讓你這么辛苦!”
“沒有可是,實(shí)話告訴你吧,師兄,如果不陪著你,我會忍不住想你,我會整夜都睡不著覺,輾轉(zhuǎn)反側(cè),然后長出黑眼圈。”伊戀撒著嬌,臉紅紅的,嘴角噙著羞怯地笑。
似乎是無法抗拒那誘人的表情,孟海濤稍稍抬起身子,輕輕地吻上了伊戀的唇。伊戀仿佛戰(zhàn)栗了一下,但很快恢復(fù)平靜,她緩緩地閉上了雙眼……
良久,孟海濤才不舍地放開伊戀,看著她羞紅的臉,孟海濤緊張極了,這是他們第二次接吻了,上一次是在他剛做完手術(shù)的時候,伊戀主動吻了他,直到現(xiàn)在,他依然弄不清楚,那個讓他回味良久的吻是安慰還是別的什么,他也不敢問,生怕得到讓他無法接受的答案。他小心翼翼地看著伊戀,她會不會生氣?會不會怪自己冒犯了她?
伊戀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回望著他,眼里并沒有憤怒,相反的,卻是滿滿的深情。
孟海濤抬起手來,用手指把伊戀凌亂的頭發(fā)梳理整齊。芭蕾舞女演員都留著齊肩的直發(fā),不能太長也不能太短,為的是演出的時候能把頭發(fā)盤成一個恰到好處的髻,以便露出線條優(yōu)美的頸部和微微突起的鎖骨。伊戀這些天來一直忙于照顧他,都沒有打理頭發(fā),現(xiàn)在,頭發(fā)已經(jīng)有點(diǎn)長了。
“伊伊,你的頭發(fā)太長了,盤起來會不好看。”孟海濤說。
“是嗎?”伊戀扯了扯自己的長發(fā),笑著說,“等要上臺的時候再去管它吧。”
“其實(shí)你的頭發(fā)很好,可以留得很長。”
“那等我不跳舞了,一定要試一試,看到底能留多長。”
“可是,”孟海濤慢慢地說,“我希望你能一直跳舞,跳一輩子。”
伊戀知道孟海濤又在想跳舞的事,失去了一條腿,對于孟海濤來說,是天崩地裂般的打擊。在他面前她盡量避免提到跳舞的事,可是畢竟他們都是舞蹈演員,跳舞幾乎就是他們的全部生活,不知不覺,話題總是會回到舞蹈上面。而孟海濤則不可避免地要再傷一次心。
“師兄,今天天氣一點(diǎn)也不熱呢,你不想出去走走嗎?”伊戀迅速轉(zhuǎn)移了話題,并且借機(jī)勸孟海濤出去。
“我不想……”孟海濤說。
“為什么?”
“伊伊,你知道的,我不想別人看到我這個樣子。”孟海濤知道伊戀是明知故問,索性把心里想的都說了出來。
“你不見人,出院以后怎么能面對以后的生活呢?師兄,放心吧,有我呢。我們出去走走,你不想到外面的草坪上練習(xí)走路嗎?”伊戀堅定地望著他,不等他拒絕,就從柜子里拿出衣服,“來,我?guī)湍銚Q衣服。”
孟海濤知道今天自己是躲不過去了,只得換好了衣服,讓伊戀扶著他的胳膊,慢慢走出了病房。
正是晚飯時間,走廊里的人并不多。他們走過長長的走廊,病房在七樓,在伊戀的建議下,他們乘電梯到了二樓,剩下的一層,將由孟海濤自己走下去。
站在樓梯的邊緣,孟海濤突然覺得有些心驚,他從來沒有覺得原來樓梯有這么高,這么陡。看孟海濤有些遲疑,伊戀也有些緊張地說:“師兄,要不我們還是去坐電梯吧。”孟海濤定下神來,搖了搖頭。他們的舞團(tuán)是老式四層樓,沒有電梯。如果這點(diǎn)小事都做不了,別說重返舞臺,他就連上班都做不到。伊戀緊緊地握著他的胳膊,仿佛比他還要緊張。待把拐杖撐穩(wěn)了,右腿再小心地跟下去。一個小小的動作,兩人都緊張得出了汗。伊戀抬頭望著孟海濤,給了他一個鼓勵的微笑。孟海濤的神情十分專注,把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下樓梯這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上。
中間休息了好幾次,他們終于到達(dá)一樓的大廳。此時,孟海濤已經(jīng)疲憊到了極點(diǎn),伊戀扶著他的腰,幾乎是拖著他才到了醫(yī)院后面的花園,找了個石凳坐了下來。
孟海濤長長地吁了口氣,把拐杖靠在身邊的石凳上,左手自然地?fù)卧谏磉叄彝确潘傻厣熘薄K樕n白,閉了閉眼睛,身體微微晃動,幾乎坐不住。孟海濤心里悲嘆著,真是個廢人了啊,不過是下個樓梯,卻耗盡了全部的體力,這樣的自己,丑陋而無用,以后還能做什么?伊戀掏出紙巾為他擦汗。看著孟海濤這么辛苦,她真的很心疼,可是又一點(diǎn)辦法也沒有,現(xiàn)在的孟海濤就像一只被緊緊束縛住的昆蟲,只有沖破厚繭,才能化蝶展翅而飛。
石凳沒有靠背,孟海濤又不能久坐,伊戀情不自禁地用手環(huán)住了孟海濤的腰,讓他能稍微靠在自己身上一點(diǎn)。兩人就那樣坐著,什么也沒說,只是慢慢地平復(fù)著自己的心情。
晚上,伊戀和孟海濤回到病房,護(hù)士已經(jīng)把孟海濤的藥送來了——消炎、止痛、健骨以及促進(jìn)傷口愈合,內(nèi)服藥就有四五種,滿滿一小碗。
“真是把藥當(dāng)飯吃了。”孟海濤自我解嘲,咕咚咕咚灌了一口水,就把一大把藥吞進(jìn)肚里。他還要使用一種減少疤痕增生的外用藥。他的傷口非常大,像一只龐大而多足的動物,盤踞在他的左邊身體。每次護(hù)士幫他上藥,都讓他疼得滿頭大汗。伊戀認(rèn)為是護(hù)士的手太重,就主動承擔(dān)了幫他上藥的工作。
“伊伊,你也累了。我自己可以擦的。”孟海濤看著伊戀忙前忙后的,連自己臉上的汗都來不及擦,心里十分愧疚,要不是自己變成了這個樣子,怎么會連累最愛的女孩子受這么多苦!
“我不累。師兄你躺好就行了。”伊戀精神奕奕地說。
給孟海濤上完藥,待他休息了,伊戀才躲到公共水房,用冷水抹了把臉。她沒有立刻擦掉臉上的水,就讓它們濕淋淋地停留在她的臉上,肆意地流淌著,水順著臉頰流過她的脖子,流進(jìn)她的衣服里。冰涼的感覺讓她猛地打了一個冷戰(zhàn)。過了一會,她覺得自己滿身的疲乏都得到了放松,深深地吸一口氣,一把抹掉了臉上的水珠,精神煥發(fā)地回到病房。
晚飯過后,伊戀早早地支起了行軍床,關(guān)了燈和孟海濤聊天。孟海濤日夜期盼著早日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伊戀有些惴惴不安。她知道以孟海濤的情況,即使裝了假肢后,康復(fù)效果也不會十分理想,可是她不忍心破壞孟海濤心中的美夢,因?yàn)閾?dān)心夢想一旦破碎,會粉碎孟海濤好不容易樹立起來的生活的勇氣。她也實(shí)在太累了,舞蹈演員的排練是十分辛苦的,在練功房騰挪跳躍了好幾個小時,又來照顧孟海濤,早已筋疲力盡。還沒說幾句話,伊戀的聲音就模糊下去,不一會就嘟囔著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這個小丫頭,明明已經(jīng)累得吃不消了,卻還在硬撐。孟海濤嘆了口氣,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自己是這么自私的人呢?他心疼著伊伊,心里也十分希望她能陪著他。自己能和她相處的日子還能有多少呢?等他出院了,她就會回歸自己的生活吧?也許,很快她就會找到自己感情的歸宿,做一個幸福的小女人。
親愛的伊伊,到了那一天,我一定離你遠(yuǎn)遠(yuǎn)的,躲在角落默默地祝福你。只是卻還不知道最終看著自己最心愛的姑娘成了別人的新娘,那種感覺會有多么痛苦!這么多年來,雖然我一直沒有表白,可是在內(nèi)心里,我早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成我的了。我們在舞臺上配合默契,生活中親密無間,多么美好的十二年啊!當(dāng)好日子走到了盡頭,才發(fā)現(xiàn),十二年的時間真的是太短暫了,還來不及為你做點(diǎn)什么。我卻失去了愛你的資格!我完美的小天鵝,我的寶貝,我怎么能讓你和一個處處需要你照顧的殘廢過一輩子呢?你是應(yīng)該被一個強(qiáng)有力的男人捧在手心里呵護(hù)的!
伊伊,就讓我在你的陪伴下再生活一段時間吧,也許我們能夠這樣相處的日子已經(jīng)不多了,讓我把這些日子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都記在心里,可以在以后沒有你的人生中,慢慢地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