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眼的陽光透過窗簾照進房間內，渾身酸痛的蘇瑾睜開了雙眼。

這是對昨天在迪士尼疾行三萬步的懲罰，蘇瑾看了眼時間，已經是上午十點半。

估摸著裴洙泫可能已經睡醒，蘇瑾利索地起床，在衛生間稍微洗漱下，等推開房門果然發現在陽臺上發呆的裴洙泫。

陽光灑在裴洙泫的身上，微風吹起她的頭發，本來蘇瑾是打算去冰箱找東西吃，但忽然就停下了腳步，因為這一幕實在是太美好了。

說實話，蘇瑾一直覺得婚姻中最可怕的一點就是和一個人需要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在他看來這是一場不亞于展開內心宇宙的冒險。

愛人和家人朋友不同，家人有血緣關系的鏈接，已經有共同生活幾十年的基礎，朋友則不會和你長久地生活在一起。

而愛人不一樣，既要幾十年長久的相處，還因為對方的完美無瑕其實只是我們的愛，為對方鍍上了金身。當近距離地相處，幾十年如一日地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這種盲目性會因為距離的消失而消失。

我們會發現對方并沒有那么閃閃發光，她可能會摳腳，會不洗臉，會頭發亂糟糟，會在被窩里放屁，會罵人說臟話......你會發現，對方也就是一個凡夫俗子。

婚姻真的是一場很好的‘祛魅’，何為祛魅，這是社會學家馬克思韋伯提出的概念，就是我們卸掉看待事物的濾鏡。長大其實就是一個不斷‘祛魅’的過程，我們對感情祛魅，明白人與人其實并不長久，我們對‘學歷’祛魅，明白知識和人品并不掛鉤......但吊詭的地方就在于，愛其實是需要想象力維持的，可近距離的相處卻抹殺了這抹想象力。

但這還不是近距離相處最可怕的，卸去光環只是其一，隨著距離的拉進不可避免地還有分歧。你喜歡看球賽，她喜歡安靜；你是強迫癥又潔癖，可她卻喜歡衣服到處亂放；你喜歡吃饅頭，她喜歡吃米飯......是，愛需要妥協，可一次妥協兩次妥協，能堅持幾十年嗎？《麻煩家族》里一對相處幾十年的夫妻想要離婚的原因很簡單：丈夫常常睡覺不洗腳。

可是和裴洙泫這幾天近距離相處，一起吃飯一起出去玩一起聊天，蘇瑾忽然覺得，和一個非血緣關系的人生活，哪怕生活很久似乎也不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當然，這也可能跟他和裴洙泫特別合得來有關，兩個人都不是鬧騰的性格，但在一起交談卻都會哈哈大笑；兩個人互相尊重彼此，如果蘇瑾在一旁安靜看書，裴洙泫就自己做數獨；兩人食物的口味也差不多，或者說兩人都不是挑食的人......

但不管怎么樣，因為裴洙泫，蘇瑾覺得和人生活在一起這個命題并不難，甚至充滿想象。

“醒了？”不經意回頭地裴洙泫注意到了蘇瑾。

蘇瑾點點頭，“在這發呆多久了？”

“也沒有多久。”

“肚子有沒有餓？”

裴洙泫摸了摸自己肚子，溫婉一笑，“這么一說，還真有點。”

“我們倆簡單地吃點吐司，今天帶你去龍華寺。”

......

龍華寺，位于上海南郊，是一座擁有1700年歷史的古剎，且龍華寺以求個人事業靈驗出名。

但蘇瑾帶裴洙泫來這里，可不是為了求神拜佛，只是為了一碗素面。

龍華素齋內，裴洙泫看看窗外盛開的玉蘭花，再嗅嗅面前的羅漢素面，余光掠過身邊時不時經過的僧人。直到現在，她還有些暈暈地，即使在來的路上已經喝了冰咖啡，足夠提神醒腦。

“所以你帶我來寺廟，不是為了看風景，也不是為了上香，就是為了吃面？”

蘇瑾貼心地給裴洙泫遞上湯匙和筷子，這是裴洙泫的習慣，哪怕是吃米飯她也愛用勺子，將米飯和菜夾到勺子上吃。

“是的，但不知道這面合不合你的口味，羅漢面上放的是素什錦澆頭，整體比較清淡。”蘇瑾介紹道，“如果覺得味道比較淡，可以吃小菜佐口。”

裴洙泫點點頭，先嘗了口湯，蹙了下眉，然后再吃了一口面，“跟韓國粘粘糊糊的炸醬面，辛辣的拉面截然不同的感覺，但口味卻很舒服。”

“你喜歡就好。”

“但我更好奇你怎么會知道寺廟有好吃的素面。”

“其實這是我父親帶我來的，他口味清淡，很喜歡這里的素面，帶我吃過幾次后我也就喜歡上了。”說到這，蘇瑾認真道，“上次你不是說想帶我去你家鄉嘗嘗你從小吃到大的美食嘛，其實我也想把自己小時候常吃的美食分享給你。”

好吧，本來這素面味道就還不錯，聽著蘇瑾的話，裴洙泫覺得這素面的味道更好了。美味程度已經超過炸醬面，在她心目中僅次于本命拉面。

“艾琳，我還有件事想和你說。”

“嗯？”扎著丸子頭的裴兔子一臉可愛地抬起頭，不明白蘇瑾為什么突然那么認真。

“你知道嗎？我們認識的雖然時間不長，但在我心里我們已經是很好的朋友，所以我希望你能把我家當成你自己的家，如果早上餓了的話不用等我睡醒，冰箱里有食物自己去吃就好......”

裴洙泫愣了一下，怪不得蘇瑾早上在家的時候問她有沒有餓。

她有心想要解釋，自己睡醒的時候真的不餓，而且她確實在蘇瑾家沒有那么拘束，可迎著蘇瑾關心，甚至帶了那么一點點責備的眼神，她莫名覺得心里甜甜的，忽然就不想解釋了。

所以低下頭只是輕輕地道了一聲，“知道啦。”

......

龍華寺作為宋代古剎，乃是采用伽藍七堂制，主院建筑從北到南依次是彌勒殿、天王殿、大雄寶殿、三圣殿、方丈室、藏經樓，共六進殿堂。

吃完素面的蘇瑾和裴洙泫沒有馬上離去，就在寺廟內散步消食。主要是寺廟內的景色也不錯，除了滿園盛開的玉蘭花，還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距今千年，只是可惜過了銀杏花季，不然浸滿香火氣息漫天盛黃的銀杏葉一定特別好看。

在踱步中，兩個人不知不覺走到了第三進廟宇，大雄寶殿前。

裴洙泫看了看周圍請香的人，忽然道，“蘇瑾，我也想上香許愿，需要怎么做？”

蘇瑾愣了下，因為他是一個無宗教信仰者。

他一直覺得，人跪在神佛前，拜的不是神佛，而是自己的欲望。

而作為一個斯多葛主義者，他其實并沒有太大的欲望，做事向來是盡人事聽天命，從不在在乎的事情上投入過多期待。讀書就好好讀書，打算考研讀博就朝著這個目標努力，成功固然好，但失敗他也不會放棄讀書學習，因為他明白自己喜歡的不是學位，而是學問。

結束博士學習后，他大可以留在英國，或者去德國加入研究院，這將會是一個很好的履歷，但他還是選擇回國，他對于名利也沒有太大的追求。

當然，對于很多人信仰宗教，他也持支持態度，他很明白人需要一些超越性的東西當做生活支柱。

正如中國人常常說的那句話一樣：可得解脫處，唯山水間與神佛前。

大自然，宗教神佛，愛情，這些都是超越性的東西，蘇瑾并沒有覺得很奇怪。

他奇怪的是，按照他對裴洙泫的了解，她和自己一樣應該也是一位很自強的人，不會將希望寄托在虛無縹緲的神佛前。

但蘇瑾沒有多問，人都有自己軟弱和脆弱，那是不可與人言明的東西。

“我去為你請支香過來，殿外上香，殿內許愿，等會上香時左手在上，右手在下，高高舉起敬四方......”

裴洙泫聽的很認真，做的也很認真，在殿外上完香后，來到大雄寶殿，恭敬地跪在蒲團上，莊重的叩首三次，然后虔誠地閉上了眼睛......

說實話，蘇瑾是帶著輕松的心情看裴洙泫上香的，但不知道為什么，可能是青煙繚繞，佛像莊嚴；也可能是裴洙泫如此鄭重跪拜，連帶著他的心也忽然莊重下來。

這一刻，佛祖低眉看著裴洙泫，外面庭院內玉蘭花在微風吹拂下沙沙作響。

香霧繚繞下，裴洙泫的神情看不清楚，但通過她緊閉的眉眼，大概能看出她的認真。

蘇瑾不知道裴洙泫在許什么愿，可能是有解不開的心結或者過不去的坎？畢竟人都是這樣，未知苦處，不信神佛。

某一霎那，蘇瑾也微微曲腰，以示虔誠......

許久，許愿結束。

踏出大雄寶殿的裴珠泫深吐了一口氣，似乎剛才在大雄寶殿內呼吸都是對佛祖的不敬。

蘇瑾看的好笑，“艾琳，剛才你許的什么愿？”

“愿望可以說嗎？會不會說出來就不靈驗？”

蘇瑾本來對神佛就不相信，而且他確實對裴洙泫許的愿很感興趣，所以故作正經道，“許愿講究心誠則靈，只要你是誠心許愿，就會達成愿望，佛祖不會在乎你是否說出來。”

“我絕對是真心實意地許愿。”裴洙泫眼睛一亮，“我許的愿望是希望你永遠開心。”

這一霎那，蘇瑾忽然愣住了，因為裴珠泫眼中的真誠，嘴角的歡快，做不了一絲偽，他有心想要說些什么，但又好像什么都說不出來，于是只能擠出來一個干巴巴的笑容，“為什么會許這個愿望？”

裴洙泫聞言認真地扳起手指，“首先你很愛甜食，不僅僅是面包，還有甜味的菜。我聽人說，如果一個人喜歡吃甜食，是因為甜可以帶來巨大的滿足，能夠舒緩情緒。

其次你很喜歡黑漆漆的環境，一個人呆著的時候不愛開燈，如果一個開朗的人絕對不會喜歡躲在沒有光的地方。

然后你還喜歡看海洋館的動物，你說海洋里的鯨魚自由自在很快樂，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人喜歡一件東西，都是因為其背后帶來的含義。

還有你很久之前告訴我，你覺得人生是一出悲劇......”

不知何時，蘇瑾臉上的故作笑容都已經消失不見，他呆呆地看著裴洙泫，沒想到一個只認識他不到兩個月的人卻好像把他了解的清清楚楚，一種莫名地情緒爬上蘇瑾心頭，同時有一顆種子迅速在蘇瑾心頭開始生根發芽......

而這邊裴洙泫也說到了尾聲，她的眼睛在閃閃發光，她的語氣鄭重又認真，“蘇瑾，我不知道你為什么會不開心，但我希望你能永遠開心，真誠地！如果你有不開心的事情，一定要告訴我！”

說實話，裴洙泫許下這個愿望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聽了張辰安的話，但最重要的是她確實也擔心關心蘇瑾，她笨口拙舌，不知道怎么安慰開解蘇瑾。她能做的就是如果蘇瑾需要她這個朋友，她就會在，另外就是虔誠地在佛像下為蘇瑾許愿，希望他永遠快樂。

這一刻，陽光打在裴洙泫身上，好像莊嚴的觀世音菩薩。

這一刻，蘇瑾心里的那顆種子也迅速盛開花結果，他現在的感受如果硬要形容，大概就是那首詩寫的那樣：

我院子里有四萬萬朵玫瑰花，每一天早晨，我就捧一本書坐在門口。所有的路人路過，都要稱贊我的玫瑰花，也有想要折去一兩朵的，我通通不理睬。直到那天你來，卻只問我看的什么書啊，我就知道，這四萬萬朵玫瑰花通通都是你的......

從小到大，他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是父母的驕傲，妹妹的榜樣。小時候人人都夸贊他懂事，努力，認真，獨立......而身邊人的祝福雖然不盡相同，但也大概一致。父母希望他平安健康，妹妹希望他能做她的保護神，像張叔叔這樣的長輩們希望他能勇攀學術高峰，張辰安則希望他趕緊脫單......

但，從來沒有人關心過他開不開心......

說實話，永遠快樂這句話，在蘇瑾看來不但渺茫的不能實現，并且荒謬的不能成立。

可這一刻，他愿意相信。

還有，他愿意把自己的四萬萬朵玫瑰花都送給眼前這個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