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聽聞上報的消息,張常侍面露喜色,他打發了小太監下去,快步走到皇帝面前。
“恭喜陛下。林嶠交出兵權,已經伏誅了,大將軍府也已抄沒。”
皇帝蕭裕眉頭一鎖,直起身子,揮手讓美姬下去。
“不是說削去兵權,遣歸鄉里,如何伏誅了?”
“陛下,林嶠拒不交還兵權,死前還大罵陛下,后悔沒有自立,反相已露,豈能輕易饒恕?”
本著多年的信任,蕭裕一聽張常侍這樣說,眉頭舒展了不少,開口:“真是如此?”
“朕怕滿朝文武忿懣,此舉是否草率?”他的語氣有些遲疑。
“陛下,大將軍功高蓋主,若不如此,您怎能收回兵權呢?林家累世武將,威望極高,林嶠從前征鮮卑,打高車,此次滅烏丸更是立下不世之功。”張常侍連忙應聲,壓低了聲音:“他的部下多悍將,本人極得軍心。若是部下擁護,再振臂一呼,各州響應,天下還能在您的手里嗎?”
中年皇帝眨了眨渾濁的眼珠,自他束發御極以來朝中諸事皆交給了信任的宦官、得手的妻族,他早已失了判斷的能力。
“你說的也對,朕只是憂慮天下人不服。”
張常侍笑了笑:“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文武百官都聽命于您。陛下的德儀威加四海,只要是您下達的命令,又有誰會不服呢?”
蕭裕被張常侍哄得心花怒放。
他贊賞地拍了拍張佑的肩膀,說:“還是你懂朕的心思。”
張常侍彎腰諂媚道:“哪里,是陛下英明。”
疏雪唇角彎起。
她在做一個美夢。
夢中沒有抄家,沒有戰火,只有年幼時居住涼州的歡樂。在那里,她央著爹爹教她拉弓射箭,和其他孩子玩鬧,累了躺在草地看星星。
倏然,眼前的場景轉換。
先是上一世死在利劍下的片段,又變成了禁軍搜刮將軍府、娘親撞墻的景象。
疏雪頭冒冷汗,渾身瑟縮,恍然從夢中驚醒過來。
“爹,娘!”
面前沒有什么爹娘,一位俊美的青年坐在紫檀鑲理石靠背椅上,身姿如松,一派世家貴公子風范。
見他醒來,裴望塵輕輕掀了下眼皮,長睫遮住了眼底情緒。
“醒了?”
疏雪有些懵,她望了望四周。
映入眼簾的是一間雅致的廂房,紗幔委地,珠簾叮當。房中陳設紫檀木雕花海棠刺繡屏風、綠松石珠簾,小巧的香幾上放了把鎏金銅剪刀,仙人萬年長壽帶柄銅鏡,還有一張海青石琴桌。
背椅上的青年面色如常,沉著開口:“你是林嶠之女?”
嗓音平淡,不起不浮,如其人。
他知道她的身份?
疏雪心尖一跳,猛地抬眼。面前的男人弱冠年紀,身長如玉,著一身玄色繡暗紋錦袍,墨發由玉冠高高束起,黑眸如寒星般深邃,薄唇緊抿,不茍言笑,看起來高不可攀。
他是?
即便與記憶中的容顏有所出入,疏雪還是認了出來。
他是權傾天下的尚書令裴望塵,日后將是開府丞相,位列三公,封大司徒,楚家家主,十五入仕,十九入尚書臺,手段狠毒,朝野無人不懼。
自太祖皇帝廣置文吏以來,罷丞相一職,事歸臺閣。尚書令基本替代了原先丞相的職務,而裴望塵時任尚書令。
上一世她曾在宮道遠遠見他被人簇擁著,那時他周身的氣度比現在要陰沉狠戾。
她甚至,對他動過心思。
疏雪連忙回神,咬唇應道:“是。”
“過來。”
疏雪抬動步伐,腳似灌鉛般沉,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
“公子大恩大德,小女定結草銜環,做牛做馬,以報大恩。”
自昨日救了她后,那股奇怪的心痛便消弭無蹤了。裴望塵勾起唇角,笑意卻未曾到達眼底,淡漠道:“我不需你做牛做馬。”
疏雪心中一顫,裴望塵此人城府極深,帶領裴家從邊緣世家至第一簪纓世族,他從不做無用的事。
上一世,她那樣哀求,他都不曾心軟。
要怎么做他才肯收留自己?
裴望塵心煩意亂。
她請他相救,他一推卻便疼痛難忍,方才拒絕報恩卻是無任何痛感。這是為何?那股來之莫名的心痛又是為何?
前些日子的籌謀沒有絲毫進展,一絲念想陡然閃進裴望塵的腦海,豁然貫通,這何嘗不是上天在幫他呢?
他開口試探:“你可想為父報仇?”
疏雪就要懷疑自己聽錯了,她連忙起身,跪下叩首,道:“自然想。”
“小女雖無管樂之才,卻也自幼蘊習武事,博通經略,如蒙不棄,愿以綿薄之力,成相國之志。”女孩的聲音堅毅:“為君名垂青史,為我盡人子之孝。”
裴望塵這才第一次正眼看她,她雖跪著,身姿卻是筆挺,秋瞳里是隱忍,是渴望,是破釜沉舟的決心。
昏黃的燭光下,十二歲的女孩已顯沉魚之姿。
腦海中似驚雷乍響,她知道他的謀劃!
又有一個聲音說:或許,她可以做到。
良久。
他輕輕擺手,道:“如你所愿。你暫居尚書府,日后我自有打算。”
說罷,裴望塵轉身離去。
疏雪一下子失了力氣,癱在了地上。
她賭對了,裴望塵需要一位皇后,一位由他培養的皇后,繼而控制外戚勢力,為日后獨攬大權鋪路。
她不免想起了上一世。
將軍府滅門后,疏雪沒入皇宮成了最低等的婢女,掌事姑姑給她穿小鞋,一同干活的宮女瞧不起她罪臣府眷身份,拼命作賤她,欺辱她。
天黑時便要起身干多出幾倍的活,手被凍出了瘡泡,飯向來是餿的……
這樣的日子,她忍受了三年。
直到她攀上了東海王世子蕭韞玉。
她不想再過那樣的日子了,她用盡一切手段勾搭上了他。
一年后,蕭韞玉被推上龍椅,登基為帝。
可惜,他是被外戚和宦官選出來的皇帝,足夠年少,足夠暗弱,足夠荒唐。
她成了寵妃,過上了養尊處優的生活。但她,手無寸權,毫無勢力,根本就沒有辦法查明當年的真相。
為了獲得權力,她拼盡全力去討好趙太后,卻在宮變之夜,被認作趙家黨羽,慘遭橫死。
既然上天給了她重活一世的機會,她就要完成上一世未竟的遺愿。
為父親報仇,手刃仇敵。
而裴望塵出身豪族,身居高位,他要利用她謀取更大的權勢,她未嘗不可順勢利用他。
她想起了那天的場景,昏暗的宮道里,滿面淚痕的她跪在一身鶴氅的裴望塵身前,哀求他。
“大人,您肯要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