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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譯本導讀

一、彼得拉日茨基之前的俄國法學

列昂·彼得拉日茨基(Leo J.Petrazhitsky)是俄國20世紀早期最著名的法哲學家。注1在那個時代,俄國法哲學的歷史盡管還不到一百年,卻已經明顯進入了繁榮期,出現了不同的法學流派,并且大多數學派都有其杰出的法學家。但是,這些學派不過是德國和法國的法學和法哲學中相似學派的映射,它們之間的爭論是很客氣的,它們的論辯含有這樣的意思,即盡管對手是錯的,但它仍然為理解法律這個復雜的現象做出了重要貢獻。

不過,自從彼得拉日茨基加入進來,局面完全改變了。他清楚地告訴他的學生和同行,已有的所有關于法律的本質和特點的理論完全錯了。這是因為,它們都不知道法律的真實性質,它們認為是真實的東西其實不過是幻象,對于“法律中什么是真實的”這個問題,它們甚至沒琢磨過。

當然,彼得拉日茨基的這個說法過于夸張了。但正如我們在科學發展史上已經看到的那樣,當一個真正具有創造力的頭腦成就了每一個學者都有的夢想(為一個難題提供一種新穎且有前途的解決辦法)的時候,經常會出現這樣的夸張。彼得拉日茨基有這種創造力,并且沿著前人沒有嘗試過的道路真正為法律哲學的基本問題提供了一個解決方案。

不過,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進路的新穎性是相對的。眾所周知,人類的每一次革新,不論是技術上的還是文化上的,都有其“文化基礎”,也就是說都依賴于已有的知識,都整合了革新者的前輩們提出的很多想法。為了理解彼得拉日茨基的靈感來源以及人們對他的革新做出的反應,有必要簡要回顧一下1900年之前俄國的法學和法哲學。注2

如同歐陸的其他國家,俄國的法哲學分成了法律理念主義與法律實證主義兩大流派。理念主義試圖將法律定位于理念世界,并理所當然地認為,作為理念的法律以某種方式反映在人類行動的世界中。實證主義分為社會學實證主義與狹義的法律實證主義。社會學實證主義強調,法律位于社會現象之中。狹義法律實證主義則認為,法律是一個自足的規范體系,研究法律應該從“法律之內”著手,而不是像理念主義者那樣從“法律之上”著手,或者像法社會學家那樣從“法律之外”著手。

在俄國的歷史上,理念主義比實證主義更早出現。俄國最早的以此為主題的作品是庫尼欽(A.V.Kunitsin,1783—1841)教授的《自然法》(Natural Law),這是一部兩卷本的著作(1818—1820),走的是康德哲學的路子,寫得很好。后來俄國哲學受到了更為保守的黑格爾主義的影響。涅沃林(K.N.Nevolin,1806—1855)是俄國法哲學家中第一個(也是在相當長時間內最著名的)黑格爾主義者,他的代表作是《法律百科》(Legal Encyclopedia,2 vols.,1838—1840)。該書的標題體現了當時俄國大學的官方教學計劃,它們想讓一年級法科生簡要掌握一般意義上的法律的知識以及概括(百科式)地了解實證法的主要部門(民法、刑法、程序法、商法、憲法)。但是,這本書并不是一部乏味的百科全書,涅沃林實際上將其變為一部出色的法哲學講義。這一點需要注意,因為在很多年以后,彼得拉日茨基也使用了同樣的策略。

在實證主義開始流行之前,理念主義自19世紀70年代便漸趨式微。盡管如此,理念主義方面的作品仍不斷出現,在19世紀末還出現了一個新的、頗有影響的理念主義學派。該學派最知名的成員是契切林(B.Chicherin,1828—1902),他的主要作品有《政治理論史》(A History of Political Theories,5 vols.,1877—1902)以及《法哲學》(Legal Philosophy,1902)。契切林是黑格爾的追隨者,他認為實證主義者否定形而上學相當于否定了法律。但是,盡管他信奉黑格爾主義,他卻不愿意賦予國家最高的社會價值。在他看來,國家必須從屬于法律,因為它是實現后者的工具。在那個時代的俄國,“厭惡國家”是很典型的社會思想。我們在彼得拉日茨基的作品中也會看到此種思想傾向,盡管如此,在彼得拉日茨基的批評者中也會看到契切林。

19世紀晚期的另一個理念主義者是索洛維耶夫(V.Soloviev,1853—1900),他比契切林更具有原創性,在他的作品中著實有很多俄國神秘主義的成分。拋開他理論中的神學成分不論,他關于法律的理論主張[特別是他的成熟作品《善的證實》(The Vindication of Goodness,1895)中的觀點]的大意如下:

法哲學的核心問題是法律與道德的關系問題。法律與道德不可分離。法律是一種價值,因為它使得道德理想的實現成為可能。在理想的善與惡的現實之間,法律占據一個居中的位置,它有助于實現善、抑制惡。然而,不能將法律和道德相等同。二者的主要差別體現為這樣一個事實,即道德是自由的領域,而法律則接受強制,盡管它并不要求必須有強制。與此同時,法律實際上基于道德,它是“最低限度”的道德。總體而論,道德趨向于“愛”這個絕對客體(在學習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的時候,這是一個可供參照的重要觀點,需要注意)。

那個時代俄國的理念主義者大都是新康德主義者,他們中最著名的是諾夫哥羅德謝夫(1868—1924)和基斯梯可夫斯基(Kistiakovsky,1920)。諾夫哥羅德謝夫是俄國法哲學家中第一個倡導復興自然法的。他在一系列著作中提出并捍衛這個命題,其中包括《法學中的歷史學派》(The Historical School in Jurisprudence,1896)以及他杰出的專著《康德與黑格爾》(Kant and Hegel,1901)。基斯梯可夫斯基沿著新康德主義的道路走得比諾夫哥羅德謝夫更遠,在他的《社會科學與法律》(The Social Sciences and the Law,1916)這本文集中的很多文章里,我們都可以看到這一點。在彼得拉日茨基掀起的法哲學革命所激發的辯論中,我們會看到諾夫哥羅德謝夫和基斯梯可夫斯基也參與其中。

現在讓我們轉向俄國法學和法律哲學中的實證主義流派。社會學實證主義在俄國的興起可以追溯到俄國最偉大的法律史學家之一賽格耶維奇(V.I.Sergueyevich,1841—1910)。在1868年,他出版了一本名為《政治科學的任務和方法》(The Tasks and Methods of Political Science)的著作,這本書明顯受到孔德(Comte)、密爾(J.S.Mill)和斯賓塞(Spencer)的影響。他認為對法律進行純粹的教義研究不具有科學性,他提倡使用實證的或經驗的研究方法。法律不應該被視為具有某種神秘性質的規范體系,而應該被視為社會現實的組成部分。因此,法學應該與社會學這門社會現象的一般科學步調一致。賽格耶維奇強調法律是一種現實(而不是一種理念的體系),這明顯對彼得拉日茨基產生了影響。不過,當后者的著作問世的時候,沒有人比賽格耶維奇批評得更嚴厲。

總體來講,賽格耶維奇的作品對那個時代的很多俄國法學家都產生了重大影響。其中有兩位法學家,分別是穆羅姆謝夫(S.Muromtseff,1850—1910)和科庫諾夫(N.Korkunoff,1833—1902),他們將孔德和斯賓塞的社會學遺產與耶林(R.Jhering)的法律理論結合在一起。他們完全接受耶林的理論中的“在法律與利益之間建立功能性連接”這個部分,但是試圖將法律從對國家的依靠中解放出來。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那個時代大多數俄國思想家都很不喜歡國家這個制度。

在穆羅姆謝夫與彼得拉日茨基之間,從來沒有任何實際的思想交流,但科庫諾夫的一個想法是彼得拉日茨基具有創造力的作品中的靈感的一個來源。科庫諾夫以其《法的一般理論講義》[Lectures on the General Theory of Law,1988,英譯本的譯者是黑斯汀(W.S.Hastings),由波士頓出版社于1909年出版]而廣為人知,但是就我們討論的主題而論,科庫諾夫的《俄國憲法》(Russian Constitutional Law,2 vols.,1883—1886)更為重要。在這本書里,科庫諾夫否認“國家意志”的現實性,他否認的這個東西是他的所有德國和俄國同行都接受的基本預設。他宣稱存在著的只是公民或臣民的依賴(從屬)意識所產生的一種力量,因此,國家被斷定為一種心理現象。當思考彼得拉日茨基的法律理論的時候,這是一個可供參照的重要觀點,需要記住。

在一定程度上,科庫諾夫的心理主義可以追溯到卡韋林(K.D.Kavelin,1818—1885)的著作,卡韋林將實證主義和理念主義的特定要素結合在一起。卡韋林的法律著作受到俄國社會學的主觀學派的很大影響,這個學派注重個體在社會中的角色,強調人們對提高自己的道德品質以及推動社會進步所負有的義務。彼得拉日茨基從來沒有說過自己與這個學派的關系,但很可能發生的情況是,他因為熟知社會學的這個“主觀”學派的理論,所以努力在心理層面發現法律這個現實。

在彼得拉日茨基那個時代的俄國,狹義的法律實證主義[可被視為凱爾森(H.Kelsen)的“純粹法律理論”的先驅]是學術主流。該學派在俄國的第一個代表人物是帕赫曼(S.V.Pakhman,1825—1910),他在一本名為《法律科學中的現代運動》(The Modern Movement in the Science of Law,1882)的書中提出了這樣一個觀點,即法學是一個自治的、形式的、邏輯的科學,它的發展獨立于哲學或社會學。相當多的俄國法學家(特別是那些教授民法的法學家)都接受帕赫曼的觀點。在他們之中有兩個杰出的代表,分別是舍爾舍涅維奇(G.F.Shershenevich,1863—1912)和格林(D.D.Grimm),他們都強烈地反對彼得拉日茨基的新穎觀點。

二、彼得拉日茨基:生平與作品

以上就是1900年之前俄國法哲學的概況,這就是彼得拉日茨基在法律科學領域“攪動一池春水”,甚至可以說“干革命”時所處的學術環境。

彼得拉日茨基1867年生于維捷布斯克省,該省位于1772年被俄國從波蘭吞并的領土的東北角。他屬于當地的貴族,維捷布斯克省的貴族主要受到波蘭文化的影響,民眾則大都受到白俄羅斯文化的影響。他的波蘭裔以及他屬于貴族群體這個事實看起來對彼得拉日茨基的人格形成有一定影響。他用俄語教學,但明顯有波蘭口音。在他學術生涯的開端,這個事實看起來給他帶來一些困擾,但后來在他成名之后,這就不再重要了。他的多數早期作品都以德語出版,署名為“馮(von)·彼得拉日茨基”。在他的俄語作品中,這個前綴消失了,因為在俄語中并沒有像德語中的“馮”或者法語中的“德”(de)那樣的標志貴族身份的詞。

彼得拉日茨基就讀于基輔大學,一開始讀的是醫學專業。兩年之后,他轉入法學院,選擇羅馬法和民法作為他的專業研究領域。在就讀期間,鑒于當時在羅馬法方面沒有好的俄語教科書,他便翻譯出版了貝隆(Baron)著名的《潘德克吞法典》(Pandects),這本書在很多年間都被俄國法學院作為教科書廣泛使用。

在學生時代就出版了一本書這種非同尋常的事跡,加上彼得拉日茨基在課業和畢業論文上的非凡表現(他畢業時獲得的是“一等文憑”,想要在俄國大學以“一等文憑”畢業,需要寫一篇相當于美國碩士水平的論文),成為了他學術生涯的開端。年輕的彼得拉日茨基在本科畢業后成為法學院的“教授志向者”(professorial aspirant),這是一種很高的榮譽,僅僅授予少數杰出的學生。“教授志向者”需要在三名教授的指導下進行兩到三年的研究生學習,需要通過一個非常難的綜合測驗,并且出版一本在法學院的公開答辯中獲得通過的有重要價值的專著。成功地完成這項學習計劃后,“教授志向者”會得到碩士學位。如果想獲得博士學位,他還必須出版另一部在法學院的另一場公開答辯中獲得通過的專著。

當彼得拉日茨基開始為教授職位做準備時,他的運氣不錯。那時俄國的教育部長意識到俄國的法律科學存在不足,因此在德國的柏林為俄國的“教授志向者”們設立了一個特殊的培訓班。該培訓班由德恩伯格(Dernberg)教授主持,他是那個時代在世的最偉大的羅馬法專家。彼得拉日茨基被選拔出來參加了這個培訓班。

通過與德恩伯格和其他德國學者接觸,彼得拉日茨基對羅馬法這個研究領域有了更深入的把握。然而,他在柏林學習時的另一個事件或許深切影響了、決定了他一生的工作。在那個時候,德國法學肩負著一個最為重要的任務,即幫助立法者起草一部新的民法典。年輕的彼得拉日茨基直接投入到“在立法過程中科學地對待法律”這個問題之中。德國法學家打算基于歷史學派和法律實證主義的學說來完成這個任務,這樣就排除了哲學、社會學或心理學視角的運用,致使民法典的起草者僅在意將他們的產品在技術上做到完美。

對于德國學者的此種表現,彼得拉日茨基全然談不上滿意或欽佩。他的思考結論是,為了給立法提供科學的基礎,必須創立一門新的科學,即法律政策學。這是他的學術生涯的轉折點。除了成為一名出色的“教義”法學家、能夠解釋最為復雜的法律文本之外,他還提出了一種法律的經驗理論。該理論吸收了那時俄國和德國法學中的許多理論成分,但它的主體部分是原創的,這證明了他極佳的創造力。

在這一點上,他的工作與孔德類似(彼得拉日茨基很熟悉孔德的著作)。孔德盡力將社會改革建立在科學的基礎上,當他意識到還不存在經驗的社會科學的時候,他便決定創造一個。與此類似,彼得拉日茨基認為法律的改進首先需要一個應用性的科學,也就是法律政策學,其次,該應用科學的基礎應該是一種理論的、經驗-因果式的法律科學。他斷定,很明顯尚不存在這種法律科學。他通過考察法律的經驗屬性得出結論說,法律的現實性是心理學意義上的。這個觀點盡管已經被比爾林(Bierling)、耶里內克(Jellinek)、卡韋林和科庫諾夫提到了,但它還從來沒有得到過充分的闡發。彼得拉日茨基轉向心理學尋求幫助,但他那個時代的心理學不足以支撐他所需要的理論的建構,于是他大膽地決定創立新的心理學。他在很大程度上復制了斯賓塞的成就,后者在沒有經過心理學訓練的情況下寫了一本非凡的心理學著作。當他同時在他的法律理論和新心理學領域中開展工作時,彼得拉日茨基發現那時的邏輯學家關于概念的形成與界定的理論是不充分的,他因此也決定建構新的邏輯學,至少是關于概念的新邏輯學。在這方面他做得很成功。

當然,彼得拉日茨基并不是在任何明確的時間點決定采取上面說過的這些研究步驟,這些想法和計劃都是逐漸形成的。當他還在柏林學習的時候,他出版了兩本著作,這兩本書的內容主要都是依照最好的德國模式對民法進行教義學解釋,即《使用權人變更時的孳息分配》(Fruchtverteilung beim Wechsel des Nutzungsberechtigten,1892)和《關于收入的理論》(Die Lehre vom Einkommen,2 vols.,1893—1895)。其中的第二本書包含了一個名為“民事政策與政治經濟學”的附錄。在這篇附錄里,可以看到彼得拉日茨基關于法律政策的觀點的雛形,特別是“主動的愛”這個原則。依照彼得拉日茨基,立法者在努力搜尋更好的法律的時候,必須以“主動的愛”為指引。這的確是“進步”學說的俄國版本,也是對那時剛開始的自然法復興運動的獨創性表達。諾夫哥羅德謝夫自己是一個充滿熱情的自然法運動專家,他卻認為彼得拉日茨基的這個說法對于西方人來講是荒誕的、非理性的、近乎無法理解的。這種現象很奇怪,非常有俄國特色。注3

在進行修正和擴充之后,彼得拉日茨基出版了這個附錄的俄文版,名為《法律政策學導論》(Introduction to the Science of Legal Policy,1896—1897)。他憑借這件作品被授予了碩士學位,他接著出版的俄文專著《股份有限公司》(The Joint Stock Company,1898)使他獲得了博士學位以及圣彼得堡大學的“法律百科”講席。彼得拉日茨基得到的是這個位置而不是他同樣有資格得到的“羅馬法和民法”講席,這確實是一件幸事。假設他被委任了羅馬法或民法方面的講席,他很容易將他在柏林時期醞釀的雄心報復放在一邊,發展成為一個典型的德國式“學者”(Gelehrter)。作為一個“法律百科”教授,他像涅沃林那樣,開設了一門法律哲學講座課程。

當彼得拉日茨基在圣彼得堡大學開始他的講座的時候,他還沒有出版任何關于法律的一般理論的作品,他的《法律政策科學導論》只是法學領域的一門應用科學的概述。但是從一開始,他的講座內容不斷變化,能夠參照聽課的法科學生的其他課程的學習情況不斷進行調整。彼得拉日茨基公然斷言,直到他這個時候,法學仍處于前科學階段,正是他的工作才使得法學被提升到科學的層次。彼得拉日茨基給他的學生們提供了一種新穎的理論,其中包含了一個新的概念體系。在他的講座中,他著重強調他的理論與先前理論的區別,這些別的理論被他徹底推翻。但是推翻已有理論不是目的,在這些被摧毀的理論的廢墟中,一棟科學大廈拔地而起,它具有一致性之美,充滿激動人心的表述。只有少數人能夠理解此種新理論的更為精致的方面,多數人只不過是被它迷住了。一些人對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表達了欽佩和贊同,那是因為他的理論很快在大學生群體中流行開來。不僅在法學院的學生中確實出現了這種情況,在聽他講座的那些為數甚多的科學和人文科學的學生中,情況也是如此。

逐漸地,他的講座內容開始付印。他的《法律哲學論集》(Essays on Legal Philosophy,1900)的第一部分(前43頁)講述法律的心理學理論的核心觀點。這本書的第二部分共95頁,概述了彼得拉日茨基那個時代最重要的法律理論,并對它們進行了批判。該書的第一部分提出了如下幾個基本命題:

(一)法律是現實的一部分,但它的現實性是心理學意義上的。換句話說,它只能夠在人的心理活動過程的內容中被觀察到。

(二)法律體驗(經驗)(legal experience)主要是“被義務拘束”的意識。

(三)法律的前兩個特點在道德體驗中也存在,因此必須找到二者的“種差”(differentia specifica),它指的是那種出現在人們的法律體驗中但并不出現在道德體驗中的特征。在法律體驗中出現的、拘束第一人“A”的義務必然關聯于一項針對“A”的權利或主張(claim),該權利或主張被歸屬給第二人“B”,在道德體驗中不存在此種現象。換句話說,道德僅僅是律令性的(imperative),法律則是歸屬-律令性的(attributive-imperative)。

彼得拉日茨基這本書的目標和論述方式都是實證主義式的,這就難免激起理念主義的代表人物的負面反應。契切林和特魯別茨科依(E.Troubetskoy)對他們這個年輕同行的觀點進行了犀利但善意的批評。契切林認為,除了將法律理解為規范以外沒有其他的理解法律的可能性,而在彼得拉日茨基看來,規范不過是“幻象”(見下文)。依照契切林,規范不是個體的體驗,而是拘束所有人的原則。“實證法”從被自由統治的思想領域中得到“法律”,將其置入現實領域,該現實領域將其自身施加在個體身上。特魯別茨科依譴責彼得拉日茨基,說他混淆了法律的心理視角與倫理視角,把全然幻想的東西也算作法律。他斷定,只有在哲學的層面上參照自然法才能認識法律的本質。

彼得拉日茨基并沒有回應這些批評,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他這本書對法律的心理學理論的論述遠非完善。正如我們已經說過的,已有的不論是法學家關于法律以某種方式關聯于人類心理的零散論述,還是心理學方面的學術研究都不能幫助他建構其理論體系。因此他著手從事他一生中最為果敢的事業,即創立一門新的心理學。他的研究成果體現在他的一本名為《論人類行為的動機》(On the Motives of Human Conduct,1904)的專著中,該書的內容在做了一些改動(縮略)后被包含在讀者面前的這本書中。

彼得拉日茨基那個年代的心理學主要是分析性的。心理活動過程被分為三個部分,分別是認知的部分、情感的部分和意志的部分。很明顯的是,直到格式塔(Gestalt)學派興起之前,人們還沒能把它們綜合成整體心理活動。彼得拉日茨基正確地看到了,還存在一種特殊的心理活動過程,它結合了被動的(認知的和情感的)心理要素與主動的(意志的)心理要素。彼得拉日茨基主張,除了傳統的三要素以外,還存在第四種關于“雙邊體驗”的心理要素。此類心理要素不僅包括饑餓、性這樣的體驗,也包括義務的體驗。

發現了此種復合的或者說雙邊的體驗,這是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形成過程中的決定性的步驟,這是因為法律與道德(或者更準確地說,法律體驗和道德體驗)都屬于此種類型。然而,此種雙邊體驗的種類極為多樣,因此只有在對這些體驗進行分類的基礎上,才能夠形構出一種基于心理體驗的法律理論。在這個方面,彼得拉日茨基有了另一個發現,這個發現類似于近乎同時被俄國心理學家巴甫洛夫(Ivan Pavlov)發現的“條件反射”。依照彼得拉日茨基,在某些雙邊體驗(例如,饑餓或性)中,主動的要素完全由被動的要素預先決定。在其他雙邊體驗(例如,那些被命令引起的體驗,關聯于審美渴望的體驗,或者關聯于義務感的體驗)中,主動的要素被與被動要素同時被體驗到的實際行動的心理意象(mental image)所決定。第一類雙邊體驗被他稱為“特殊的”體驗,第二類雙邊體驗被他稱為“抽象的”體驗。用當代心理學的術語來表達話,彼得拉日茨基的雙邊體驗中的“特殊的”體驗近似地對應于“無條件反射(本能)”,其中的“抽象的”體驗則對應于“條件反射”。在“條件反射”中,依照“學習定律”(laws of learning),被動要素[刺激(stimulus)]引起主動要素[反應(response)]。

依照彼得拉日茨基,法律體驗和道德體驗屬于抽象的雙邊體驗的范疇。然而,彼得拉日茨基知道,僅憑這一點尚不足以精確地界定它們,還有必要對二者做更為復雜的分類,他為此花費了很多心思。在做完這種分類工作之后,他得出結論說,倫理體驗(這個術語涵蓋了法律體驗和道德體驗)與其他規范性體驗的種差就體現在與雙邊體驗同時被知覺到的心理意象的特殊性質上。倫理體驗中的心理意象就是對實際行動自身的積極或消極評價,此評價獨立于行動的功效或美丑方面的考量。

對于彼得拉日茨基而言,“法律”和“道德”合起來構成了“倫理”這個事物類別。在這方面,他與索洛維耶夫的觀點一致,當然也與許多別的哲學家的觀點一致,相比之下,契切林和其他黑格爾主義者更看重的是法律與道德的區別。值得注意的是,在大約同一時間的美國,薩姆納(William G.Sumner)在他《民風》(Folkways,1906)一書的著名的前言中譴責這樣一個事實,即現代國家丟掉了“精神風貌”(ethos)這個希臘理念,該理念指的是關于“正當”(right)的所有標準的總體。

通過上述方式,在《法哲學論集》中那些未得到回答的問題看起來已經被解決了。依照彼得拉日茨基,法律和道德的現實性就體現在法律體驗和道德體驗的心理學本質上,在他的新理論中,法律體驗和道德體驗的心理學本質被牢固地確立起來。以此為基礎,彼得拉日茨基完成了他的由兩部密切關聯的作品構成的代表作,這兩部作品分別是《法律和道德研究導論》(Introduction to the Study of Law and Morals,1905)以及《法與國家的理論及其與道德理論的關系》(Theory of Law and the State in Connection with a Theroy of Morals,2 vols.,1907)。這些作品有其豐富的內容,下面僅介紹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體系的中心思想。

依照彼得拉日茨基,法律和道德這類現實就是個體對心理活動過程的雙邊抽象的體驗,它包括:(一)實際行動的意象;(二)對這些行動的評價,此種評價不是在這些行動作為實現目的的手段的意義上的,而是就其自身而言的。我們可以用一些簡單的事例來展現彼得拉日茨基的這個觀點的確切含義。假設A從B那里借了100美元,且已經到了還款日期。彼得拉日茨基問道,此時在真實世界中發生了什么呢?答案就是,在A與B的心中,以及或許在旁觀者的心中,出現了“A向B還款”這個實際行動的意象。此種意象結合了一種肯定性評價:這個行為自身是好的,此種“好”獨立于對該行動的功效考量。當出現在A的心中的時候,此種意象和評價便形成了倫理沖動,或者說義務沖動。這種沖動是一種雙邊體驗:其中被動的(認知的)部分是對當下情況的意識(包含了該實際行動的意象);它的主動部分是行動自身;如果倫理沖動沒有被其他更強的非倫理沖動壓倒,該行動就會被做出。讓我們思考這樣一種情況,如果一個銀行職員有機會挪用公款并且只有很小的概率被發現,該實際行動的意象結合了一種否定性評價。義務的倫理沖動如同在前一個事例中那樣以同樣的強度發揮作用,它的出現經常導致人們不做這個行為,不過,倫理沖動也經常被更強的非倫理沖動壓倒。倫理沖動由預期行動的意象以及對它們的評價組合而成,形成了法律的真實基底的就是倫理沖動,而不是權利、義務或者規范。因此,法律將在有著相應體驗的那些人的心中被發現,而不是在別的什么地方被發現。

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很看重具體理念的出現或缺失,但這沒有使得他的法律哲學變成理念主義式的。因為對于他而言,重要的不是理念自身,而是人們對理念的實際體驗,不論它們是有效的還是無效的,不論它們是否被其他個體持有。當然,很常見的情況是,人們共享著很多法律和道德理念。彼得拉日茨基這樣來解釋此種現象,即這種現象是“適應群體”這個潛意識所導致的,該潛意識因為“適應群體”對生存的必要性而得到強化。他的這個觀點類似于薩姆納,薩姆納認為,最適宜的民風是經由試錯過程而被選定的。

在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體系中,真實的東西就是人們的具有法律和道德內容的心理活動過程。他認為,通常被法學家認為是真實的那些東西僅僅是幻象,例如,成文法、司法先例、習俗。依照彼得拉日茨基,形成法律這個現實的心理現象(例如,人類歸屬權利和義務的內心狀態)具有xl“被投射在相關的人和物之上”這個特征,這是它們與許多其他現象共同具有的特征。換句話說,“真實的東西”是歸屬給自己或他人一項權利或一項義務這個心理事實。此種“歸屬”總是依賴于人們對相關規范中的規范性判斷的接受。此種“接受”也僅僅是內心的狀態,但也被投射在現實中,換句話說,被歸屬為現實。人們理所當然地將投射當作“真的”,然而實際上它們并不是真的,法學家們正是基于這些投射來構建他們的理論。

彼得拉日茨基很清楚他的法概念與傳統的法概念有多么不同。但是在逐個審視了他那個時代的法律理論之后,他斷定,這些法律理論沒有一個包含了科學上有效的“類別概念”(class concept),它們都不能夠解釋法律這個現實。他堅信,他提供的才是在科學上唯一可行的理論方案。

在一定程度上,彼得拉日茨基愿意將他的革命性觀點與通常的觀點相調和。他把法律和道德分為兩種類型,一類是實證的,一類是直覺的。二者的種差是,在實證法或實證道德中,個體通過援引“規范性事實”來得出他們關于權利和義務的判斷。但在直覺法中,明顯不存在此種援引活動。規范性事實不僅僅包括成文法、習俗以及司法先例,還包括“博士們的共同意見”(communis opinio doctorum)、契約等。彼得拉日茨基進一步將法律分為官方的和非官方的。官方法是被法庭或其他國家機構適用的法律,沒有被這些機構適用的法律就是非官方法。

這兩種分類彼此獨立,因此依照彼得拉日茨基,法律可以是:(一)實證的和官方的;(二)實證的和非官方的;(三)直覺的和官方的;(四)直覺的和非官方的。他認為,他所界定的官方實證法非常類似于傳統意義上的法律(不過它不包括國際法)。

通過下述例子可以充分展示上述這些分類的意義。(一)當一個法庭通過援引民法典第十條或者一個先例做出一個判決,這就是實證法(因為它援引了一個規范性事實),同時也是官方法(因為該機構的官方性質)。(二)當一個被人們自愿選出的仲裁員通過援引某種得到廣泛接受的社會實踐解決了一個行業沖突,這就是實證法(因為它援引了一個規范性事實),同時也是非官方法(因為該機構的非官方性質)。(三)當一個盎格魯-撒克遜的法庭基于衡平判決了一個案件,或者一個瑞士法官基于這樣一個規范判決了一個案件,即如果他是立法者,他本該制定這個規范,這就是直覺法(因為不存在對規范性事實的援引),但它也是官方法(因為這些機構的官方性質)。(四)當在一個新情況中,人們依照自己的理解來把握法律的內涵,并基于“這是他應得的”絞死一個“壞人”,這就是直覺法(因為不存在對規范性事實的援引),并且是非官方法(因為不存在官方機構)。

很明顯的是,依照彼得拉日茨基,很多通常被認為不屬于法律的規范都應該被歸類為非官方法規范。例如,大多數禮儀規則。這些規則是歸屬-律令性的,因為它們不僅僅施加義務給某人,還授予其他人與此相關的權利。在上流社會中,當遇到熟人的時候,人們必須和他打招呼,后者對于“被打招呼”享有一個主張。如果對方沒有打招呼,后者將會感到受到侮辱。大多數旁觀者都會同意,應該像上面這樣來理解此種互惠性行動的性質,因此,他們都在遵從彼得拉日茨基意義上的法律,步入了非官方法的領域。還有很多其他類型的非官方法,例如,兒童法(孩子們之間的歸屬-律令性沖動),各類游戲法,犯罪團伙法等等。

依照彼得拉日茨基,個殊的,甚至全然是個人自己的歸屬-律令性體驗也是法律體驗。在俄國革命前,很多佃農將排除地主的干涉、擁有土地之權利歸屬給他們自己。當工人們被雇傭一段時間之后,他們將“排他性地在工廠工作”的權利歸屬給自己,以及由此而來的將“對頂替罷工者工作的人使用暴力”的權利也歸屬給自己。這些體驗都是法律體驗,盡管是直覺法層面的體驗。如果一個人認為他向魔鬼出賣了靈魂并將權利歸屬給魔鬼、將義務歸屬給自己,這種體驗也是法律體驗。

彼得拉日茨基的成熟形態的法律理論激起了一場“憤怒的風暴”。很多著名的俄國法學家都撰寫了文章和小冊子或者在他們的教科書和專著里辟出專門的章節來批判法律的心理學理論。所有學派的代表人物都參與了這場批判,其中的主要人物有:賽格耶維奇,社會學實證主義者;舍爾舍涅維奇,法律實證主義者;諾夫哥羅德謝夫和基斯梯可夫斯基,新康德主義者。其中賽格耶維奇的批評是最嚴厲、最堅決的。

這一次彼得拉日茨基決定回應這些批評。為了回應他的主要對手賽格耶維奇,他發表了兩篇文章,后來將它們擴充為一本小書,名為《法律的新學說以及賽格耶維奇對它的批評》(The New Doctrine of Law and Its Criticism by Sergueyevich,1910)。

對于他受到的來自其他人的批評,彼得拉日茨基選擇回應其中諾夫哥羅德謝夫的批評。注4他認為,這位偉大的法哲學家對法律的心理學理論比他之前更有敵意。在1902年發表的一篇文章里,諾夫哥羅德謝夫承認,在個人體驗的層面研究法律具有可欲性甚至必要性,而在后來發表的文章里,他認為彼得拉日茨基走錯了路。盡管二人都關心自然法的復興,但他不認為彼得拉日茨基的研究與復興自然法有什么關系。

彼得拉日茨基利用回應諾夫哥羅德謝夫的批評的機會,重述了他最初表達在他的德語著作中的關于該主題的觀點。他堅持認為,他相信自然法應該被復興,但不是以通過哲學抽象形成的嚴格信條的形式被復興。自然法應該被理解為一種立基于法律的經驗的、因果的理論的新的經驗科學,即法律政策學,作為其基礎的法律理論則必須立基于心理學。諾夫哥羅德謝夫回應道,對于他來講,法律科學不是、也不可能是一門經驗科學。注5

在彼得拉日茨基為了回應諾夫哥羅德謝夫的批評所寫的文章里,不全是論辯性的內容。從一開始他就說,他通過對作為心理現象的法律的經驗研究,來解決建構一門法律政策科學這個問題。首要的任務是界定法律的目的。在對他的早期觀點進行了一定修正后,彼得拉日茨基認為,法律的目的是“人和社會團結”(man and social solidarity)。法律總是以一種無意識的方式朝向這個目的運動,現在是時候將這個運動變為有意識的了。然而,由于人類還沒有準備好徹底實現這個目標,法律作為一種居中的建制,它必須秉持“愛你的鄰人”的精神盡力教導人們。

在他的代表作出版之后、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彼得拉日茨基的注意力很大程度上被吸引到這場大辯論中。他一開始打算將他對批評者的回應的要旨摘錄下來作為他的《法律與國家理論》一書的附錄,但是后來改變了想法,決定為這場爭論單獨寫一本書。然而,后來發生的政治事件使他不再有機會完成這項計劃了。

彼得拉日茨基在這段時間沒有什么主要的學術貢獻,這并不意味著他完全投身于這場與反對者的爭辯之中。這段時間他在《法律》(Pravo)(他是編輯之一)這本周刊上發表了很多優秀的論文。在這些文章中,他批評了這樣一種不幸的趨勢,即俄國知識分子忽視了社會生活的法律階段(legal phase),力圖通過革命的手段來推動社會進步。在這段時間他也出版了一本書,名為《大學與科學》(University and Science),這本書在分量上比得上十四年之后韋伯(Max Weber)的《學術作為一種志業》(Wissenschaft als Beruf)。

在1917年3月的民主革命之后,俄國臨時政府委任彼得拉日茨基為國會議員和最高法院法官。由于對革命的前途很悲觀,他沒有參加國會會議。在《里加和平條約》(1921年)簽署之后,俄國的波蘭裔們被允許選擇留在俄國或者移民波蘭,彼得拉日茨基選擇了后者。到了波蘭之后,他被華沙大學任命為教授,并被威爾諾大學授予榮譽法律博士學位。他在波蘭的教學與在俄國一樣精彩。1926年波蘭元帥畢蘇斯基(Pilsudski)發動了反動政變,作為一個自由主義者,彼得拉日茨基深感不安。盡管如此,他仍全身心地投入到為復國后的波蘭統合民法典這個工作中去(在那個時代波蘭有四部民法典,分別是俄國民法典、德國民法典、奧地利民法典以及拿破侖民法典的修正版)。他針對不同論題完成了很多手稿,但發表很少。他在俄國和波蘭的經歷引發的悲觀情緒在他身上不斷累積、加劇,在1931年5月15日,他走完了生命的旅程。

三、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對于法律哲學的意義

盡管彼得拉日茨基的同行們抵制他的法律的心理學理論,但該理論開始對俄國的新生代法學家產生重要影響。他的一位名為克魯格列夫斯基(A.Kruglevsky)的學生基于他的理論寫了一本名為《犯罪未遂》(The Criminal Attempt)的專著。克魯格列夫斯基把這本書作為碩士畢業論文提交給圣彼得堡大學法學院,但答辯未能獲得通過,因為多數教授對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都抱有否定態度。

盡管如此,有兩個杰出的新康德主義者,分別是基斯梯可夫斯基以及塔拉諾夫斯基(V.Taranovsky),他們盡管批評法律的心理學理論,卻將心理學要素吸收進他們關于法本質的多元主義理論之中。基斯梯可夫斯基甚至還說了幾句強調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的優點的話:“將法律看作一種心理現象的觀點已經被證明是很有些成果的。xliv彼得拉日茨基關于法律心理的大量論述都可被視為經典,其中最讓人感興趣的是,他關于法律和道德規定的實現的論述,關于違反這些規定的論述,關于這些違反行為激發的反應的論述,關于法律趨向于統合沖突中的各方的觀點的論述。”注6他總結說,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的優點也就到此為止,該理論不能解釋作為一種普遍現象的法律的現實性。

另一方面,馬克思主義者賴斯納(M.Reisner)試圖將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與馬克思的理論結合起來。馬克思認為,法律是意識形態的組成部分,意識形態又是社會的上層建筑的組成部分。但不論是馬克思本人還是他的追隨者,都未能在一般意義上對此進行闡發。因此,賴斯納想到,為什么不借鑒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用一種現實主義的方式來解釋意識形態呢?注7

在共產主義革命之后,賴斯納被任命為司法部副政委。他用這個機會建議他的上司(司法部政委),可以將沙皇政權和臨時政府時期的立法都廢除掉,用工人階級的直覺法來替代它們。賴斯納的這個建議體現在《法院令》中(1918年11月30日),依照該政令,新的法院在判決案件時,必須基于“工農政府”的立法以及法官的那些被認為與工人們持有的正義理念一致的革命意識。由于在那個時期,新政府的立法很少且不成體系,另一個法律淵源“革命意識”因此被廣泛使用。正如后來蘇聯承認的,這使得當時的法律混亂不堪。注81921—1923年,政府公布了一系列“法典”,賴斯納的觀點也就沒人再提了。

后來,彼得拉日茨基的名字在蘇聯成為禁忌。他被歸類為理念主義者(他實際上并不是),蘇聯的法律和法學轉向法律實證主義的極端形式,該種法律實證主義將法律等同于國家強制實施的規范。當然,蘇聯的法律的定義走得更遠,它堅持認為,國家的意志等同于統治階級的利益和意志。注9xlv此種等同作為一種“合理的法律推定”(praesumptio juris and de jure)被視為理所當然。這些觀點與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相去甚遠。

移民到其他國家的俄國學者致力于宣揚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盡力將他的理論與西方文化遺產相統合。索羅金(Pitirim A.Sorokin)是彼得拉日茨基在俄國期間的一個學生,他接受了彼得拉日茨基的若干概念,即“倫理分為法律和道德”概念以及“種差”概念。索羅金在他的《社會和文化動力學》(Social and Cultural Dynamics,1937—1941)以及《社會、文化與人格》(Society,Culture and Personality,1947)中認為,倫理作為五個大系統之一,構成了文化總體的上層系統。他也把法律視為近乎與總體社會秩序協調一致,在這一點上他依循了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

另一個俄裔法學家和社會學家古爾維奇也一直認為,法律的種差體現在它的歸屬-律令性質上。然而,他糾正了彼得拉日茨基的主要缺陷,即把法律視為個體意識的現象,古爾維奇把法律視為群體成員對價值的聚合承認。注10

直到最近,美國法學還很少有機會熟悉這位俄國-波蘭大師的理論。在《法律的現代理論》(Modern Theories of Law,Oxford,1933)中有個短篇文章介紹了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但介紹得很不充分。1937—1938年,波士頓大學的休·巴布(Hugh W.Babb)教授發表了兩篇重要的文章,一篇關于彼得拉日茨基的法律政策的觀點,另一篇關于他的法律的經驗理論。注11龐德(Roscoe Pound)教授在1938年讓他的同行們留意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注12在1947年,在《現代法律哲學的解釋》(Interpretations of Modern Legal Philosophy)這部慶祝龐德誕辰75周年的文集里,萊瑟森(Max Laserson)、索羅金以及本導讀作者的三篇文章解釋了彼得拉日茨基對法律哲學和法律科學的貢獻。

彼得拉日茨基自己是很有興趣讓美國人了解他的理論的。在他去世前,他給他之前的一名學生吉恩斯(G.C.Guins)教授寫了一封很短的信,吉恩斯當時任教于中國東北的哈爾濱大學法政學院,現在任教于伯克利的加利福尼亞大學,在信中彼得拉日茨基告訴他要強調“他的理論立足于對相應的真實現象的觀察,具有經驗性特征,不同于先前的那些處理不真實的客體的理論”。注13

俄國和美國的法律科學之間的接觸是很少的,但是在20世紀早期,在俄國學者和西歐學者(特別是德國學者)之間,有一場生動的思想交鋒。然而很不幸的是,德國學者能夠看到的彼得拉日茨基關于法律政策的觀點,只是出現在《關于收入的理論》中的那個粗略形式。在1907年,他的小冊子《論人類行為的動機》的德語譯本問世了,但這僅僅是他的偉大工作的一個片段,也是他的理論中最容易受到質疑的部分。在一戰馬上爆發之前,彼得拉日茨基的代表作的完整德語譯本正在被籌劃,但沒有落實。只有施塔姆勒(Rudolph Stammler)發現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與其意氣相投,在1920年代,鮑姆嘉通(A.Baumgarten)和盧莫林(M.Rümelin)寫文章提到了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后來紹爾(W.Sauer)也做了類似的事情。注14

在波蘭,有一群熱情的擁護者成立了“列昂·彼得拉日茨基研究會”,該研究會搜集和整理了大師留下的所有手稿。他的學生寫了幾篇關于他的文章,其中包括該研究會的會長芬克爾克勞特(J.Finkelkraut)。注15在彼得拉日茨基去世后,在法國、西班牙、意大利和荷蘭出現了一些評論文章,注16他的《法律和道德研究導論》的部分內容被翻譯成德語在巴黎出版,但不幸的是,出版的部分主要是他的邏輯學和心理學方面的理論。

值得注意的是,在過去的二十幾年間,在斯堪的納維亞國家中,出現了一個新的法社會學學派,即所謂的烏普薩拉(Uppsala)學派,該學派的主要成員提出了與彼得拉日茨基相同的問題,也就是基于心理學對法律進行現實主義解釋這個問題。注17他們試圖將xlvii(屬于理念領域的)客觀“應當”替換成關于權利和義務的主觀體驗。這非常接近于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但是與彼得拉日茨基不同的是,斯堪的納維亞學派并不傾向于擴張法律的概念,使其涵蓋彼得拉日茨基稱之為直覺法和非官方法的東西。不同學者在觀點上部分一致,這是一個我們很熟悉的科學發展中出現的思想匯聚現象,不論如何,烏普薩拉學派的成員都沒有直接看過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作品。但這并不妨礙他們中的一個成員,也就是奧利弗科羅納,寫了一篇長文來批評這位俄國-波蘭大師的理論。注18

人們或許猜測,要是沒有一戰和俄國爆發的共產主義革命,彼得拉日茨基對法哲學的影響會是非常大的。正如已經說過的,在俄國有很多年輕的學者被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深深地打動了,如果沒有這些政治事件,他們或許已經在他們的作品中發展和完善了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要是沒爆發戰爭,彼得拉日茨基的完整作品的德語譯本毫無疑問會在歐陸的法學家中激起興趣和討論。一戰之后,新出現的問題更多的是實踐上的,而不是理論上的。總體來講,科學的普遍性,特別是把所有國家的學者的貢獻都視為對共同事業的貢獻的趨向,因戰爭而被嚴重地縮減。

由于以上原因,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沒有得到它應得的關注,沒能在法學和法哲學中將它的全部潛能釋放出來。現在是時候復興他的理論了,當然,此種復興不是全盤復興。彼得拉日茨基是他那個時代的人,是一個帶有20世紀早期印記的思想家。他分享了當時流行的“進化有助于無限進步”這個樂觀主義觀點。他的心理學理論只是部分預見到了在巴甫洛夫的影響下心理學這個學科發生的革命性變化。他并沒有受到社會學法學和法律社會學的影響,因為當他創作其主要作品時,這些學科還沒出現。他也不可能了解美國的新現實主義這個在許多方面都與他自己的學說相像的理論。假設彼得拉日茨基知道這個理論的話,他會把他們的一些研究成果吸收到他的理論中,但是他或許會指出,新現實主義進路是一個過于狹窄的進路,因為法律并不限于法庭的行動,而是彌漫在所有社會生活之中。

在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中,有很多成分實質上是正確的,在參考科學發展的新成果對它們進行必要的修正之后,能夠也應該能夠把它們吸收到法律哲學中。彼得拉日茨基無疑是第一個不再局部地論述“把法律視為現實的組成部分的必要性”的法哲學家,是第一個不再僅僅思辨“此種現實是社會學意義上的還是心理學意義上的”的法哲學家。他的理論盡管有其局限,卻是一個完整的、一致的法律的現實性的理論。

第一,在他的作品出版五十五年后的今天,我們更有能力判斷其中什么是妥當的、什么是有問題的。強調法律現實的心理學本質,很明顯是非常有意義的。法律是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文化則包含了它的承載者的“心理事物”。即使是物質客體,也就是所謂的人造物,它們自身沒有意義,而是僅僅通過使用它們的人的心理活動過程接收意義。彼得拉日茨基用雙邊的、被動-主動的心理體驗這個術語來解釋法律和道德的現實性,這也有其堅實的基礎。然而,人們必須拒絕彼得拉日茨基的這樣一種信念,即人類的一系列刺激-反應都是通過進化過程而被創立的模式,此種模式包含了特殊的“倫理沖動”。今天我們知道,并不存在此種生物學遺傳模式。習得的行為-趨向確實存在,但是它們是由另一種刺激以及對它們的反應構成的。每一個人通過主要基于重復和模仿的體驗而形成行為-趨向,此種行為-趨向因為充分的反應獲得獎勵、不充分的反應受到懲罰而得到強化。法律和道德這類現實與文化的其他組成部分一樣,都主要表現為確定的社會群體成員的相同或相似的行為-趨向的固化。法律作為文化的組成部分,它由規范構成(與彼得拉日茨基的觀點不同的是,規范具有特殊的現實性)。通過學習,這些規范被內化到群體成員的人格之中。由于老一代人對年輕一代的學習過程施加了很大影響,被習得的行為-趨向的內容至少部分可以被繼承,然而,此種繼承不是生物學意義上的,而是文化意義上的。盡管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在這方面有缺陷,但其中的很多內容都能夠很容易地用現代心理學和社會學的術語予以重述。他的理論毫無疑問地為我們理解通過法律和道德控制人們的行為的機制提供了重要的洞見。

第二,彼得拉日茨基的方法論革新與關于此主題的現代觀點一致,例如,他提出的“類別概念”。但是,他提出的“充分性判準”或者“形構以法概念為主題的定理的可能性判準”xlix顯示了,我們需要一種比彼得拉日茨基提供的更為狹窄的法律概念。當然,彼得拉日茨基在這一點上是正確的,即權利和義務(用他的術語來表述就是,歸屬-律令性體驗)并不是我們稱之為實證的官方法所獨有的。由于在1930年代中期,這個事實在社會學中已經越來越多地被觀察到了,現在,社會地位、身份以及角色的概念在社會學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其中的“身份”通常被界定為,系于個體占據的社會地位的權利和義務的總和。不過并沒有有說服力的理由讓我們認為,所有包含了權利義務的社會現象都是法律。發達的社會演化出為數甚多的復雜的技術,借此來創立、查明以及實現具體的權利,并實施相關的義務。在社會中存在此類技術與不存在此類技術,有很大區別。因此,與彼得拉日茨基的觀點不同,法律的概念應該強調它被政治組織化的社會予以實施這個特征,或者像本導論的作者所建議的那樣,強調它被社會力量予以實施這個特征。注19對法概念做這樣的修正之后,純粹個人的或特殊的歸屬-律令性體驗需要被排除在法律的領域之外。

第三,彼得拉日茨基的著作為科學地解釋正義打開了新的視野。在一個富于啟發性的章節(本書第三十二節)中,他將正義等同于“直覺法”。在通常的關于正義的討論中,充斥著含混不清楚的術語,與此不同,彼得拉日茨基基于“直覺法”形構了一套命題體系,其中的術語類似于那些被適用于實證法的術語。對于一個不接受彼得拉日茨基的寬泛的法概念的人來講,正義或者“直覺法”形成了圍繞著法律這個核心的一系列外圍現象,必須這樣來理解它們,即它們是一個彌漫著沒有實際成為法律的“關于法律的考量”的文化領域。但是人們必須承認,對這個文化領域進行科學分析是從事下列活動的前提條件:發現法律變遷過程中的規律;預見制定或廢除一項成文法的可能后果;更好地理解司法判決的得出過程;解決其他重要問題。在這些方面,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充滿了具有啟發性的想法,值得我們系統地研究。

第四,彼得拉日茨基通過引入“規范性事實”這個概念為法學做出了重大貢獻。依照彼得拉日茨基,規范性事實是法律(道德)體驗中的那些指出“被義務拘束”這個體驗的形成基礎的要素。他關于規范性事實的討論(本書第三十五節至第三十八節)是這樣一個非凡的事例,即把法律理論立基于法律的類別概念,而不是立基于法律在具體的法律體系中呈現出來的樣子。規范性事實的理論能夠并且應該與用現代心理學的術語重述過的彼得拉日茨基的心理學理論相關聯。在特定文化中運作著的規范性事實的體驗會呈現為一種刺激-情境,對它的反應會形成新的習得的具有法律(道德)內容的行為-趨向。這個觀點能夠為研究法律規范與個人的法律意識的關系的“法律的內化理論”提供新的發展動力。

第五,彼得拉日茨基在法律的社會功能,特別是實證官方法的社會功能方面,提供了刺激人們思考的研究。在法律的社會功能中有兩個功能得到他特別的關注,即組織功能與教育功能。依照彼得拉日茨基,法律的組織功能體現在,法律模塑了人類行動的動機,通過協調那些行動來確立社會秩序。法律的教育功能體現在,法律修正了人類的行為趨向,去除其中的反社會成分,強化其中的社會性成分。例如,自由社會的民法在相當程度上使得人們節儉、有事業心、熱愛工作。不同類型的憲法模塑了相應的不同國家的政治心理,它誘使其中一些國家的成員獨立自主、具有權利意識以及趨向于為權利而斗爭,另一些國家的成員則被其憲法教導得慣于服從掌權者對他們的壓迫、接受掌權者的利己主義做派。

在他的代表作和若干文章中(其中一些文章參見本導讀的第二節),彼得拉日茨基告誡立法者需要意識到官方法的教育潛能,并且彼得拉日茨基為作為“社會工程”(social engineering)的法律的觀念提供了一個牢固的基礎。

彼得拉日茨基的重大貢獻本該有的影響力被歷史的一個糟糕的悲劇性轉向削減了。這使得美國的和使用英語的學者甚至更有責任至少大體上掌握彼得拉日茨基的理論中的最重要的部分,從而使得彼得拉日茨基的建設性、原創性的貢獻不至于變為徒勞。

尼古拉斯·蒂瑪謝夫注20

(Nicholas S.Timashe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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