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夏(08)
- 四時記:當代女性身份認知
- 何許人
- 3462字
- 2024-04-03 15:49:15
距離北京1500公里的長沙,手機靜靜地躺在言真的枕邊,她經歷了整晚的腹痛心更痛,虛弱地陷入半昏迷的睡眠中,完全不知此刻表姐的焦灼等待。
事情還得從傍晚說起,這晚的餐桌上有清蒸鱸魚、酸豆角炒肉、酸蘿卜排骨湯,全都是弟妹愛吃的。還有一個菜沒下鍋,弟妹就先動了筷子,弟弟還把言真最愛吃的魚腩肉全夾到她碗里。沒吃上兩口,弟妹就說肚子痛,爸媽和弟弟馬上扔下飯碗,像伺候老佛爺一樣前呼后擁地送她去醫院了。
當然,這個家現在弟妹最大,該去先照顧她。
兩個月前她嫁入家門,就揣著三個月的肚子。誰讓弟弟沒錢呢,結婚就買了輛車,小兩口只能住家里,原本寬敞的三室兩廳住一家四口,突然多出一個孕婦,頓時就逼仄了。
為方便讓弟妹上廁所,爸媽把帶衛生間的主臥讓了出來,言真又不可能讓他倆住客臥,只好把次臥讓出來,自己住到客臥,房間小了五平米不說,還沒了陽臺,也沒了大衣柜,床也從一米五的大床變成一米二的小床。躺在這樣的床上,很難做出美夢。
弟妹挺著肚子越來越趾高氣昂,她啥也不用干,困了隨時睡,睡醒就吃,只吃順口的,不順口的看一眼都犯惡心。吃完飯看電視,得緊著弟妹坐在沙發最舒服的貴妃位上,好讓她能放平腿,這樣才不會浮腫。那個位置曾經專屬言真,為了這個最佳電視屏幕觀賞角度和位置,弟弟沒少跟她打架,結果現在弟妹一句話也不用說,就歸了她。言真是不會去爭的,大不了自己在房間里刷IPAD。
弟妹進家門的瞬間,就從爸媽那搶走了屬于她的所有待遇,她再也做不回長公主了。待在家里,怎么看自己都像是來礙事的。可這明明是自己的家呀,這日子什么時候是個頭?
沒房子不是她的錯,對于端端正正的重點小學未婚編制教師來說,走出去得有幾套像樣的衣服,幾個體面的包吧,這過分嗎?大學同學人人這樣,自己憑什么不能?反正結了婚就能搬出去,她想過一定要有衣帽間,哼,沒衣帽間,寧可不婚。
肚子痛得越來越厲害,似乎是傳說中闌尾的位置,但也可能不是,以前喝水運動也有過這樣的痛法。先忍著刷刷通訊錄,看看能找誰陪自己去醫院。
女同事差不多都結婚了,沒結婚的也都有男朋友。天知道她們為什么那么容易找對象,言真不是不急,她比誰都想先搬出這個家。相親無數,已經出現過兩次又相到同一個人的情況了,這說明她幾乎見過全市所有可能適合她條件的未婚男青年了。
這真的很不科學,年輕好看又有好工作,怎么就找不到對象呢?聯系人名單里的一串相親男,沒一個交往下來的,并不是沒有“高帥富”,只是這些“高”“帥”“富”,兩樣能湊齊的都不多,三樣湊齊的一個也沒有。感覺不對勁,疼到有點犯惡心了,像是有人拿把刀在肚里攪,不帶停頓的。言真坐不住了,不甘又無奈地撥打了120。
等待的時間,言真幾乎是半蹲著挪到房間的,明天準備上班用的普拉達新款腋下包,不舍得帶去醫院弄臟,換成便宜許多的三宅一生菱格包,把醫保卡和身份證再準備好,出門前還沒忘咬著牙補了個口紅,失去血色的臉愈發慘白,快要在地板上打滾了。
救護車還沒來,言真全身縮成了一團,眼淚不爭氣地流了出來。要不是放棄了章波,現在可能也結婚了。
章波是言真同校的體育老師,北京體育學院畢業,國家一級運動員,跟言真一樣都在北京念的大學,雖然話題不多,但能聊到一塊兒去。言真教語文,同事們都說他倆一文一武天生一對。章波比言真大兩歲,身高185,家境也湊合,父母開了家生意不錯的農家樂,隨時能買帶衣帽間的婚房,親舅舅是教育系統的領導,各方面條件來看都不算最好但也算可以。
要說談戀愛是真的可以,但言真已經28歲,沒時間再浪費在純粹的情感關系上,她要的是結婚對象,不浪費自己的時間,也不想浪費別人的時間。說到底,還是看不上章波。但這話沒法跟同事們說,人家會怎么看她呢,覺得她眼高于頂?野心勃勃?可大學同學們,嫁的不是外企高管就是央企干部,最差的也嫁了拆遷戶。北京的拆遷戶,家里四五套回遷安置房的價值也過千萬。如果真跟章波結婚,給同學們介紹丈夫是農家樂二代嗎?
章波追了言真一年,送過花,送過禮物,寫過情書。就在期末考試結束那天,他還鼓動孩子們幫他搞了個表白儀式,整個三年級三班的小朋友被他排成心形隊伍,人手一枝紅玫瑰,沖著言真的辦公室跳抖音的喵喵舞,最后還搞出一大串氣球來。當天全校的小朋友嘰嘰喳喳地圍觀了全程,言真尷尬極了,最終還是沒答應。
結果就在前天,同事劉子惠給她發喜帖,新郎就是章波。
劉子惠跟言真同辦公室,同年級組,每天中午都一起去食堂吃飯,居然把這件事瞞著自己!當初章波追求言真全校轟動,這才被拒兩個多月,居然就跟劉子惠結婚!言真越想越生氣,一生氣,肚子就更痛了。再也不能信任劉子惠了,難道她怕自己反悔,回頭找章波?一想到將來還得跟他倆天天在學校碰面,言真就不自在。
因為這件事,言真年都沒有過好,親戚們全都在問,真真妹子到底要找個什么樣的對象呀?莫挑花了眼呀。同樣的話年年說太煩人了,言真只好搬出網上那句“不婚不育保平安”來保命。救護車終于來了,言真被醫生護士抬上擔架,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血常規和超聲波結果一出,急診大夫就給出了診斷結果——急性闌尾炎。
這個病早不發晚不發,偏在家里沒人的時候發,真是要命。醫生說手術雖小,但簽字必須家屬在場。言真眼眶紅紅地給媽媽打了個電話。
“真真呀,天大的好消息!男孩兒!懷的是男孩兒!我看清楚了!”
媽媽的聲音因為過于興奮而過于高亢,言真聽得耳朵疼,掛斷了,問醫生能不能保守治療。醫生說必須手術,炎癥嚴重,可能會穿孔,最好是明天手術,今晚必須先住院輸液消炎,明天等家屬來了簽完字再安排手術。
原本就不舒心的夜晚,變得更加糟心。
言真被安排進急診病房,病房里住了位老奶奶,家屬多。大晚上的男男女女四五個人守著,有老有少,有人端茶,有人削蘋果,還有人專門叫護士換藥。老奶奶耳朵不太好,跟她說話得很大聲,還得說好幾遍才行。相比之下,形單影只的言真更加孤獨,因此腹痛也加劇了。
把床簾拉得嚴嚴實實,蜷著身子,言真背對著老奶奶的一大家子,這一夜大概率睡不著了。冷靜下來也好,至少這里沒有會讓自己煩心的人和事。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待在只有陌生人的房間,度過漫長的夜晚。
麻醉劑過敏,或者醫生失誤,或者今晚就闌尾穿孔了……明天會死在手術臺上嗎?一切皆有可能。這不算長的人生如果是部電影,也是乏善可陳的爛片。言真想著這些,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就在她快哭出來的時候,隔壁床的老奶奶被人攙扶著去上廁所了,親屬們的聲音突然壓低,一些議論的句子,透過床簾上方的空洞,飄到言真這邊來。
“三娭毑還能活好久咧,醫生到底怎么說?”
“哎呀,具體是好久,不還要看娭毑的體質呀。”
“關鍵看她心態,我們這么多人陪她,她沒準一高興,又多撐幾個月呢?!?
“那要不得,幾個月哪擋得住?!?
“要不從明天起,我們輪流來,一天一個人就可以了。”
“你么子意思咯,萬一你來的那天三娭毑走了,你偷偷摸摸偽造個遺書,用她的手摁個印,她的屋就變成你的了。莫想獨吞!”
“這就跟抽獎一樣,哪個碰到了就是哪個的,有么子問題?很公平嘛?!?
“哪個跟你碰運氣,反正我天天來,直到她死。”
……
這些句子在言真頭頂上空聚集成一小團烏云,烏云里的老奶奶,一生未婚無兒無女,現在守著的親戚晚輩們,都是她的侄女外甥。與其說是來照顧,不如說是來看著她什么時候死,死了就能分她的遺產,她一輩子的積蓄和唯一的房子。
雞皮疙瘩起來了,言真渾身發冷。
以往疼愛自己的爸媽已經把關愛傾向弟妹,不出意外等到他們的孫子誕生,自己就變成這個家里多余的人了。更可怕的是,就算自己攢錢買了房,如果孤獨終老,弟妹的孩子可能也會守在病床前盼自己早點死嗎?
這事并非沒有預兆,弟弟結婚前就跟自己借錢買車,這輛新車已然弟妹專用。弟妹婚后就不工作了,吃喝用度全靠弟弟那微薄的收入,日后還得養孩子養老婆養車,再次開口借錢也是遲早的事。原來結了婚的人會成為新的家人,而自己只是個能借錢的人。言真第一次知道,家也會變。言真從包里掏出耳機,不想再聽那些亂七八糟的聲音,點了個雨聲白噪音,輕輕閉上眼睛。
淅淅瀝瀝的雨聲,間或夾雜幾聲悶雷,仿佛置身空無一人的山谷,整個世界清凈了,黑暗中,只有輸液管中不斷下墜的藥水,一滴一滴,融入言真的血里,冰涼。
真想有個樹洞,能把這些事都說給樹洞聽,沒有回應也沒關系,言真只想要有個能吐吐槽,發泄一下的地方。
刷著手機,無意中,看到有人在介紹一款APP,沒有頭像,不能瀏覽他人主頁,可以隨意更改發布昵稱,不必留下性別,相當于可以無數次發布微博的一次性小號,做什么都不會因為過往發言被人預設立場,也不會被曲解甚至產生莫名惡意。
言真下載了這款APP,注冊登錄后,留下了在這個網絡樹洞里的第一桶垃圾,竟然消了氣,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