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們的呼喊，海水里真的有像太陽那樣的東西浮現出來了。
“那是歸藏禪師從未想過的奇異生物，像是傳說中那金色的烏鴉，但卻有著三只頭。
“最中間一只頭燃燒著金黃的火焰，左邊那只燃燒著漆黑的火焰，最右邊的頭燃燒著白色的火焰。
“禪師所見的太陽，就是由這樣一個個的奇鳥組成的。
“一個巨大的、燃燒著的圓形肉球。
“它們那千萬只眼珠里，只有冷漠的眼神，無視了竹樓上的村民，徑直飛向了巨樹。
“而海水隨著它們的離去而急劇地降溫，沸騰的海面迅速平靜下來。
“當它們掠過了樹上束縛著地縛靈的果殼時，歸藏禪師最不想看到的事發生了。
“恐怖的高溫在一瞬間就融化了那些果殼，他歷盡千辛萬苦、一個個地封印的地縛靈，就這樣無比輕松地順勢掙脫了出來。
“它們用詭異的聲音嬉笑著，散落在海水里，嘲笑禪師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很快就在飛濺的水花里消失不見。
“它們潛入了這個世界的海底。它們是降臨在夜郎國的‘地縛靈’。
“有那么一個瞬間，歸藏禪師出現了幻覺，他看見海面下有一具巨大的金色佛像一閃而過。
“但他沒有力氣再去多想了，因為他看到，海水底下冒出了無數黑氣，又漸漸地把這個世界填滿。
“那是從地縛靈身上泄露出的黑氣，它們在漩渦里漸漸凝聚成黏連柔軟的實質，也就是黑太歲……
“這個世界就像是在無窮無盡的循環，無論他從哪個時間點進入，最終都會導致黑暗降臨。
“難道這最初的黑太歲，就是他帶來的么？
“自己就是夜郎輪回悲劇的罪魁禍首？
“沒有人能解答禪師的疑問。
“他只看到潑墨一樣的黑暗大片大片地覆蓋了海水，聽到竹樓上村民們從狂喜轉為絕望的哭喊聲。
“而那三首怪鳥組成的巨大肉球，掠過巨樹樹枝的時候，就分離成了黑、白、黃三種顏色。
“黑色下沉，在下墜的過程中就變成了蠕動著的黑太歲，禪師遲鈍地明白，原來那些鳥的肉身也就是太歲肉；
“白色上浮，一直升到了很高、很高的天空，還沒有停歇，直到肉眼再也看不見，像是飛離了這個世界；
“黃色則在觸碰到巨樹時，像是水流進了容器中。
“巨樹陡然間變得通體金黃，燦爛如朝陽，耀得人睜不開眼。
“而在樹下，有一道模糊的女人身影緩緩浮現，英武挺拔。
“她背后的光芒太盛了，歸藏禪師根本看不清她的臉，只能感到女人內斂著的氣息仍如海潮般洶涌，撲面而來，直壓得他喘不過氣。
“即便是第一次進入夜郎國前，他被四十八顆明王頭顱直視的時候，都沒有此時感到的恐怖威壓大。
“但他沒有懼怕，雖然他只剩下殘破不堪的一片神識，歸藏禪師仍然‘昂起了頭’，驕傲地和金光里的女人對視。
“女人最終沒有理會他。
“她似乎很隨意地揮了揮手，火，沖天大火，自海面上升起，照亮了漆黑的天空，以及隱藏在天幕里的璀璨星辰，將新生的黑太歲燃燒殆盡。
“與此同時，禪師聽見一聲震耳欲聾的破空銳響，一道流光從吊腳竹樓上飛起，它飛得太快了，以至于在禪師看來，它是先到了女人手里，才從竹樓里飛出的。
“空中綿延著它碧綠的殘影，彷佛留戀世間盤桓不去的亡靈。
“那是一根翠綠色的竹子。
“女人轉身，昂首，舉起竹子——它只是一根最尋常的竹子而已，歸藏禪師在筆記里特意強調道——
“接著她把它對準了天空，擲了出去，猶如拋出梭槍（注：即標槍）。
“這一道綠竹化作的細小流光，在飛行中被烈火焚燒著，成了散碎的灰燼，一如草木香灰。
“然而就是這些灰燼，撕開了浩闊的蒼穹，劈亮了漫天星辰，讓禪師隱隱瞥見了星辰之上，那些模糊不清的端坐著的巨大身影……
“僅僅只是匆匆一瞥，禪師的神識在這剎那間，已遭遇了不亞于凌遲車裂的痛苦。
“他的意識出現了短暫的空白。
“等到他回過神來，女人和巨樹都已經不見了，而他也已離開了夜郎國，來到了一片漆黑的、荒無人煙的地方。
“他本以為自己又來到了那由黑天佛掌握的‘極樂西天’世界，卻又發現并非如此，這里沒有那些誘惑著他的低語，他也無法進入到萬物之中，體驗它們無比細微又無比豐富的感受。
“畫，他看到了畫，一幅幅濃墨重彩的天頂壁畫，像是從天地初辟時就存在的那樣，平鋪在遙遠的天空。
“禪師抬頭，看見畫里的內容，千萬幅巨闊的畫都在描繪著同一個故事。
“盡管它們的主角有著形形色色的不同：
“有赤裸著上身，騎著巨熊拎著斧頭的猛士；
“穿戴華麗，頭戴尖帽，手握木杖的瘦高老人；
“駕馭骨白色的巨型機動甲胄的少年；
“手持桃木劍，頭佩五老冠的道士；
“周身環繞著‘卍’字金光的僧侶……
“禪師還是一眼就能看出，它們描述的，就是這些人歷經種種戰斗，終于制服了眾多妖魔鬼怪的故事。
“而在最后或者說最新的一幅畫中，他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個渾身散發出黑氣的丑陋怪物，扭曲的非人肢臂同時做出了明王四十八相，被畫成透明的肚腹里畫著一顆顆黑白色的果子，果子里是被他降服的妖魔鬼怪……
“也就是地縛靈?！?
趙天明始終靜靜地聽著，沒有打斷老和尚的講述，隨著故事越來越匪夷所思，他的表情也沒有什么變化，一直到此時，老和尚才忽然看到他有些動容。
因為趙天明忽然想到了坎貝爾夫人的一句話，“壁畫里結不出真的果實”。
她說這是希爾陶德郡的俗語，可這時趙天明想起來，只覺得毛骨悚然，因為這和歸藏禪師的故事是如此的契合。
老和尚沒有詢問他什么，只是接著娓娓說道：
“歸藏禪師突然明白，這些畫的確全都是畫的同一個故事，你可以說是英雄的故事，也可以說是失敗者的故事：
“這是各個世界里想要斬除地縛靈的人，他們的一生經過。
“結局也是同樣的失敗，地縛靈只是被制服了，卻沒有被殺死，畫的最終都透露著隱約的含義，暗示這些失敗的英雄們，最終會選擇‘破壁而出’，來到另一幅畫里……
“或者說，另一個世界。
“他們，最終都選擇了把地縛靈從自己所在的世界，帶到了其他的世界里去……
“就像歸藏禪師所做的那樣。
“他在漫天壁畫下痛哭失聲，雖然他也不知道是因為什么。
“他在筆記里感慨，這一個個美麗的大千世界，就像是雕繪著絢麗壁畫的一道道墻壁。
“當你打破墻壁后，你就能去到新的世界。
“你甚至可以一個世界一個世界地漫游下去，永遠沒有盡頭。
“但你要記得，你，始終只是一個外來者，一個天外來客，一個墻壁外的人……
“當你在諸天世界行走時，你帶來的，也許只是災難和破壞。
“你，就是‘天災’，就是另一種‘地縛靈’。
“當然，禪師不會真的以他最厭惡的這三個字稱呼自己，以及其他世界里像他一樣的人們。
“他在筆記里，用了佛家的一個詞語稱呼他和他們，那就是，
“‘行者’，或者說，‘破壁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