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等他再來時，你可與他說說話，阿賀他啊……是很親人的。”

老和尚的目光里，浮現出回憶往昔的溫暖。

“所以大殿上的狐貍，其實都是師傅用太歲肉救回來的……人？”趙天明問，“就像阿賀一樣？”

“人與狐貍，又有什么分別？皮囊而已。”老和尚笑笑，“正如歸藏禪師悟到的，無我相，也無眾生相……”

話是這樣說，趙天明還是不由腦補，如果剛才自己也被種上了狐貍毛發，慢慢地也會變成一只在佛堂里敲魚念經的狐僧……

還是很驚悚的。

似乎看穿了他心中所想，老和尚搖了搖頭，說道：

“阿賀去世后，我常去撿些曝露荒野的尸骨。

“都說紅塵如逆旅，可人一旦慘遭橫死，往往心有怨念，就容易戀棧不去，成了世間的孤魂野鬼。

“日子久了，就化為精魅，附在妖魔身后，為虎作倀，反倒做了害別人橫死的東西。

“老衲帶他們回廟里，一來能安魂超度，二來讓他們再生長出肉身，雖然是山野狐貍，也總比做風吹雨淋的骷髏強。

“施主倒不用怕，雖然老衲也不知為何，但你神識安定，并非是浪蕩野鬼，即便是種好毛發，也不會被那老狐的靈氣影響，變成狐貍的。”

“……”

趙天明有些尷尬地摸了摸鼻子，忽然恍悟，脫口而出：

“師傅其實是為了救人，這才染上了太歲黑氣，身患頑疾？”

“咳，”老和尚應景地捂著胸膛輕咳一聲，微微一笑，“這太歲里的黑氣，濃度可要比明王相里的低太多。

“遺憾老衲的道行，委實比歸藏禪師差得遠了，僅僅是一顆太歲佛頭，都能被它所傷。”

趙天明道：“所以師傅才要尋找明王石像，以此來排出體內毒氣，為自己療愈。”

他這推想合乎情理，老和尚卻斷然搖頭：

“不，施主這話說得岔了。石像是可以吸存明王黑氣，卻不能排出什么‘毒氣’，頂多只能避免走火入魔。

“老衲沒有歸藏禪師那‘無相布施’的境界，這具臭皮囊早已被黑毒侵害，無力回天了。

“施主能用石像幫我取出黑氣，老衲很是感激；

“但要說是為了自救，才將施主帶回廟里，一則并非如此，二來也確實病入膏肓，無藥可救了。”

趙天明“啊”了一聲，他還以為老和尚有了石像，自然就能慢慢痊愈，沒想到卻仍是必死無疑。

他臉色沉重，什么都沒有說，眼神卻無疑在問：“既然師傅早已知道下場會是如此，又何必要去救那些冤魂？”

老和尚迎著他不解的目光，淡淡道：

“老衲是出家人，豈能見死不救？

“何況他們幾乎可以算是‘死無葬身之地’，如此凄涼，老衲不管，又有誰來管呢？

“這天地不仁，率獸食人，至少還有我等佛子，愿挺身而出，為之一哭。”

他身體虛弱，說話中氣不足，這番話卻擲地有聲。蒼老慘白的臉上，自有一股凜然之氣，猶如正午驕陽，在這狹窄客房里，照耀得趙天明幾乎睜不開眼。

在這一刻，他才有種真切的實感，眼前這位老和尚，不是電子游戲里虛擬出來的NPC，也不是這個“鏡中世界”里，通過講解禪宗往事，為自己介紹“世界觀”的引路人。

他真的是一個“人”，一個虔誠地信仰著火佛的僧侶，一個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而且他的血肉，業已準備好布施給需要的人。

“舍己為人，割肉飼鷹。”

他想到了老和尚評價歸藏禪師的這句話。

盡管道行不能望其項背，但趙天明覺得老和尚修佛的境界也不低于禪師了。

道行有高低，境界卻無上下。

這么一個人，趙天明覺得自己有必要記住他的名字，而不是稀里糊涂的過完這個副本，就忘到九霄云外了。

“敢問師傅法號？”他神情一肅，恭恭敬敬地問。

“法號？”老和尚皺眉想了想，忽地笑笑，“忘了忘了，這么多年，只和狐貍打過交道，哪里還記得自己的名號？”

“施主倘若不嫌棄，繼續喊我師傅就好。”

老和尚咳嗽一聲，話鋒一轉，“施主想必很好奇，歸藏禪師接下來的事跡吧？”

“實不相瞞，我自八十七年那晚以后，耐心搜羅禪師另外的筆記，總算皇天不負有心人，又得到了幾頁，只是零零散散，有些時間還寫在禪師進入無名石窟之前，并無太大用處。

“這幾頁里，有一頁上覆蓋的霧氣深如林靄，我始終無法參悟，另外幾頁我都讀了。

“盡管記載的事件并不連貫，但也能大致推斷出，歸藏禪師自從步入‘無相布施’境界、離開黑水河后，又繼續去搜羅和明王有關的所有線索，比如壁畫、石像、法器等等。

“他渴望了解明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存在，渴望獲得更多的明王遺留下來的力量。

“與此同時，他還在鍥而不舍地與整個九州大地的地縛靈作戰，單槍匹馬，一次次地殺入它們的巢穴，把它們擊敗，封印在已轉移到識海的靈木果實中。

“可世人迷信地仙日久，漸漸地把歸藏禪師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一些自恃道行的邪教徒，竟然暗中聯合起來，常常在禪師出現時圍剿他。

“歸藏禪師最后竟落了個舉世皆敵的局面，不得不隱姓埋名，利用‘無相布施’的能力，每次‘借用’完一具身體后就只得再換掉。

“也多虧他神功蓋世，經過數百場以一當百的喋血鏖戰，最多只是傀儡肉身破碎，神識照樣翩然遁走，那些圍攻他的宵小只能徒呼負負，無可奈何。

“禪師往往還能順手拆掉幾個邪教祭壇，把他們信奉的地仙捉走封印。

“施主你可以想想，那是多么的意氣風發、叱咤風云？”

嗯，我聽明白了，這禪師是武力值拉滿的爽文男主……還是一本無敵流！

趙天明嚴肅地點了點頭。

“但他尋找明王遺跡，卻一直不順利。好像在這世上，明王已再也沒有留下任何別的痕跡。

“他只能每隔一段時間，重新回到黑水河底。

“在那座水底沉城里，黑太歲還在不斷繁衍生息，就像專門為他一人而設的天然寶庫，他繼續煉化它們，從中吸取明王黑氣，增強自身的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