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看著趙天明，眼睛里一片茫然，似乎已經不認得他。

趙天明被他看得心里打鼓，想起之前老和尚說的話，恍然明白。

他這正是由于方才說的“拙病”，陷入神智不清的狀態了，也不知會持續多久。

趙天明正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老和尚忽然開口說道：

“寺里有老鼠啊，有老鼠！阿賀，快去把老鼠打死，不要讓它吃佛祖的香火供奉，吃我們的米面吶。”

阿賀？

趙天明怔了一怔。

老和尚看他遲遲沒有回應，白眉一挑，胡子一吹，瞪眼怒道：“怎么，竟然不聽師傅的話？”

趙天明心想：“原來他神智錯亂，把我當成自己曾經的弟子了。”于是低低應了聲是，又想：“怎么寺里也有老鼠？”

老和尚道：“什么是不是的？阿賀，為師餓了，你快去香積廚，給我拿點吃的過來。”

香積廚就是寺廟里的廚房了。

趙天明道：“師傅，香積廚在哪里？”

老和尚怒道：“你這憊懶貨，整日去香積廚偷吃，這時卻給我裝糊涂？罰你明天抄寫金剛經二十遍，早晚功課前都要打掃一遍院子。”

趙天明道：“師傅，徒兒最近腦子不太好使，確實不知香積廚在何處，還請師傅告知。”

老和尚冷笑道：

“好，那為師就告訴你，香積廚就在禪院西北角上，挨著齋堂就是。你偷偷在鍋灶底下藏了一甕臘肉，別以為為師不知道，現在就去給我取來，再拿上幾個饅頭。為師今日又破解了歸藏禪師一頁筆記，這就要大開吃戒。”

趙天明無可奈何，只好躬身稱是，真的退出門來，往院子西北方向走去，心中想道：

“看老師傅的樣子，像是失去記憶，回到了還在破解歸藏禪師筆記的從前，又把我當成了他的徒弟。一會兒我倒可以繼續問問他，歸藏禪師后來到底怎么樣了。”

這座火佛廟的院落并不小，雖然這時已經淪為野狐聚居的地方，但可以想見曾經也一度有眾多僧人在此生活過，香火鼎盛。

院子西北角的確有間寬敞的屋子，掛著紅木門匾，上書“香積”兩字。旁邊還有間更加寬大的，門匾已經不知所蹤了，想必就是齋堂了。

這兩間寬屋紅木雕梁，門扉窗欞都做得甚是氣派，只是遍結蛛網，灰撲撲的，紅漆也剝落了，像是已許久沒被人打掃修繕過。

趙天明走進香積廚，屋子里昏黑一片，一股發霉的氣息，直熏得眼睛流淚。

他摸黑找到一根白膩蠟燭，用一旁的火石點燃了，舉起蠟燭四下一望，這香積廚里鍋碗瓢盆，倒還一應俱全，只是冷鍋冷灶，都積著厚厚一層黑灰，不知有多少年沒有人在這兒生過火了。

他還真在鍋灶底下找到了老和尚說的甕，只是早已裂口生紋，飽經滄桑歲月。

里面的臘肉是早已沒有了，趙天明用蠟燭一照，一只蟋蟀悠悠然地從甕里蹦出，三竄兩跳就不見了。

至于饅頭，自然也是沒有。

一無所獲的趙天明又走回院子里，正打算去找老和尚，忽然聽到大殿上隱隱有喧嘩聲。

他心里一奇，想到聲響大概是假扮成僧人的狐貍發出的。

只是剛才聽它們誦經敲木魚，聲音都放得很小，即便被自己拍拍肩膀，一起轉頭看向自己，也是沉默不語，這時怎么會起喧嘩？

趙天明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抵擋住好奇心的驅使，躡手躡腳走到大殿邊，側頭望里面看去。

只見燈火通明的大殿上，原本專心念經的狐貍僧人全都轉過身來，面朝廟門的方向，舉起木魚，做出張望的姿勢，似乎門外來了敵人，它們正在戒備御敵。

趙天明也隨著它們的目光望去，只見廟門外的月夜朦朧，并沒有一點兒奇怪的蹤影。

突然，狐貍僧人們一起聳動了一下肩膀！

趙天明聽見大殿一扇窗子上咯的一聲輕響，轉頭看去，只見一張束著道士發髻模樣的男人的臉，飛快地在窗外一閃而過！

“嗯？”

趙天明吃了一驚，那男人卻沒有入門，也再也沒有發出絲毫聲音。

隱隱只聽見寺廟外有一聲粗糲的烏鴉叫，那男人似乎已悄悄去得遠了。

狐貍們也都轉回身去，繼續面朝墻壁，低聲誦念佛經，敲打木魚。

“這個世界，入夜后是很危險的……這道士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懷好意。”

趙天明自言自語，“老和尚庇護著這群狐貍，難道也是為了警敵？”

轉念又想：“還好這道士沒有闖進來，否則老和尚這會兒正好糊涂，萬一打起來，也不知道能不能打過。

“嗯，甕都破成那樣了，老和尚一定也在記憶里‘穿越’了，回到了幾十年前。”

他又走回客房，看見老和尚盤腿坐在榻上，雙手捂在腹前，頭顱低垂，倒確實像餓得壞了。

不過，他這時的精氣神也像回到了幾十年前般，臉色甚至多了幾分紅潤，一掃之前的頹唐黑氣。

此時見趙天明雙手空空地回來了，老和尚抬起來的臉還未展開笑容就已凝固，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指著他臆想中的徒弟罵道：

“你這小子！雖說我把你掛了俗家弟子，只剃度，不留戒疤，可我畢竟是你的師傅，是冒著被老鼠啃掉的風險，把你從死人堆里抱回來的。

“可你倒好，平日里目無尊長，也就罷了，這近日山下在鬧饑荒，廟里已經斷糧好幾日了，你怎么忍心自己吃獨食，讓為師忍饑挨餓？

“你說，剛剛是不是又瞞著我，偷偷在香積廚把臘肉饅頭都吃光了，才回來的？”

趙天明摸了摸自己的光頭，尋思：

“原來如此，老和尚糊涂了，看我沒有頭發，估計年紀也像，就把我認成了什么‘阿賀’。”

嘴上隨口說道：“師傅，我沒有哇，香積廚里早就沒有東西吃了，全都落滿了灰。”

老和尚搖頭嘆息：“胡說，胡鬧。阿賀，你要記得，我們修佛之人，不求普度眾生，功德無量，至少對人對己，不要撒謊。你撒謊，佛祖可是會替你記在心里的啊。”

趙天明忍不住問道：“師傅，佛祖就是火佛嗎？”

“自然是火佛，除了火佛，哪還有什么佛祖？那些什么白蓮佛、尸陀佛和黑天佛，都是無知小人信奉的邪佛，他們喊佛祖也就罷了，你在火佛廟待了這么多年，怎么還會問出這么傻的話？”

老和尚皺眉不悅，“阿賀，你真是越來越混賬了。”

“罷了！”他袍袖一揮，對趙天明心灰意冷般，不再理會他，從袖子里掏出紅漆木盒，鼻子湊上去仔細嗅著，展顏一笑，說道：

“還好為師有這寶貝，阿賀啊，聞到這太歲的肉香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