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話 請神
- 舊日天官
- 貓夜叉大人
- 4391字
- 2024-05-04 19:11:36
這幅畫的作者已不可考,李寒官也只是知道它的名字,《骷髏幻戲圖》。
他想見過這幅畫的人,應(yīng)該并不算多,可幾乎每個人都被會被它迷惑。
畫師究竟懷著怎樣的目的,作下了這幅離奇的畫?
生死輪回,因果循環(huán),似乎都蘊藏其中。
世人看不破,卻為之癡迷。
據(jù)說畫師曾畫下七幅同一主題的骷髏畫,但除了他手里的這一幅,另外六幅似乎早已失傳,至少李寒官從未見過,也并沒有聽說有其現(xiàn)世的傳聞。
他這時所在的高臺之上,并沒有一絲火光,上方是離他越來越近的、帶著濃重腐臭味的黑暗。
地面上那些部下們打著的火把,已經(jīng)渺小的像螢火蟲。
一片黑暗中,他撫摸著骷髏幻戲圖,雖然看不見,但這幅畫他已在靜夜孤燈下摩挲過無數(shù)遍了,熟悉它的每一個細節(jié)。
不同的人,從畫里看出的東西也不盡相同,甚至同一個人,不同時期看到畫的感受也不同。
李寒官還記得最早自己拿到這幅畫時,著迷的是傀儡師和他手中的小骷髏。
他渴望能夠擁有傀儡師氣定神閑地操控骷髏的技藝,即便不過是幻術(shù)的把戲,也足以迷惑眾生。
他想有能操控的東西,有能掌控的人生,因為那時候他太缺乏一種叫安全感的東西了——也許現(xiàn)在在他內(nèi)心深處,也仍然是缺乏的,因為永遠感到不安,才會想往上爬,抓住一切可能的機會往上爬。
后來他更著迷的是畫中生與死的意蘊,白骨骷髏與垂髫孩童,互相朝著對方伸出手,死者像是在引誘生者,生者卻又注定會成為新的死者。
那是因為他已殺了太多的人,也擔(dān)心會被人殺掉。一個經(jīng)常剝奪別人生命的人,難免會懼怕有一天自己的命也被人奪走,又覺得自己的命比別人的金貴,總想著自己應(yīng)該活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直到現(xiàn)在,他仍然是這種感覺。
這時在黑暗里,李寒官最渴望的,卻不是永遠地活下去,而是那懷抱嬰兒的母親,還有那伸出雙手似乎想阻攔男童的母親。
有時午夜驚醒,悵然若失,他會想如果一切能夠重來,他不會殺死宛娘,而是給她贖身,帶她回自己那座始終冷冰冰的、沒有人氣的宅子里,和她生下幾個孩子,是女孩就跟娘親學(xué)刺繡,男孩他就教他們練刀。
他想這樣空蕩蕩的宅子就會溫暖了。
他相信她會是一個很好的母親。
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李寒官收起了《骷髏幻戲圖》。
也許畫師只是在市井街頭看到了這么一出“鬼把戲”,如實地用畫筆記錄下來罷了,并沒有什么深意。
最后摸一遍,省得一會兒出了事,以后就再也摸不到了。
李寒官屏氣凝神,盡量克制住自己去嗅聞那些頭頂上方腐爛刺鼻的味道。
而那些東西的真實面目,是他見過一次以后,就再也不愿意去想的。
白色祭壇仍在徐徐上升,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再過一會兒快要到了。
李寒官緩緩?fù)伦郑蛔忠活D,念誦起復(fù)雜拗口的“請神咒”。
這是像他這等級別的官家的必修課,對于不同的“神仙”,咒語也都不同,相同的是都很難念,也很難記,似乎并非用人的語言組成的。
針對骷髏山的請神咒,李寒官足足花了三個月,才能一字不差地完整背下來。
朝廷教給他們誦咒的神官們也從來不解釋咒語背后到底是什么意思,你能記住就記,記不住拉倒,你這個官家可以不干了,有的是人想干。
說來雖然有些不可思議,但“打秋風(fēng)”的確是個肥差。
雖然看似要和危險的“神仙”接觸,但人牲的來源,朝廷是懶得管的,一切交由執(zhí)行“打秋風(fēng)”的官家說了算……這其中可以操作的空間,就太大了。
地方豪紳為求保命,沒少給官家塞錢。
至于窮苦人家……誰讓他們窮呢?
請神咒從第一個字念出,就與整座山洞產(chǎn)生了共鳴,所有人都能清晰地聽見。
李寒官越念越快,共鳴也越來越強,到最后整座骷髏山都轟然作響,回蕩著那聽起來十分莊重但又有些古怪的咒語。
地面上的騷動似乎更甚了。他的部下雖然也不明白咒語的意思,但畢竟聽過許多遍了,如果說剛才因為愣神和等候命令什么都沒有做,這時卻都很明白,等到請神咒一念完,他們將會迎來什么樣的命運。
跑!趕緊跑!
李寒官似乎已經(jīng)看到,他那幾個最機靈的手下已經(jīng)開始往山洞來的窄路上跑了。
但還是很愚蠢的,如果想讓進來的人跑掉,最早設(shè)計這個祭祀通道的人又怎么會把入口弄得這么狹窄呢?
晚了,已經(jīng)晚了。
李寒官不再分神去關(guān)注地面,那些愚蠢的村民也好,跟隨他多年的手下也罷,馬上就全都會死,這是不需要任何擔(dān)心和懷疑的。
自己的精力要完全集中在念完咒語的那個瞬間,他要找到“那個東西”,根據(jù)以往“打秋風(fēng)”的觀察,“那個東西”只會在咒語念完的一瞬間出現(xiàn),接著就會立即消失。
必須要在它“露頭”的同時把它抓住,這是整個計劃中最關(guān)鍵的一步,錯過了就白費了這么多人牲。
雖然還不至于危及自己的生命,但這些手下一死,自己無疑是無法向朝廷交差了,只好亡命天涯。那不是他想要的結(jié)局。
只許成功,不許失?。?
不過,如果自己的判斷沒有出錯,那這些精壯剽悍的部下,對“那個東西”的吸引力將會是巨大的,遠遠比積貧積弱的趙家村民巨大。也許是因為官差的身體更加“美味”?
它有可能會在“露頭”后“停留”得更久。
這就是他的機會。犧牲了九十九位部下?lián)Q來的這樣一個并無十足把握的機會。
腦海中閃過諸般念頭,李寒官卻仍滔滔不絕地念著請神咒,沒有念錯一個音節(jié)。
馬上就到最后那一句話了,只差最后的幾個“詞語”。
白色圓石祭壇的上升速度已漸趨緩,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他會在祭壇徹底停穩(wěn)的同時,念完請神咒。
快了,快了……
沒有誰能夠阻擋他,他等待這一刻,已經(jīng)等了太久太久。
“……”
最后一個音節(jié)就要從李寒官的喉嚨里吐出來了,即便是聽不懂,在第一次聽神官念誦咒詞時,他就感受到了咒語念到最后關(guān)頭,那種在上升后又下沉、降落最終塵埃落定的微妙語感,知道這就是咒語的最后一句話,一個詞。
心跳猛地加快了。
饒是做過無數(shù)次的設(shè)想和心理準(zhǔn)備,事到臨頭,還是難免緊張啊。
頭頂上離自己越來越近的那片像腐尸一樣散發(fā)著濃重腐臭氣味的黑暗里,那些東西似乎已經(jīng)開始活動起來了。
它們會下落、下落、再下落,像滑落的雨水那樣落到地面上,將可憐的人牲都變成和它們一樣的東西……
李寒官微微張開口,右手已經(jīng)再次拔出了腰刀,運足了力氣,他記得“那個東西”出現(xiàn)的固定位置,他可以預(yù)判,先把腰刀擲出,這樣在“它”現(xiàn)身的同時,就會已經(jīng)被刀釘住,他對自己的刀術(shù)有十足的信心——
但最后一個字詞他卻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了,視線里的一切忽然變得極其的緩慢——雖然這一切都掩藏在黑暗里,但他能敏銳地感受到。
水滴墜落、黑暗蠕動、山體顫響……包括自己的嘴巴、手掌、渾身緊繃起來的肌肉,突然都被某種奇特的力量給放緩了。
那力量強大而不可違逆,就像是……神的力量。
關(guān)節(jié)就像是一瞬間老化了,變得銹蝕不堪,身體像灌了鉛一樣僵硬。
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靜止。
李寒官最終像個被石化的人雕那樣,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咒語還差最后一個音節(jié)。
“請神”沒有完成。
祭祀沒有如他所愿那樣開始。
那些黑暗中蠢蠢欲動的東西,也彷佛都被某種神秘力量定格了。
一切黯然無聲,整座骷髏山歸于徹底的寂靜。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難道“那個東西”真就像傳說里全知全能的“神仙”一樣,預(yù)知了自己假借“打秋風(fēng)”的名義,其實在打別的算盤?
李寒官身體僵硬不能動,但頭腦仍然還能運轉(zhuǎn),五感也并沒有被封印,還能看,也能聽。
雖然看到的是黑暗,聽見的是死寂。
李寒官心里眨眼間轉(zhuǎn)過千百個念頭,疑竇叢生。
忽然,沒有任何征兆的,他聽見了地面上,隱隱有了一點聲響。
他不能低頭,無法看清到底是什么樣的情況,甚至不敢相信,地上那些愚蠢的村民和他那些愚蠢的部下中,竟然會有人能夠掙脫眼下這猶如神力設(shè)下的束縛?
一定是自己幻聽了。
沒錯,一定是幻聽,因為他接下來,聽到了從底下傳來的一個少年的清朗聲音。
這個聲音十分陌生,不出意外的話,他只聽過一次,也就是在趙家村的臨時大堂里清點人數(shù)時,對方報過自己的名字。
可對方此時吟誦的內(nèi)容,卻是李寒官無比熟悉的,那就是他耗費了三個月才背熟的,復(fù)雜拗口已極的“骷髏山請神咒”!
除了他和負責(zé)傳授他的神官,應(yīng)該再也沒有人掌握這套咒語了——即便有,也不可能會在這里出現(xiàn)。
他的屬下也沒有聰明絕頂、過耳不忘的能人異士,能在以往聽過幾次咒語后就牢記在心。
事實上,請神咒詰屈拗口又長篇累牘,且沒有人知道背后真正的含義,就算真有人能過耳不忘,李寒官也篤定他是無法記住咒詞全文的。
而且九十九位手下的聲音他都熟悉,和眼下這個忽然冒出來的少年音色都對不起來。
只能是趙家村的人牲了……但這怎么可能?
李寒官難得想笑,因為他覺得這個世界忽然有種可笑的荒誕感。
那個聲音還在清郎朗地念著,雖然最初有些磕磕絆絆,但語氣儼然充滿了自信,而且念著念著,也越來越流暢。
李寒官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
雖然他還是不愿意相信,但從少年一開口,山洞就應(yīng)和著他發(fā)出了顫音,把誦咒聲放大了無數(shù)倍,這也是李寒官隔著這么遠,還能聽見少年聲音的緣故——
而這也就意味著,少年的咒語一開始就是生效的,和自己誦念的完全一致,擁有同樣的效果!
……他是怎么做到的?
這個疑問在李寒官腦海里一閃而過,旋即放下,此時糾結(jié)于此,于事無補。
他只能祈禱少年接下來的誦念里會出一些差錯——不,他記得那個嚴厲的神官告誡過自己,只要有一個音節(jié)是錯的,“請神”就會失敗,“神仙”就不會回應(yīng)官家的請求。
所以,只要少年發(fā)錯了一個音節(jié),由他發(fā)起的這場祭祀也會失敗。
只要熬到能夠再次活動的時機,李寒官就能說出最后一個音節(jié),他原來的計劃還能繼續(xù)進行,有驚無險。
“……”
少年誦咒的聲音像滔滔流水一樣片刻不停,越來越響,骷髏山隆隆應(yīng)和,彷佛都要搖晃起來。
沒有說錯……沒有說錯……沒有說錯……
說錯了!他說錯了一個字!
非常細微的區(qū)別,但對請神咒爛熟于心的李寒官,還是立馬察覺到了少年的錯誤。
他在心底長長舒了一口氣,試著活動自身,發(fā)現(xiàn)筋骨仍然僵硬,但似乎漸漸有可以挪動的傾向,就像回暖的春天冰封的河水在慢慢解凍。
再給他一點兒時間,李寒官相信自己就可以恢復(fù)正常。
而這險些壞了他大事的趙家村少年,還在把已經(jīng)失效的請神咒念了下去,語氣仍然是那么自信,似乎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出錯了。
李寒官心里冷笑。
他發(fā)現(xiàn)不只自己,頭頂那片黑暗里的東西也似乎慢慢恢復(fù)了“活力”,腐爛的臭味又開始散發(fā)。
這對第一次遭遇僵直這種詭異處境的李寒官來說,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最好一切都回到正軌,回到像他計劃里設(shè)想的那樣進行,不要再出任何幺蛾子了!
“哪兒來的野種?”
他在心里咒罵少年。
但隱隱約約的,李寒官感到有哪里不對。
而且隨著少年請神咒越念越快,在言辭激烈、激情澎湃的咒詞攀上情緒的最高峰,接著開始往結(jié)尾處滑落后,這種不對勁的感覺,愈演愈烈,像一團陰云籠罩在李寒官的心頭。
這個家伙……
他好像是……
故意改詞的啊。
就在這個古怪念頭浮現(xiàn)出來的同一瞬間,李寒官感受到身體忽然可以動了。他訓(xùn)練了三十年的身手立即恢復(fù)如初,強大的力量讓他心安了不少。
但少年的請神咒也念完了,借著山洞共鳴的余音,他似乎還隱隱約約地聽到對方嘟囔了一句:“總算完了,可累死我了。我真是個卑鄙的外鄉(xiāng)人……”
而李寒官的咒詞中的最后一個音節(jié),卻是堵在喉嚨里,永遠都發(fā)不出了。
因為從頭頂處那片讓人作嘔的黑暗里,攀附在山洞頂上的那些腐爛、腥臭的東西,已經(jīng)迫不及待地朝著他飛撲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