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云彩低了一些,蒙蒙細雨從空中飄落,落在一位紳士模樣的男子身上。
他穿著一身剪裁得相當合身的黑色燕尾服,戴著一副裝飾著銀鏈的金絲框眼鏡,拿著報紙的手修長有力,沒有勞苦的痕跡,妥妥上流人士的派頭。
此時他正在坐在椅子上打瞌睡,頭昏昏沉沉地低著,一低一低的,似乎隨時都要埋進報紙里。
甲板上的客人都知趣地沒有打擾他,經過他的時候還會特意放輕聲音。
有少數人認識他,他總是出現在勞拉女士號上,卻似乎很不合群,很少到船艙里去交際,在甲板上也沉默寡言,不是拿著一份報紙看著看著昏睡過去,就是孤零零地盯著遠處的海面一言不發。
讓人琢磨不透他來這艘游艇的目的,好像“船票”對他來說不要錢似的。
一陣微風吹過,傾斜的雨絲刮到男人的臉上。風雨好像大了一點,不過無人在意。除了男子,他被冰涼的雨滴刮醒了,茫然地睜開那雙褐色的帶點羞怯的眼睛,環顧四周。
他分明愣了一會兒神,好在沒有人在意他。大家都在忙自己的事。
片刻后,男人揉了揉太陽穴,用只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充滿懷疑地嘀咕:
“我這是又穿越了?嗯,看來我是到了‘鏡中世界’。”
記憶像潮水般洶涌襲來。
這具身體的原主叫杰克·凱沃爾基安,出身于約克夏郡一個叫佩斯克的小縣城,家境一般,但自己爭氣,考上了郡內數一數二的維斯特洛大學,學習醫科專業。畢業后就做了醫生,雖然年輕,但醫術高明,很快就在一家中型醫院做到了主刀大夫。
這是個小地方出身卻又渴望通過努力往上爬的男人,他會花不菲的一筆錢,只為把自己打扮得像個真正的中產階級,但可惜的是盡管醫生的工資也頗不薄,仍然滿足不了杰克的需求,于是他像這個時代許多貪婪的醫生那樣,背地里偷偷給人解決醫療問題。
說得更明白一點就是,他會為了高額價錢去救一些不該救的人,甚至倒騰販賣過醫院的死尸。
糟糕的是他被醫院發現了,被迫承受了被開除的命運。好在醫院院長跟他大學時候的導師關系不錯,網開一面,沒有向上舉報他,否則杰克·凱沃爾基安的命運就不只開除那么簡單了。
更糟糕的是他看似養尊處優的雙手不是只會拿手術刀,也會去地下賭場里摸那些骨頭般的骰子和人皮般的票注。
他不知道自己的賭癮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也許潛意識里他想通過賭博一夜暴富,實現發財的夢想。
他只知道賭癮是在他在一個紅了眼的晚上輸光了所有資產,并且還欠債無數時結束的——這就是淪為賭徒唯一的下場,他早就明白,但真正到了這一天,他才痛恨自己為什么要去違背王國法律,做這些不該做的事,斷送了自己的前程。
他無力翻身了。
如果不是伯納德·安巴尼先生拯救了他的話。
在那個催債人把他堵到公寓里不敢出去的夜里,安巴尼先生真的就像是天降救星般忽然出現了。
說來也是唏噓,杰克也曾費盡心機想去謀求一張“船票”,渴望能躍進安巴尼先生的龍門,卻苦苦不得。沒想到在他人生最困窘逼仄的狹地,安巴尼先生卻主動找到了自己。
他從低調的黑漆馬車里起身,穿著同樣漆黑的西服,戴著一頂禮帽,面容掩蓋在陰影里,讓人看不真切。
什么都沒有說,他痛快地給催債人簽了一張巨款,數額巨大到可以一口氣還清杰克醫生的欠債,還饒有富余,足夠封住催債人的嘴。
然后他就走上了公寓樓,什么都沒有說,向杰克招了招手。
但他知道他的意思,他是讓他跟著他走,那筆巨款就像買斷了杰克·凱沃爾基安接下來的人生,從此他將隱姓埋名,成為伯納德·安巴尼的私人醫生。
他看中了他高明的醫術,而且,也知道他根本沒有拒絕他的勇氣了。
從那以后,杰克就一直跟著伯納德先生,再也沒有沾過賭注,負責平時為他檢查身體,更多的時候,在幫他處理死人,許許多多的死人。
他從來不去推想伯納德到底是什么來路,雖然他隱隱感覺到自己的恩人手下還有很多像他一樣的門客,但認識他的人很少很少,他認識的人也很少很少,大家就像一群見不得光的蝙蝠,默不作聲地躲在山洞的陰影里,守護著它們的主人。
但伯納德·安巴尼又是個十分謹慎的人,所以不管在哪里都會帶上保鏢和私人醫生,即便是在自己的游艇上,他也基本不露面,似乎生怕人群里有人朝他開槍。
他躲在勞拉女士號的隱藏房間里,在他帶杰克上船的十二次里,還沒有召喚杰克過。他給杰克安排的任務就是在甲板上發呆,好像離得他越遠越好,只要能保證出問題時他及時趕到就好了。
杰克·凱沃爾基安琢磨不透主人的想法,也就懶得想了,也失去了和人交談的愿望,他就像一條被馴養了的狗,不再幻想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奮斗換取什么。
既然如此,和人交流也就沒有任何必要了,雖然這艘巨輪上的客人換做以前,都是他極其渴望巴結認識的。
今天是他登上勞拉女士號的第十三次。不知道為什么,打了個盹的功夫,就被趙天明上身了。
趙天明扶了扶金絲鏡框,在報紙上找了一眼時間,那些粗黑字體的單詞稍微盯著看一下,他就能識別出來。
“蒸汽歷77年10月13日”,嗯,使用了蒸汽這個詞,看來就相當于伊芙·坎貝爾小姐所說的“新歷”。
“新歷77年……我記得奧托琳是新歷86年失蹤的,唔,那年她才八歲,也就是說,現在她還沒有出生。”
趙天明放下報紙,沒有著急從座椅上起身,而是轉頭望著大海,默默地欣賞著在那密閉房間里看不到的天光風景。
他終于是出來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