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我們都睡得很早；各自回房間睡去了，是艾瑟爾哄她睡的，我希望她已經不再喜歡給孩子講恐怖故事，來尋找作為大人的優越感，要不然奧托琳還怎么睡得著呢？

“據艾瑟爾說，她晚上九點一刻就從她房間里出來了，奧托琳睡得很快，也沒和她說什么奇怪的話。

“而我呢？我在臥室里昏昏沉沉的，半夢半醒，后來又做了那個夢。如果我從噩夢中醒來的那時候，能去奧托琳房間看看她，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樣了呢？

“可是我沒有，我醒來只是躺在床上對著天花板發呆，因為相同的夢我已做了太多次，盡管那天看到了賽巴斯下葬，夢境依然沒有引起我的警惕。現在想想，那是奧托琳第一次見到死人。對于一個孩子來說，接觸到真實的死亡對她的沖擊力得有多大呀！

“如果我起得早，那么去喊奧托琳起床的人就會是我。但我起得很晚，夜里恐懼始終折磨著我，讓我一直捱到早晨四五點，天光熹微時才安心睡去。

“是艾瑟爾最先發現奧托琳失蹤的，那天早晨她進到她的臥室時，她已經不見了。一開始艾瑟爾還以為是我早把奧托琳喊起來了，結果來問我時，才發現我還沒有起床。

“這下艾瑟爾可慌了，不僅是因為她負責照看的小主人不見了，更因為她是最后見過奧托琳的人。

“她先是強作鎮定，和我、老管家阿爾弗雷德一起在家里找了一遍，每一個角落都找到了，哪里都不見奧托琳的蹤影。

“外面的雨下了一夜還沒有停，淅淅瀝瀝的。奧托琳一直很乖，從來沒有發生過深夜跑出去的事，何況還是這么凄涼的雨夜。

“艾瑟爾哭了；但我看出她的淚水是出于被主人責罰的恐懼，多過失去了奧托琳的傷心。而我是真正的傷心。她不得不把事情告訴了我的母親，于是當時在宅邸里的所有人都知道了。

“大家齊心協力一番尋找，也詢問了夜里會在街道巡邏的‘守夜人’，得出的結論是奧托琳在自己臥室里離奇消失了！

“我不相信，這怎么可能？即便是被老鼠啃光血肉，也會遺留下骨頭。但臥室里的事物一如平常，甚至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沒有老鼠，沒有骨頭，也沒有我們的奧托琳了。”

伊芙小姐說著說著，情緒又有些激動，泫然欲泣，欲言又止。

趙天明沉思片刻，緩緩開口：“密室失蹤……罕見的事。”

“是，至少在希爾陶德，我們從未聽說過這樣的事。”伊芙小姐幽幽嘆息，“如果這是哥特小說里的橋段，我還可以欣賞，但發生在自己身上，我只覺得無法忍受。”

“后來呢？”

“艾瑟爾被母親解雇了，但沒有受到再多懲罰。我的母親本來和我一樣傷心，整日以淚洗面，但很快就展示了她作為坎貝爾夫人的堅強，她給遠在卡萊的父親寄了封信，詳細地說明了情況，告知他我們要在希格里頓逗留一段時間，繼續尋找奧托琳的下落。”

“結果還是沒有找到。”趙天明說。

伊芙小姐黯然搖頭：

“我不敢相信，那個一直跟在我身后，央求我陪她玩耍的奧托琳，就這樣無影無蹤了。

“我們在希格里頓待了足足三個月，每天都派仆人出去尋找，自己也去。就連在郡的最西邊那連綿不絕的庫布迪奇山脈，我們也盡可能地探尋了。

“哪里都沒有她。

“后來，我母親終于死心了，帶著我回到了卡萊。到見面時，我的父親已經看不出一絲傷感了。他平時仍舊忙著自己的事，仿佛奧托琳的失蹤對他并沒有造成什么影響，這讓我感到……很害怕。

“他讓我接受新式教育，渴望把我培養成蘭開斯特王國新時代的淑女，不僅要知書達禮，還要懂一些機械運作的原理。最好是能夠自己動手組裝，好讓他能在熱衷參加的‘上流人士’的聚會中，把坎貝爾家的女兒推銷出去。”

說到這里，伊芙小姐臉上浮現出半是揶揄半是自嘲的微笑：“這可是目前大城市里最時髦流行的法子。”

她和趙天明不約而同地，一起望了梳妝臺上那個迷你機動人偶一眼。

它始終活在準備潛水的瞬間，保持著蛙泳起跳的姿勢，看起來無憂無慮呆頭呆腦，對潛進深海的未來充滿了莫名其妙的信心。

“我不討厭機械，還有些喜歡它們，但無論凝聚了再多心血的機械人偶，仍然無法擁有真實的生命。”

伊芙·坎貝爾的笑容像夕陽沉入地平線一樣慢慢地消失了：

“而我的妹妹，活生生的奧托琳，我失去了她。她不需要像我一樣，被迫學習‘蒸汽機動原理’這類功課，但她離我而去了，生死未知，也許永遠都不會再長大了。

“我每一天都在想，如果她還活著，那到底會在哪里呢？如果……如果她不在了，她那小小的、善良的靈魂，是不是因為不忍心打擾我，所以從來沒有給我托夢？

“我幾乎天天祈禱，請求神明保佑她，無論她在哪兒，請保佑她。

“依據王國法律，母親在奧托琳失蹤后的第三年，申請了死亡證明。

“我們把‘她’埋在希格里頓的家族墓地里，和坎貝爾歷代死去的家族成員們葬在一起，隔壁就是埋葬了野豬男爵賽巴斯的卡斯特羅家族墓園。這個故事從葬禮開始，也從葬禮結束。

“但我至今仍然不愿相信，奧托琳真的去世了，明明我們還沒有找到她，這世界這么大，說不定她就在某一個角落安穩地生活呢？

“畢竟我曾在‘世紀未解之謎’那樣的書里看到過類似的事件，有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翻山越嶺，一夜跨越千里，在另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開始了新的生活。他甚至睜開眼就掌握了他國語言，而在那晚之前他根本沒有接觸過。

“可憐的奧托琳……”

終于結束了漫長講述的伊芙小姐，發出了最后一聲悠長的嘆息。

陷入思考的趙天明無意識地用手指輕扣桌面，忽然開口詢問：

“你剛才說把‘她’埋在希格里頓的家族墓地里，這個‘她’指的是什么？”

“一具沒有尸體的黑木棺材，尺寸很小，是根據奧托琳失蹤時的身體量身定做的。”

伊芙小姐露出一抹苦笑：

“棺材里放著灑滿露水的鮮花，還有她最愛的食物、小人書和玩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