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沉默片刻。
他此時心旌搖蕩,神識不穩,趙天明運起“他心通”,立即聽清楚他的心聲:
“難道我百足縱橫百年,今晚真要折在這里?”
一度不可一世的道士,抬眼望了望窗外晦暗的夜雨。
同樣的雨夜孤廟,十多天前他在火佛廟時何等威風,現在卻宛如甕中之鱉、坐斃之蟲,一張丑陋青臉上滿是迷惘之色。
霎時之間,百足心里已轉過千百個念頭。
眼下這廟里除了瞎子,其他人也絕非善類,擺明都是沖著自己來的。倘若強行動手,只怕兇多吉少;
要是服軟,興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最好是能趁機將那老婆婆殺了,取走她身上的絕情蠱,“登仙之階”的藥料就都集齊了。
自己再找個山洞煉藥吞服,羽化成仙,就此擺脫這折磨了自己一輩子的蜈蚣之身,之后再將這幾個人一一找到,把今夜受的折辱十倍返還,也是不遲。
心念及此,道士一身戾氣登時散去,又作出伏低做小的卑微姿態,微微一笑:
“老前輩既要聽故事,那我便講一個。老前輩聽完,可要記得點化貧道?!?
他收了銅锏,微微一頓,竟真的講起故事來:
“這個故事叫‘抬柩’。
“說是從前有位大夫,醫病醫死了人,被那家主人呼喚仆從,下毒手打了個半死。
“大夫吃痛不過,連聲哀求。那家主人就說,‘私打可免,官法難饒’,說罷就要抓大夫去送官。
“大夫害怕官府懲治,便請求不要送官,可以自己雇人抬棺,把尸體收殮了。那家主人就允許了。
“大夫十分貧窮,根本雇不起人,于是就讓他的妻子,還有兩個兒子來一起抬棺材。
“路走了一半,大夫忍不住嘆氣說,‘為人切莫學行醫’;
“他的妻子責備他說,‘為你行醫害老妻’;
“小兒子說,‘頭重腳輕抬不起’;
“大兒子說的卻是,‘爹爹,以后醫人撿瘦的’。”
說完,道士哈哈大笑幾聲,只是笑聲空洞,殊無歡愉之情,笑得十分勉強。
眾人聽了這個笑話,也仍是一言不發,似乎沒有人覺得好笑。
只有那竹箱里的小猴,彷佛能聽懂人言般,興奮地竄出半個身子,拍手嬉笑,被主人虛聲恫嚇,又老老實實蹲下去了。
瞎子緩緩搖頭:
“道士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這笑話十個人里,至少有八個人都會講。
“瞎子想要聽的,是你自己的故事啊。”
“我的故事?”百足沉吟,“我每天除了練功就是殺人,沒什么故事好講?!?
“既然如此,那瞎子我給你講一個故事,道士你耐心聽著如何?”
瞎子粗糙的老手摩挲著銅錢,仰起臉來,笑得很誠懇。
百足一言不發,彷佛默許了。
瞎子就果真講了起來。他自打進殿,渾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似乎他只要想講,別的人都只得聽著,也確實是目中無人。
然而白衣秀士他們也真的就老老實實地聽著,臉上的神情還很認真,沒有一個人出來打斷他的講述。
“說很久很久以前,在北方的冀州一個無名村子上,有個窮人家的孩子。
“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就得了病去世了,留下孤兒寡母,還有一個長他三歲的姐姐,三個人相依為命。
“一家人全靠一畝地過活。母親雖是沒有法力神通的尋常農婦,卻硬是靠著勤奮毅力,肩負起養活全家的重擔。
“夏日炎炎晌午,還要在田里汗如雨下地耕作,一年勞作到頭,糧食堪堪夠吃,剩下的賣錢,也賺不到多少,還要給朝廷交稅,那也不用說了;
“此外,還常去接一些鎮子上的大戶人家的女紅活兒,無非是繡花之類的。村子離鎮并不遠,當日即可往返。
“等女兒大一些,也就可以幫母親做女紅了;兒子再大一些,又能和娘一起下地干活了。
“子女兩個知道母親不易,都很孝順,是以日子雖然難過,但一家人還是能過得下去,也不乏有快樂幸福的時候。
“只有一件憂愁之事,始終盤桓在當娘的心頭?!?
瞎子蒼老的聲音不疾不徐,娓娓道來,雖在暴雨聲中,仍是清晰可聞。
眾人都側耳聆聽,這讓趙天明都產生了一種奇妙的錯覺,一種下雨天大家都不出門,躲在屋子里一起講故事的溫馨感覺。
他看了看百足。
自從故事的第一句話開始,道士身子微微一僵,接著就像那美婦人般失魂落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木然聽著。
“他心通”隨心運轉,卻見道士心里白茫茫的一片,空無一物,茫然若失。
不知有多少歲月無人拜訪的龍王殿里,瞎子的聲音繼續郎朗地響了起來:
“原來這村鎮西南五里,有一條大河,河里有個妖魔,喚作白黿(yuán)大王。
“這白黿大王,雖然不是朝廷認證的‘官神仙’,卻勝似官神仙,每年都要附近村鎮獻上童男童女,供他享用,否則就翻江倒海,鬧得周圍莊稼都遭了殃。
“附近的人家,都是凡夫俗子,為了生計,只能忍痛割愛,約定好每年都得出一戶人家,獻出一個孩子來,誰都不許反悔。
“日子便一年一年地過去了,事情發生的那一年,卻該是這孤兒寡母之家出人了。”
趙天明越聽越覺得耳熟,心想:
“……什么靈感大王?”
只聽瞎子繼續說了下去:
“眼看獻祭的時日將近,當母親的心里越來越犯為難。
“她本兒女雙全,無論哪個,都滿足童男童女的要求;但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又能舍得了哪一個?
“留下兒子就沒了閨女,保了女兒就得舍了男孩,這讓當娘的,怎能做得出決斷吶?!?
瞎子緩了口氣,笑了笑:
“孩子們畢竟年紀小,雖然白黿大王的兇名,當地無人不知,能止小兒夜哭,他們當然也知道,但仍然渾渾噩噩,不知道姐弟倆其中一人,就得做今年的貢品。
“平時看兩個孩子互相友愛,對自己也既親近又敬重,母親就更加心痛。
“就在她肝腸寸斷、一籌莫展的時候,原先鎮上老愛雇她的那戶江姓人家,卻讓她看到了轉機。
“原來她總去江家做女紅,一來二去,竟被這府上的大老爺瞧上了。
“江老爺雖已年逾五十,卻仍好女色,看她孤零零一個俏寡婦,獨自拉扯孩子,好不可憐,又頗有幾分姿色,就想把她納入妾室。
“當然了,在她之前,他已有十幾房妻妾。
“母親雖然辛苦,但從未想過改嫁。
“一是念著亡夫舊情,二是擔憂改嫁后,丈夫對兩個孩子不好;
“三來,即便是給富貴人家做妾,看似好命,實則要伏低做小,忍辱受屈,哪比得上自食其力舒心適意?
“要是沒有那白黿大王,即便江老爺用強,母親也未必肯從。但有了獻祭一事,這事情可就大不一樣。
“她要是嫁到江家,那兩個孩子,也便隨她都做了江家人;
“這江府是鎮上數得上的大家族,勢力龐大,說是每年每戶都要出的童祭,可從來輪不到江家頭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