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足聞言,猛地住下腳步,顯然“絕情蠱”這三個字,對他有著難以抗拒的魔力。
“人家想要什么,你個老太婆又怎么知道的?”
瞎子搖了搖頭,“不過那道士你別走了,留下來便是。你想要什么,只要講個故事,瞎子便給你弄來,豈不甚好?”
他隨手將銅錢拋在地上,緊接著就一枚一枚地撿起來,彷佛在這短短的剎那,就已洞悉了一切:
“嗯,原來道士喝了黃泉水,成了蟲附身……肚子里有條蜈蚣的滋味,可不好受吧?”
趙天明只覺身旁百足身形一顫,知道這道士平生最忌諱的隱秘,就這樣當著眾人的面被輕易道出,已十分焦躁惱怒。
只是忌憚這瞎子來歷不明,強自忍耐著沒有動手,又似被他這手神乎其技的卜算之術(shù)給震住了。
瞎子又拋了一次銅錢:
“都說一杯黃泉水,能生死人、肉白骨;
“兩杯黃泉水,便能脫胎換骨;
“三杯黃泉水,那就能脫離肉體凡胎,直如不死之身。
“道士啊道士,我算算你是……連飲三杯啊。”
他嘖嘖做聲:
“只是既要喝黃泉水,就免不了連里面的蟲子也喝進肚去,那么多看不見的小蟲子哪……
“道士你腹里的蜈蚣已長到那么大,也真是難為你了……這得吃了多少年的苦頭啊。”
百足深深吸了一口氣,竟然平靜下來,言語間前所未有的恭敬:
“多謝前輩指點,來日有緣相見,貧道再行拜謝。”
說罷,他看也不看老婆婆一眼,拉開殿門,便要出去。
趙天明“聽見”百足心里所想的是:
“局!這是為我設(shè)的局!難道我百足今日要命喪于此?”
“啪”的一聲脆響,殿門被一股無形怪力推動,緊緊關(guān)上了。
百足又扯了扯,門扇像被牢牢黏在一起那般,以他的法力,竟也再打不開了。
只聽身后瞎子若無其事地道:
“這還沒指點呢,怎么就要走了?
“既然尊我一聲前輩,那就老實聽前輩的話,乖乖給瞎子我講個故事,瞎子就教你……
“人,到底該怎么活。”
百足冷冷一哼,目光掃過白衣秀士、耍猴藝人、美婦人、老婆婆。
他們都保持著微妙的沉默。
最終,百足的目光停留在瞎子那張臟臉上:
“前輩既是神算,什么樣的故事,是你算不出來的,又何必聽人講?”
“此言差矣,”瞎子搖頭,“再平凡的人,都有不為人知的故事。”
“瞎子我自打離了皇宮,流落江湖,便靠給人算卦謀生,沒別的愛好,就是愛聽故事。
“找我算卦的,有錢的給錢,沒錢也不打緊,留下個故事便好。
“你啊,別跟瞎子耍心眼子。
“瞎子眼是瞎了,心可沒瞎,非但沒瞎,比一般人還要雪亮。
“你要不信,那瞎子我可就繼續(xù)算了。
“算算那什么登天之階、登仙之階、長生之階的,叫法有很多,無非就是那么一回事……
“嘿嘿,這殿里想成仙的,可不只是你一個吶。只怕瞎子我一算,算出什么藥來,別人就要跟你搶嘍。”
百足忽地翻手,六棱青銅锏無聲射出,數(shù)不清的獰亮閃電透過殿頂,直朝瞎子當頭劈落!
“轟隆!”
無數(shù)閃電匯聚后,形成的一聲滾雷,打在龍王廟邊,震耳欲聾。
竹箱里的小猴子似是感到害怕,吱吱地尖叫出聲。
百足之前施展引雷術(shù),最多不過同時引來八十一道閃電。
此時所引數(shù)量,卻是遠遠超過以前,宛如一片潑亮亮的雪白潮水,猛地從空中破出,眼看就要沖灌在瞎子身上。
叮鈴鈴一聲響,一枚銅錢彈指翻起,跳到瞎子頭頂,就像個海納百川的容器,霎時間就將這片閃電悄無聲息地一吞而空。
“喀啦!”
幾乎是同一時刻,百足遮頭的斗笠從中間一劈兩半,分別掉在身旁。
瞎子悠悠然夾住飛回的銅錢,方才就是這一枚劈開了斗笠,但趙天明根本都沒有看見他什么時候出手的。
除了一直失魂落魄的婦人,龍王殿里,所有人都一齊看向百足那張如僵尸般的白膩假臉。
在眾人注視里,人皮面具沿著眉心鼻骨一條中線突地分裂,聲如裂帛,軟軟墜地,露出道士青面赤眼、丑陋不堪的真容。
“好俊的功夫……太平道的引雷術(shù)?”
瞎子伸手過頂,穩(wěn)穩(wěn)抓住旋轉(zhuǎn)不停的銅錢,“要還有下一次,瞎子我劈的,可就是你項上人頭了。”
百足默然不語,似乎在飛快盤算脫身之法。
“怎么,還不愿講?”
瞎子詫異般挑了挑眉,“實話說了罷,瞎子今晚來這白河龍王廟,就是來替神佛渡你的。”
“道士你別以為自己是蟲附之身,就天下無敵了。
“所謂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瞎子我雖沒學過什么神通仙術(shù),但做你羽化前的天劫,也還是綽綽有余了。
“這天底下比瞎子強的高人,又比龍門前的鯉魚還要多……嘖嘖嘖,你啊,你。”
瞎子恨鐵不成鋼似的長長嘆了口氣,排好銅錢,又拋了一遍,“也罷,你既想登仙,當然要應(yīng)劫,這也不用我多說吧?”
“你學了那么多道法,看了那么多古書,不會連這點也想不到吧?真以為集齊了材料就能成仙了?世上可沒有那么好的事。”
他忽然字正腔圓,吟誦了四句詩: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渡河而死,當奈公何?”
吟罷,瞎子瞪著一對盲眼,猛地一聲暴喝,“百足!今日天降暴雨,便是不讓你渡過這白河,你豈能再執(zhí)迷不悟?快點放下罷!”
“執(zhí)迷不悟?放下?”
百足低聲重復一遍,忽然笑了,分不清是冷笑還是嘲弄。
他松開了抓住趙天明的手,態(tài)度從故作謙卑,又恢復到了無法無天,銅锏懸浮在掌心上空,越轉(zhuǎn)越快:
“放下什么?老子縱橫一生,就算今日技不如人,死在這龍王廟里,也不用你這老瞎子來假惺惺地點化!”
“看來這條白河,你是非渡不可了。”
瞎子搖頭,“‘公無渡河’倒過來,變成‘河渡蜈蚣’。生字你不愛寫,偏要寫成死字……當真是神仙難救。”
“罷罷罷,且讓我算算……”
他清點數(shù)量似的來回數(shù)著銅錢,似乎他手里的不是三枚,而是千枚萬枚,“嘿!好一個‘殺牲不過百,殺人不過三’。道士你一生殺過多少人,心里可有計算?”
“殺便殺了,誰還記得?”百足不以為意,“瑣事而已。”
“那瞎子我告訴你,你活了一百一十七歲,死在你手里的,有足足六萬八千九百一十四人,平均每年都要殺五百八十九人。”
瞎子面無表情,“當然了,你十七歲那年,才開始修煉殺生道,在那之前,你只殺過一個人……”
“不要再說了!”
百足厲聲打斷,一張青臉上,青筋根根暴起,“臭瞎子能掐會算,怎么不算算你什么時候咽氣?”
“我還真算過,但不是今晚。”瞎子不以為忤,“今晚要死的,恐怕是道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