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只有這個嘛？”

隱去眸中微微的情緒，蕭洛的目光從那墓碑上移開，落在了捏在手中的那玻璃瓶，平靜的開口道。

“就只有這個。”

周稷回答的相當簡潔。

“沒說什么？”

聞言，蕭洛有點不相信似的問道。

“這個……”

對此，神色肅穆的周稷應了一聲，隨后又皺眉想了一下，選擇了一個更為嚴謹和信息量損失最少的說法：“原話是：小稷啊，全在瓶子里了，讓那臭小子好好瞧瞧，仔仔細細的瞧瞧，老頭子贏了，小樣，還治不了你了！”

“果然……”

聽到這話，蕭洛半瞇起眼睛，一臉猜到了的模樣，又說道：“就這些話嗎？”

這老頑童，贏了的話，那話應該不止這些，得了理怎么可能饒人？

“沒了?！?

對此，周稷回應道。

“就這么點？沒其他的話了？”

而這話一出，蕭洛臉色明顯浮上了一層訝異，語氣相當的不能理解。

“關于“JD”植株的話，就這些了。”

對于蕭洛的訝異和不能理解，周稷還是相當的嚴謹。

“除了這“JD”植株的呢？”

眨了眨眼睛，這話倒是讓蕭洛有點吃驚，這老教授向來得理不饒人，酷愛擺事實講道理帶陰陽怪氣冷嘲熱諷，就一個“小樣，還治不了你了”著實是有點不太科學。

莫不是后來轉性了？還是后面說的太臟踩著老周的涵養了，老周說不出口？

就蕭洛對這老的了解來看，轉性是不太可能，一把年紀都能和不滿十歲的小孩子鬧到一塊，還睚眥必報的，能改了性子那就怪了。估摸著的確是后面說的過了，老周羞于啟齒。

“后面，就是農老臨終時的話了?！?

周稷的回答，還是非常講究準確度。

“老教授，有什么話？”

而這一次，蕭洛的神色卻是嚴肅了些，心里的那些編排也按了下去，只語氣還平靜。

“農老的原話是：小稷啊，你跟那小子說，我半年前找了個老師傅給他算了一下，老師傅在我們村有一個算一個的準，鐵定沒錯，你跟他說，你小子天生就是勞碌的命，能有個幾年清閑就不錯了，別掙扎了，躺平不了的，多折騰吧，年少不折騰，老來爹媽嫌。想當年，你爺爺我不也是不順遂嘛，那有啥，有手有腳有腦子，有什么坎過不去！不就快沒命了嗎？這點小問題，你就自怨自艾的混吃等死，信不信老子抽你丫的！沒出息的東西，快沒命了就該可勁的折騰！別讓老子我在下面都瞧不起你！沒折騰出幾對小娃娃來，別來下面見我！”

周稷回憶著一年前那躺在病床上滿臉紅光的頂頭上司的模樣，用當時老爺子中氣十足的聲音和怒其不爭的語氣完美的復述了一遍。

說完，還抬了抬厚框眼鏡，眼中閃過幾絲反思，似乎對剛才的復述幾處小細節仍有些不滿意。

“呵……”

而聽到這模仿的九成九的語氣，蕭洛眼角微抽，好一會兒，才生冷的笑了一聲。

“這老小子，他臨終就這么中氣十足的催我婚??！”

然后，終于忍不住，指著那墓碑就對著周稷就拔高了兩個分貝。

還以為要說些什么！

說來說去，就嫌他沒娶媳婦嘛這不是！

同時，他的內心，一種熟悉的無名火也是蹭蹭蹭的往上竄。

“不，那是農老臨終前三個小時說的話?！?

對此，周稷依舊嚴謹。

“還有話？”

聞言，蕭洛整個人向后微微一仰，滿臉嫌棄。

“農老要和你打個賭，農老說，你曾經說過，人生在世，最幸運的事，莫過于“生逢其時”、“死得其所”，你我都生在這個最好的也是最壞的時代，我遇到了恩師，你遇到了諸葛遠，都逢其時。我這一生，活的值當，能以所學報效國家，造福同胞，死在研究所里實驗臺上，也是死得其所了，你不是最想要國家獎勵我的那把“純鈞”嗎？只要你也去摘下這份幸運，就給你！”

周稷深吸了一口氣，將那虛弱的聲線和慷慨的語氣學了個十成十，告訴蕭洛。

而這一次，周稷沒有其他的動作，只堅定的看著蕭洛，對這句轉述，意甚滿意。

生逢其時、死得其所。

聽到這話，蕭洛心頭一空，一時默然。

這倒也是這老頑童說得出來的話，農老教授雖說是農科舉足輕重的大教授，但為人并不像個讀書人，反倒像個武人，很有些俠氣。曾經有過痛毆偷窺變態和反擒綁架自己間諜的壯舉，尋常三五個人近不得身。

本身一開始也并不是讀農科的，甚至都不太想讀書，據老教授自己說的，他壓根就不是讀書那塊料。他小時候就被知道這一點的父母送到了武術學校，每次上文化課，都像是上刑場。

畢業以后，當過替身，做過特技演員，后來在劇組頂撞了無德導演，還動上了手，被行業封殺，演員是做不成了。之后又幾經挫敗后，年僅二十五歲的他，最后只能在回家啃老和回家種田里選一項。

而老教授選擇了中間項，回家，一半啃老一半種田。

提到這一段，老教授每每都要怔忡不語、情緒低落好一會兒，偶爾也會袒露心聲，說自己對不起老父老母，就是在這段時間，父母為他張羅婚事累垮了，才在老教授三十歲的時候雙雙故去，最后婚事也沒成。

那個時候，真的是人生至暗。

后來，也在那一年，老教授的恩師來他家鄉收人去外世界種試驗田，相中他有力氣，有靈氣，就收入了當時的農科部門的下屬學院中，專心種田和學種田。老教授一直都沒有想明白，他一個一碰書三秒入睡的，他老師咋看出來他有靈氣的。

不過，恩師待他極好，算得上因材施教，知道他不能看書，就直接讓他上手，讓他自己去研究，去實踐，去總結學習。

也的確，老教授是挺有靈氣的，刻苦之下，他還真成了農科有名有姓乃至首屈一指的大教授。

不過，他自己從來不覺得自己是教授，教授應該是他老師那樣的人，能做成果，還能教出好的學生來，有胸襟、有氣度還有遠見卓識。

或許，是因為老教授不覺得自己是教授，才能永遠保持對于種田這項技能的旺盛求知欲，也沒有教授架子讓他恥于下問，才能讓他廣涉其他領域，直至成為農科與基因技術的絕對權威。

當然，他那老不修的性格，應該也基于此。

老教授一生的成就，不遜金戈鐵馬、馬革裹尸，也算不負一腔熱血。

“說吧?！?

也在這時，周稷忽的開口，目光落在了老教授的墓碑之上。

“說什么？”

突兀的話語，蕭洛一怔。

“農老說，讓你聽到這些話后，在他墓碑前給他表個態。你小子一向奸滑，不親耳聽到，他不放心?！?

對此，周稷如實說道。

“哈？”

頓時，蕭洛的嘴角就開始抽起來了。

“行行行……聽到了聽到了?！?

不過，很快，他就在周稷較真的目光中，不情不愿的點頭敷衍了下來，白眼都快翻上了天。

“好！農老的遺愿，已確認完成?！?

聽到這句，也不管蕭洛敷衍的語氣，周稷不知從哪拿出筆記本，往上面的某一行上打了個勾，滿意的點點頭。

“小蕭，看你剛才要走，應該還有事吧，我們這就回去吧。”

爾后，他也不墨跡，拍了拍蕭洛的肩膀，轉身就準備離去。

“小蕭？”

但是，剛走兩步，他卻回過了頭，臉上浮現一抹愕然，旋即，又變作了一種沉默，他沒再催促，走遠了一些，在主道上靜靜的等待。

此時，他的目光之中，蕭洛臉頰微垂，看不清面容，站著好一會兒之后，才轉身離開。

山風拂過，恍有低語。

“……走了啊，老不修?！?/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