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清朝開國史全2冊(修訂本)作者名: 閻崇年本章字數: 4885字更新時間: 2024-04-19 18:12:12
第二章 建州女真整合統一
一 清興明亡的歷史起點
在中國東北地區,有很多少數民族部民居住,其中對中國歷史和世界歷史產生重大影響的有兩個民族:一個是蒙古,另一個是滿洲。滿洲的先世是女真,天聰時改稱滿洲,民國改稱滿族。在明朝后期,官私文獻、檔案典籍,稱女真為三大部,即建州女真、海西女真和“野人”女真。其實,“野人”女真諸部在地域、生產、生活、習俗等方面均有所不同,本書將其細化,就是將“野人”女真分為兩部分,瀕臨東海地帶居民,稱其為東海女真;瀕臨黑龍江地帶居民,稱其為黑龍江女真。于是,明代女真分為四大部:這就是建州女真、海西女真、東海女真和黑龍江女真。
先是,元末明初,在三姓(今黑龍江省依蘭縣境)地區,有五個萬戶,其中居住在胡里改(火兒阿)城的萬戶阿哈出,居住在斡朵里城的萬戶猛哥帖木兒,同后來建州女真興起有著重要的直接關系。明永樂元年(1403),女真胡里改(火兒阿)首領阿哈出到應天(今江蘇南京)朝貢。第二年明設建州衛,以阿哈出為建州衛指揮使。這是建州女真名稱的由來。永樂十年(1412),女真斡朵里首領猛哥帖木兒到應天(南京)朝貢。明增設建州左衛,以猛哥帖木兒為指揮使。阿哈出死后其子釋加奴襲官,釋加奴死后又由其子李滿住襲建州衛指揮使。建州衛女真幾經遷徙,到明正統三年(1438),李滿住率部自婆豬江(今渾江)甕村,遷至渾河支流蘇克素滸河(蘇子河)灶突山(煙筒山)一帶居住(后又遷回甕村)。猛哥帖木兒也經過多次輾轉遷徙,到朝鮮斡木河,即阿木河(今朝鮮會寧)居住。明宣德八年(1433),發生斡木河之變,猛哥帖木兒被殺,長子阿谷(權豆)戰死、次子董山(童倉)被俘,弟凡察負傷出逃,寨破人亡,災難空前。明廷命猛哥帖木兒之弟凡察執掌建州左衛事務。他經明朝允準,艱難地輾轉遷徙到蘇克素滸河(蘇子河)一帶居住。后董山被贖出,也來到灶突山(煙筒山)居住,被明廷授為建州左衛指揮使。不久,叔侄二人,爭奪衛印。正統七年(1442),明廷從建州左衛析出建州右衛,由董山掌左衛印,凡察掌右衛印。于是出現建州衛、建州左衛、建州右衛,這就是建州三衛的由始。建州三衛,會合聯姻,部族勢力,日漸強大。明成化三年(1467),建州女真的著名首領董山和李滿住,前者被明邊官羈縻廣寧(今遼寧省北鎮市)而殺害,后者被明軍與朝鮮軍合攻而身亡寨破,建州女真又遭到一場劫難。
建州三衛合住,不斷聯姻融合,建州女真逐漸形成為兩大部——建州本部和長白山部。建州本部又分為蘇克素滸河部、渾河部、完顏部、董鄂部和哲陳部;長白山部又分為訥殷部、朱舍里部和鴨綠江部。當時建州各部的形勢,如《滿洲實錄》所載:“各部蜂起,皆稱王爭長,互相戰殺。甚且骨肉相殘,強凌弱,眾暴寡。”其時,建州女真的巨族小族、強部弱部,或各據城寨,或自主屯堡,爭雄長,相攻掠。《聽雨叢談》記載:數十姓世族,則各據城寨,小族亦自主屯堡,互相雄長,各臣其民,均有城郭。
明朝遼東總兵李成梁,利用蒙古與女真、海西女真與建州女真以及海西女真和建州女真各自內部的諸種矛盾,縱橫捭闔,分化瓦解,拉彼打此,威脅利誘,以實現明廷對遼東地區女真的統治。
其時,明軍與女真之沖突,或大或小,時常發生。就其基本原因而言:在明朝方面,邊吏欺行霸市,劫掠民財、人參、皮張;在女真方面,女真入邊犯搶,搶掠人口、耕牛、糧食。前者如明太監阮堯民、都指揮劉清等,率兵到遼東捕海東青,因與女真互市,“輒殺傷其人,女直銜之。堯民等征回京,女直集部落,沿途攻截,騎卒死亡者八九百人”,事態鬧大,邊事緊張。后者如建州女真王杲恃強滋事,犯邊搶掠,引發爭戰。在建州女真諸部中,以王杲的勢力為最強,王杲為建州右衛指揮使,史稱他“生而黠慧,通番、漢語言文字,尤精日者術”。他勇敢多謀,文武超群,“建州諸夷,悉聽杲調度”
,成為當時建州女真的著名首領。王杲曾率兵“犯遼陽,劫孤山,略撫順、湯站,前后殺指揮王國柱、陳其孚
、戴冕、王重爵、楊五美,把總溫欒、于欒、王守廉、田耕、劉一鳴等,幾數十輩”
,梟雄諸部,遼東大震。明萬歷二年(1574),王杲以明廷斷絕貢市、部眾坐困為借口,大舉犯遼陽、沈陽。王杲率諸部三千余騎入五味子沖,明軍四面突起;諸部兵悉走,退保紅力寨
,因其為王杲所居而又稱王杲寨。李成梁自認為聲勢強大,俘獲王杲,可以坐待。但王杲寨在山上,形勢阻險,城高塹深,易守難攻。明總兵李成梁率領六萬車騎,攜帶炮石、火器,分路圍攻紅力寨。明軍先揮斧砍斷數重城柵,又用火器進攻。王杲督率守寨軍兵,施放矢石,奮力據守。李成梁令軍士冒矢石,攀險崖,登寨垣。王杲以三百勇士登城堞,射明軍。明軍縱火,火借風勢,寨內房屋,五百余間,糧秣積儲,遭到焚毀,煙火蔽天,守軍大潰。明遼東總兵李成梁令明軍縱擊,“毀其巢穴,斬首一千余級”
。王杲勢絀,突圍遁走。明軍車騎六萬,殺掠人畜殆盡。翌年,王杲再出兵犯邊,為明軍所敗。王杲兵敗無依,逃到覺昌安六弟保實之子阿哈納寨隱匿。后明軍得信前來攻捕,阿哈納穿戴王杲蟒掛紅甲,偽裝自己,掩護王杲出逃。王杲投奔海西女真哈達部首領王臺。王臺素忠于明朝,率子虎爾罕赤,縛王杲,獻朝廷。明萬歷三年(1575)八月,“上命械解王杲,獻俘正法”
。萬歷帝御午門城樓,受遼東守臣獻王杲俘,命將其“磔尸剖腹”。這就是史籍記載的建州女真首領王杲被“檻車致闕下,磔于市”。王杲為努爾哈赤的外祖父,王杲之死給努爾哈赤埋下不滿的種子。王杲之子阿臺,逃脫而去。阿臺之妻為努爾哈赤伯父禮敦之女。努爾哈赤父親塔克世(他失)、祖父覺昌安(叫場),曾參與此事。先是,覺昌安、塔克世父子通于明遼東總兵李成梁。侯汝諒在《東夷悔過入貢疏》中載述:“建州賊首差草場、叫場等部落之王胡子、小麻子等四名到關”
,聯系本部與明朝通好之事。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兩代,都同李成梁結好,故史稱李成梁同他們“有香火之情”
。另如《籌遼碩畫》亦載:“叫場、他失皆忠順,為中國出力。”
可見他們父子均忠順于明朝。特別是在明軍進攻王杲寨時,塔克世對明軍有所貢獻。史稱塔克世以助明征討王杲之功,受封為建州左衛指揮使。
王杲死后,其子阿臺(阿太)駐古勒寨,另一頭人阿海(阿亥)駐莽子寨,兩寨相依,互為犄角,彼此聯絡,互援固守。哈達部王臺縛獻王杲以后,受明封為龍虎將軍,其二子俱升都督僉事,并賞銀幣。但王臺于萬歷十年(1582)死去,其子扈爾干(虎爾罕赤)怯弱。阿臺、阿海怨王臺縛獻王杲,要向王臺之子扈爾干(虎爾罕赤)報仇。同年,阿臺、阿海約葉赫部清佳努貝勒和揚佳努貝勒共攻哈達。明遼東總兵李成梁提兵至曹子谷,大破之,斬俘一千五百六十三級。
萬歷十一年(1583)正月,李成梁以“阿臺未擒,終為禍本”,督兵攻阿臺駐地古勒寨與阿海駐地莽子寨:“總督周詠、巡撫李松與寧遠伯成梁,決策往征之。成梁乃勒兵從撫順王剛臺出塞百里,直搗古勒寨。寨陡峻,三面壁立。……(李成梁)麾諸軍火攻兩晝夜,射阿臺殪。而別將秦得倚已破阿海寨,誅海。”
時蘇克素滸河部圖倫城主尼堪外蘭,受到明朝的扶植。明遼東總兵李成梁利用尼堪外蘭為傀儡,企圖通過他加強對建州女真各部的控制。尼堪外蘭為討好李成梁,引導明軍至古勒寨,攻打阿臺。古勒寨在蘇克素滸河南岸、扎喀關西南,今新賓上夾河鎮古樓村。阿臺之妻是覺昌安的孫女(努爾哈赤伯父禮敦之女)。
覺昌安見古勒寨被圍日久,想救出孫女免遭兵火,又想去勸說阿臺歸降,就同他的兒子塔克世到了古勒寨。塔克世留在外面等候,覺昌安獨身進入寨里。因佇候時間較久,塔克世也進到寨里探視。明軍攻城益急,雙方交戰激烈,覺昌安和塔克世父子都被圍在寨內。
明寧遠伯、遼東總兵李成梁,攻城不克,頗為惱怒,要綁縛尼堪外蘭,問師老兵折之罪。尼堪外蘭害怕,愿身往城下招撫。他到古勒寨下,高聲喊話道:“天朝大兵既來,豈有釋汝班師之理!汝等不如殺阿太(阿臺)歸順。太師有令,若能殺阿太(阿臺)者,即令為此城之主!”太師就是李成梁。阿臺部下有人信以為真,便殺死阿臺,打開寨門,投降明軍。
李成梁雖然占領古勒寨,但因攻城,損兵折將,極為惱怒,以殺泄憤。他在古勒寨降順后,下令“誘城內人出,不分男婦老幼盡屠之”
。古勒寨內,男女老幼,均遭屠戮。全寨兵民,無一幸免,尸橫屯巷,血流成河。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也在混亂中被攻陷古勒寨的明軍所誤殺。此事,《明神宗實錄》據薊遼總督周詠奏報作了記載:“建州逆杲子阿臺,復誘虜酋阿海等,從靜(靖)遠、榆林入寇。總兵李成梁督兵破之,二酋就戮,蕩掃巢穴,斬獲者二千三百有奇。”
此事,《萬歷起居注》亦載:“上御皇極門。鴻臚寺宣奏遼東捷,百官稱賀。是日,以祭告郊廟。”
可見,明廷視古勒寨勝利之重大,舉行禮儀之隆重。
是役,古勒寨與莽子寨共破,阿臺與阿海并死。明軍共得二千二百二十二級,并曹子谷之戰,總共三千余級。明以此功,告捷郊廟,錄周詠、李松、李成梁之功。
古勒寨之役,努爾哈赤父、祖死于寨內。《清太祖武皇帝實錄》載述,較明人記述為詳,現將全文,引錄如下:
寧遠伯李成梁,攻古勒城主阿太、夏吉城主阿亥。成梁于二月,率遼陽、廣寧兵,與尼康外郎約,以號帶為記,二路進攻。成梁親圍阿太城;命遼陽副將圍阿亥城,城中見兵至,遂棄城遁,半得脫出,半被截困,遂克其城,殺阿亥。復與成梁合兵,圍古勒城。其城倚山險,阿太御守甚堅,屢屢親出,繞城沖殺。圍兵折傷甚多,不能攻克。成梁因數尼康外郎讒構,以致折兵之罪,欲縛之。尼康外郎懼,愿往招撫,即至城邊,賺之曰:“天朝大兵既來,豈有釋汝班師之理,汝等不如殺阿太歸順。太師有令,若能殺阿太者,即令為此城之主。”城中人信其言,遂殺阿太而降。成梁誘城內人出,不分男婦老幼,盡屠之。
阿太妻,系太祖大父李敦之女。祖覺常剛,聞古勒被圍,恐孫女被陷,同子塔石,往救之。既至,見大兵攻城甚急,遂令塔石候于城外,獨身進城,欲攜孫女以歸,阿太不從。塔石候良久,亦進城探視。及城陷,被尼康外郎唆使大明兵,并殺覺常剛父子。
上引《清太祖武皇帝實錄》文字,古勒城即古勒寨,夏吉城即莽子寨,阿太即阿臺,阿亥即阿海,覺常剛即覺昌安,塔石即塔克世,李敦即禮敦,尼康外郎即尼堪外蘭。在古勒寨之役中,努爾哈赤的祖父覺昌安和父親塔克世,均被明軍所殺。
努爾哈赤驚聞父、祖蒙難的噩耗,捶胸頓足,悲痛欲絕。他往詰明朝邊吏道:“我祖、父何故被害?汝等乃我不共戴天之仇也!汝何為辭?”明朝遣使謝過,稱:“非有意也,誤耳!”遂還努爾哈赤祖、父遺體,并與“敕書三十道,馬三十匹,復給都督敕書”。
大明皇朝萬歷帝,遼東總兵李成梁,屠一座邊塞小城,殺若干東夷草民,易如反掌,如耍兒戲。但是,人心不可欺,民志不可辱。怨,可化不可聚;仇,可解不可結。明朝萬歷帝、總兵李成梁,一次一次地焚掠女真屯寨,一次一次地屠殺女真部民,同女真各部,同女真民眾,積下怨,結下仇。女真與明朝,邊民與明軍,其怨其仇,其憤其恨,集中表現在努爾哈赤身上。努爾哈赤同大明皇朝結下四重仇恨——外祖父王杲、姑父(亦為舅父)阿臺、祖父覺昌安、父親塔克世,都死于明朝官軍之手。從此,努爾哈赤與大明皇朝,積下不可化解之怨,結下不共戴天之仇。萬歷帝、李成梁殺了覺昌安、塔克世,在他們子孫努爾哈赤心里,點燃起燎原之復仇星火,挖掘開潰堤之復仇蟻穴。東漢周紆有句名言云:“涓流雖寡,浸成江河;爝火雖微,卒能燎野。”這說明一個道理:努爾哈赤將復仇的涓流,逐漸匯聚成為沖毀大明皇朝的波濤洪水;將復仇的星火,逐漸燃燒成為焚毀大明皇朝的燎原大火。他的子孫們,借李自成奪占明朝皇宮,崇禎帝煤山自縊之機,清攝政睿親王多爾袞,統率八旗大軍,在山海關大戰,打敗李自成,進軍北京城,以清代明,江山易主。
明軍殺害覺昌安、塔克世后,一面撫慰努爾哈赤安定其情緒,一面扶植尼堪外蘭做“建州主”。當時建州女真的許多部,見尼堪外蘭勢力很大,又受到明朝的支持,紛紛投靠尼堪外蘭。即使與努爾哈赤同族的寧古塔諸祖的子孫,也對天立誓,要殺害努爾哈赤,投附尼堪外蘭。努爾哈赤對明朝扶持尼堪外蘭極為不滿,但又無力興兵攻明,便將殺死其祖、父之仇,傾瀉到尼堪外蘭身上。他對明朝邊官說:“殺我祖、父者,實尼康外郎唆使之也,但執此人與我,即甘心焉!”明邊吏婉辭拒絕了他的要求。努爾哈赤便椎牛祭天,起兵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