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冠之年

柳公權(quán)在京兆華原柳家原長到二十歲時，取字誠懸。

從周朝開始到唐朝，不論男女都要蓄留長發(fā)，等長到一定的年齡，要為他們舉行一次成人禮。男行冠禮，就是把頭發(fā)盤成發(fā)髻，謂之束發(fā)，然后再戴上一頂表示已成人的帽子，但此時身體還未發(fā)育強壯，所以稱弱冠。弱是年少之意，冠是弁冕之總名，弱冠謂之成人。

官至丹州刺史的父親柳子溫挑選吉日，準備了祭祀天地祖先的供品，邀來達官貴人與親朋好友，為次子柳公權(quán)行加冠禮。

這一天，華原柳家十分熱鬧。冠禮由父親主持，柳公權(quán)由父兄引領(lǐng)進柳氏宗廟，祭告天地、祖先。然后由傅氏和令狐氏幾個世家來的貴賓，為柳公權(quán)加冠三次，即依次戴上三頂帽子。首先加用黑麻布材質(zhì)做的緇布冠，表示從此有參政的資格，能擔負起社會責任。接著再加用白鹿皮做的皮弁，就是軍帽，表示從此要服兵役以保衛(wèi)社稷疆土。最后加上形似鳥雀的爵弁冠，是古代通行的禮帽，表示從此可以參加祭祀大典。

柳公權(quán)明白，這三次加冠，分別代表擁有治人、為國效力、參加祭祀的權(quán)利。他不由得挺了挺胸脯，端視前方，目光豁朗而鎮(zhèn)靜。

加冠后，父親柳子溫設(shè)酒宴招待賓客。禮賓后，受冠者入內(nèi)拜見生身母親崔氏。

男子二十冠而字。加冠后，由貴賓向冠者宣讀祝詞，并賜上一個與冠者德行相當?shù)拿雷郑斫窈笤谏鐣嫌凶饑馈９湃苏J為成年后，只有長輩才可稱其名，一般人或平輩只可稱其字，因此要取字，便于別人稱呼。柳公權(quán)得到的字是“誠懸”，亦作誠縣，喻指處事公正明察。語出《禮記·經(jīng)解》“故衡誠縣，不可欺以輕重”。誠，審也。懸（縣），錘也。柳公權(quán)對自己得到的字甚為滿意，誠懸之下，輕重必正，這是他內(nèi)心向往的一種為人的品德。

接著，柳公權(quán)依次拜見兄弟，拜見贊者，并入室拜見姑姊。之后，他脫下最后一次加冠時所戴的帽子和衣服，穿上玄色的禮帽禮服，帶著禮品，去拜見華原長官和鄉(xiāng)先生（即退休鄉(xiāng)居的官員）。

冠禮是一切禮儀的開始。冠而字之，表示柳公權(quán)已經(jīng)是一個成年人了。柳公權(quán)由此想到了兩句名詩：“弱冠弄柔翰，卓犖觀群書。”這是西晉文學家左思的代表作《詠史》中的詩句，是說作者二十歲就擅長寫文章，博覽群書，才能卓異。柳公權(quán)也同樣從小喜歡學習，十二歲就能創(chuàng)作辭賦。自幼至弱冠之年，他始終沒有放棄研習書法和博覽群書，這與他的家世、家學、家風密不可分。

出身于官宦之家，官至丹州刺史的柳子溫，受唐代科舉制度的影響，家法非常嚴厲。后世流傳的所謂柳子溫家法，說他“常命苦參、黃蓮、熊膽和為丸，賜子弟永夜習學含之，以資勤苦”。

父親柳子溫以此三種苦藥和為丸子，供夜讀的柳氏子弟含啜，以免打瞌睡。柳公權(quán)和哥哥柳公綽一樣，備嘗了這種藥丸的苦澀味道。他也由此體驗到古人的懸梁刺股是什么滋味。

柳子溫的做法，體現(xiàn)了士族對子弟教育的重視。這樣也是為了告誡子弟，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在科舉競爭的壓力之下，他必須激勵和鞭策子弟及早讀書，只有通過讀書這個渠道，才能進入社會的核心階層和中上流圈子。

唐代士族的教育，尤其強調(diào)家風，重視家學。家風世代相承，成為一個家庭或家族延續(xù)的文化傳統(tǒng)。家庭或家族的傳統(tǒng)作風與風格，具有明顯的繼承性、典型性和相對穩(wěn)定性。唐代進士家庭的道德規(guī)范教育，主要以儒家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為基調(diào)，講究忠、孝、仁、義，要求子弟精忠報國，孝敬父母，尊敬師長；用老子、孔子生于微賤而致大賢之說，激勵后輩立大功，致大化，振大名；教育子女樹立宏大志向，培養(yǎng)他們在生活上勤儉節(jié)約的好習慣，讓他們不要隨遇而安，玩物喪志。

詩賦、音律、史學等，都屬于家學教育的內(nèi)容。士族門風優(yōu)美，不同于庶族，而優(yōu)美之門風實基于學業(yè)之因襲。家學教育當然是以科舉應試為核心的。在那個時代，沒有家學的淵源和基礎(chǔ)，單靠個人的才華，想要治學，尤其是治史，幾乎是不可能的。

柳公權(quán)自幼接受了良好的童蒙教育，這也有賴于崔氏的母儀母教。清河崔氏一脈，向來聞名于世，出身名門的母親自有從長輩那里得到的育兒經(jīng)驗，尤其是在心智方面有一套調(diào)教的辦法。可惜，母親崔氏在柳公權(quán)十余歲時，就不幸因病去世。父親續(xù)娶繼母薛氏。好在薛氏也是個明理之人，對柳公權(quán)慈愛有加，多少安慰其喪親之痛。

當然，柳公權(quán)的優(yōu)秀，更離不開父兄的輔導與點撥。家有讀書之人，則禮儀有人講究，綱紀有人扶持，忠孝節(jié)義從此而生，公卿將相亦由此而出。田地錢財有來有去，讀書受用則無盡無窮。

唐代士人的仕進之途，主要是通過以進士科為中心的科舉來實現(xiàn)的。因此，唐人好學，爭相通過科舉入仕。柳氏家庭，更是嚴格要求子弟努力讀書，像他們的父輩那樣由科舉入仕，成為棟梁之材。唐代開元至天寶以來，社會大力推崇進士科，重文學而輕經(jīng)學。唐代士族家庭的教育，也適應了這種形勢。所傳授的知識，主要以科舉考試的內(nèi)容和方法為主。

如同唐代其他士族家庭一樣，在柳家原，柳氏家族于住宅旁立有書屋一所，專事訓教童蒙。每年正月?lián)窦掌痧^，至冬月解散。童子年五歲令入學，至十五歲出學。這種家學教育，可以集中全族的財力來培養(yǎng)子弟，以保證本家族人才輩出。

多年之后，柳公權(quán)在宮廷中或許讀到過韓愈的詩作《符讀書城南》，是作者在送其長子韓昶到城南別墅讀書時，為鼓勵其刻苦向?qū)W而寫的。其詩云：“木之就規(guī)矩，在梓匠輪輿。人之能為人，由腹有詩書。詩書勤乃有，不勤腹空虛。欲知學之力，賢愚同一初。由其不能學，所入遂異閭。兩家各生子，提孩巧相如。少長聚嬉戲，不殊同隊魚。……恩義有相奪，作詩勸躊躇。”韓愈的這首詩，言語雖然有些偏頗，但把人的成材與否歸結(jié)到后天的努力學習上，在訓導子弟努力向?qū)W方面起了導向作用。若柳公權(quán)讀到此詩，想必當初父兄對他的教誨，又會復現(xiàn)在他眼前。

在唐代社會中，詩賦不僅是個人的修養(yǎng)與才華的體現(xiàn)，更是仕宦顯達的工具和途徑。哥哥柳公綽，經(jīng)常找李白、杜甫的作品為范本，讓柳公權(quán)誦讀書寫，從中領(lǐng)會詩文的奧秘，希望弟弟通過詩賦來取得功名，以科舉入仕。當時的思想信仰相對自由開放，儒、佛、道三教并立合流。在唐代士人家庭教育中，許多士人把佛、道等宗教作為一種家學加以傳承。柳氏家庭，也不例外。

此外，婚姻也是人倫大事，不可馬虎。

從周代到漢唐，成婚年齡大體相同。

《禮記》指出：“男子二十而冠，始學禮；三十而有室，始理男事。女子十有五而笄，二十而嫁，有故則二十三而嫁。”

孔子認為：“男子二十而冠，有為人父之端；女子十五許嫁，有適人之道。于此而往，則自婚矣。”

唐太宗貞觀元年（627）詔令適婚年齡：男年二十，女年十五以上。

唐開元二十二年（734），唐玄宗敕令：男年十五，女年十三以上，聽婚嫁。這是由于邊疆征戰(zhàn)頻仍，賦役加重，勞動力欠缺，國家對人口的需求不斷增加，婚齡在原來的基礎(chǔ)上降低了。

唐人初婚大體在禮制規(guī)定的年齡范圍內(nèi)進行，但法定婚齡實際上也突破了禮制的限制，在一個較長的時期內(nèi)實行早婚制。同時，由于社會動蕩和經(jīng)濟、家庭變故等諸多原因，也有部分男女實行晚婚。安史之亂對婚嫁年齡產(chǎn)生了影響，出現(xiàn)了一些大齡出嫁或待嫁的婦女。

柳公權(quán)到弱冠之年，應該是到了成婚的時候。他也許是在尋謁華原傅氏世家故居時，與傅家后輩的妙齡女子邂逅，日后新婚燕爾，夫唱婦隨；也許是在某一次藥王山廟會上，與華原令狐德棻世家的后輩女子相遇，情投意合，一番鴻雁傳書，終成眷屬；也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門當戶對，迎娶了某一達官貴人的千金小姐。當然，與村姑或牧羊女相識相戀，那聽起來更浪漫，可這是不可能的事情。因為階級的分野，社會等級的差別出現(xiàn)在古代社會的每一個角落。男婚女嫁自不例外。唐時之婚姻風俗中，士庶有別的門第觀念，雖已不若南北朝時嚴格，但當朝新貴仍以婚于舊門為榮。良賤不婚，則是明確的法律規(guī)定。

柳公權(quán)弱冠之年，正值唐德宗貞元十四年（798），男女婚嫁趨于正常，朝廷沒有再出臺相關(guān)婚齡規(guī)定，女性出嫁年齡大致為笄年之后至二十歲之間。也就是說，柳公權(quán)在此期間也許已經(jīng)成為新郎，是有家室之男子了。當然，他屬于晚婚一族也難說。

說不準，柳公權(quán)的婚姻，是在近十年后金榜題名時才結(jié)下的。他所娶妻室，姓氏芳名，不見于史籍，也就不必猜測虛構(gòu)了。

柳公權(quán)自五歲學書，獨具天賦。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愈加執(zhí)著于獻身書法。唐代士人以文入仕，其中愛好書法者也大有人在。柳公權(quán)崇尚一個叫李琚的進士，李琚是今河南清豐人，唐明皇時官石山令，與杜鴻漸、顏真卿、蕭穎士等連年高第。“百氏圖書之學，八分篆隸之能或庶幾于古人。”可見李琚除精通儒家經(jīng)典及詩詞之學外，亦擅長書法。

為了讀書人自身的精神需求，加之迎合科舉應試制度，柳公權(quán)在研習書法的同時，一直夜含苦藥丸子博覽群書，可謂含辛茹苦。對于當朝的科舉選官制度，柳公權(quán)大體是贊賞的，雖然也有質(zhì)疑，但只能依照規(guī)矩，順應時勢，找到一條實現(xiàn)自己生命意義的路徑。

柳公權(quán)的祖上為隋唐世家，理應讀弘文館或崇文館，甚至就讀于國子學。他在十四歲之前，大多時間是在京兆華原的柳家原鄉(xiāng)間度過的，之后則很可能進入京城長安讀書，只在五月農(nóng)忙的田假日和九月更換冬衣的授衣假期，才回到從小長大的柳家原莊園。年終要考一年的學業(yè)，口試一百條對經(jīng)文的解釋，答對百分之八十的得優(yōu)，答對百分之六十的得中，百分之五十以下得差。上學不聽話、曠課超過三十天、事假超過一百天、因父母生病請假超過兩百天的，或者年終考試得過三次差、在學校羈留九年而學業(yè)無望的都要退學回家，而且還要記錄下來，送到相應的管理部門。大官的孩子們，也可以送到兵部，看看能不能借上父親的光，當個武士。

柳公權(quán)在唐朝官學的學業(yè)內(nèi)容，以儒家經(jīng)典和史書為主，根據(jù)難度和分量的不同，分成所謂大經(jīng)、中經(jīng)和小經(jīng)。《禮記》《左傳》為大經(jīng)，《詩經(jīng)》《周禮》《儀禮》為中經(jīng)，《易經(jīng)》《尚書》《公羊傳》《穀梁傳》為小經(jīng)。除此之外，所有的學生都要能兼通《孝經(jīng)》和《論語》。秦始皇統(tǒng)一文字、語言，把秦地的文字和方言定為官方語言。兩漢以來，對齊魯方言寫成的經(jīng)典，進行了注解詮釋。唐朝的學生除學習經(jīng)典的正文，還要同時學習注釋。

幼年即開始識文斷字的柳公權(quán)，應該是從十四歲起入學讀書，到應試趕考之前，已經(jīng)對必修的《詩經(jīng)》《尚書》《春秋》《左傳》《國語》有了深入的研讀。在之后漫長的宮廷生活中，這些傳統(tǒng)經(jīng)典又被他反復咀嚼，熟知于心。

柳公權(quán)應該會喜愛《詩經(jīng)》中饑者歌其食，勞者歌其事的民歌。祖父柳正禮，曾任唐邠州士曹參軍，邠州即之前所稱之豳州。柳公權(quán)想象不到，祖父曾經(jīng)在那塊豳風盛行的溝壑縱橫的丘陵上面對怎樣的刀光劍影，只有在發(fā)黃的《詩經(jīng)》中尋找先人的蹤跡。

比如，在《尚書》中記載，《豳風·鴟鸮》為周公旦所作。風，其意義就是聲調(diào)，多為民間歌謠，是土風、風謠。這是一篇用動物寄寓人生感慨的詩歌。“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恩斯勤斯，鬻子之閔斯。迨天之未陰雨，徹彼桑土，綢繆牖戶。今女下民，或敢侮予？”說的是：貓頭鷹你這惡鳥，已經(jīng)奪走了我的雛子，不能再毀去我的窩巢。我含辛茹苦，早已為養(yǎng)育雛子生病了。我趁著天未陰雨，啄取那桑皮桑根，將窗扇門戶縛緊。現(xiàn)在你們樹下的人，還有誰敢將我欺凌？

這首詩的主角，是一頭孤弱無助的母鳥。它在詩中出場的時候，正是惡鳥鴟鸮剛剛洗劫了它的危巢，攫去了雛鳥，在高空得意盤旋之際，所以以突發(fā)的呼號，表現(xiàn)母鳥目睹飛來橫禍時的極度驚恐和哀傷。母鳥看似孤弱，卻富于生存的勇氣和毅力。它剛剛還沉浸在喪子破巢的哀傷之中，即又于哀傷中抬起了剛毅的頭顱。詩作與其說是代鳥寫悲，不如說是借鳥寫人，那母鳥所受的惡鸮的欺凌和喪子破巢的遭遇，以及在艱辛的生存中不能把握自身命運的深深恐懼，正是下層人民悲慘情狀的形象寫照。

還有《豳風·七月》，這是一首極古老的農(nóng)事詩，產(chǎn)生于西周初。它敘述了農(nóng)夫一年四季的勞動生活，并記載了當時的農(nóng)業(yè)知識和生產(chǎn)經(jīng)驗，像是記農(nóng)歷的歌謠。“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發(fā)，二之日栗烈。無衣無褐，何以卒歲？三之日于耜，四之日舉趾。同我婦子，馌彼南畝，田畯至喜。”意思是七月大火星向西落，九月婦女縫寒衣。十一月北風勁吹，十二月寒氣襲人。沒有好衣或粗衣，怎么度過這年底？正月開始修鋤犁，二月下地去耕種。帶著妻兒一同去，把飯送到向陽的土地上去，田官十分高興。

詩的作者，像是一個奴隸家庭的家長，率領(lǐng)一群農(nóng)夫和自己的妻子兒女勞作，忠實地描繪了從氏族公社轉(zhuǎn)化來的奴隸制的社會情狀。農(nóng)夫們既要在田中耕作收獲，又要種桑養(yǎng)蠶，紡麻織絲，乃至練習武功，打獵捕獸。農(nóng)閑時還得到城堡里去修理房屋，就是在寒冬里也不得閑，要鑿取冰塊藏入地窖，供公卿和公子們夏日里享用。一年到頭，周而復始。他們吃的是什么？大抵是苦菜、野果、葫蘆、麻子這一類東西。一切好物事，全歸主人所有。公卿和公子不但享受了農(nóng)夫們的勞動成果，還驅(qū)使他們?yōu)樽约焊吆羧f歲。

柳公權(quán)自幼生長在田園的包圍之中，呼吸都接著地氣。盡管家道富足，過的是士族世家的美好生活，但他常常喜歡走到田野中去，與農(nóng)夫們攀談，饒有興致地了解時令與種莊稼的常識，體諒勞動者的酸甜苦辣。這樣，讀詩不僅是為了科舉應試，品評其中的意味，也是一種難得的精神洗禮與享受。

《豳風》中還有《東山》，寫的是出征多年的士兵在回家路上的復雜感情，在每章的開頭都唱：“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意思是去東山已經(jīng)很久了，走在回家路上，天上飄著細雨，襯托出主人公的憂傷感情。詩歌中的主人公一會兒想起恢復平民生活的可喜，一會兒又想到老家可能已經(jīng)荒蕪，迎接自己的也許是一派破敗景象。但是，即使是這樣，他也還是覺得老家好：“不可畏也，伊可懷也！”一會兒又想起了正在等待自己歸來的妻子：“鸛鳴于垤，婦嘆于室。……自我不見，于今三年。”然后又想起妻子剛嫁給自己時那么漂亮（“其新孔嘉”），可是，三年不見她還是那么漂亮嗎？（“其舊如之何？”）

這位士兵在歸家途中的心理狀態(tài)，是對和平生活的懷念和向往。柳公權(quán)的祖輩，從河東遷至京兆華原，隋朝時門楣生輝，到唐初至唐中期漸次失勢，直到安史之亂前后才重新煥發(fā)氣象。幾代人一生戎馬倥傯，歷經(jīng)征戰(zhàn)。祖父柳正禮，正是在豳風所描述的地方駐防多年。柳公權(quán)想象不到，祖父過去在回華原柳家原的路上，是否天上也飄著細雨，是否也想到老家可能已經(jīng)荒蕪，想起正在等待自己歸來的妻子，長年不見她還是那么漂亮嗎？

在科舉應試的科目中，作為上古文獻檔案匯編的《尚書》，柳公權(quán)不可能不細讀。柳公權(quán)在生澀的文字中，琢磨出了該書的要旨。其一，是明仁君治民之道。其二，是明賢臣事君之道。

對于孔子修訂的魯國編年史《春秋》，柳公權(quán)也曾研讀，此乃必修之課。書中用于記事的語言極為簡練，遣詞井然有序，幾乎每個句子都暗含褒貶之意，被后人稱為春秋筆法。在中國上古時期，春季和秋季是諸侯朝覲王室的時節(jié)。春秋，也代表一年四季，史書記載的都是一年中發(fā)生的大事，因此“春秋”成了史書的統(tǒng)稱。天開人文，魯修春秋，自此人們開始有了禮，懂得了仁愛，大智大勇的智慧開始浮現(xiàn)。《春秋》最初文字過于簡樸，是粗線條的筆法，后來又出現(xiàn)以春秋為本的傳，即《春秋公羊傳》、《春秋榖梁傳》和《春秋左氏傳》，并稱春秋三傳。

春秋記史的筆法與史記不同。司馬遷曰：“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而君比之于春秋，謬矣。”春秋的“微言大義”，也不意味著其“言”是失實的。左丘明發(fā)微探幽：“《春秋》之稱，微而顯，志而晦，婉而成章，盡而不污，懲惡而勸善。非圣人誰能修之？”《春秋》大義是源于史家的政治觀。

柳公權(quán)之后在寫作的時候，無疑受到《春秋》寫作方法的影響，用字用言，字字珠璣。

在華原柳家原的莊園里，或在京城長安的學堂里，柳公權(quán)從春到秋，年復一年，在陽光或燈光下，執(zhí)著地漫游于人文經(jīng)典的汪洋大海之中。在苦渡書海，追古撫今，思接千年的日子里，柳公權(quán)涉過了他好學多思的少年歲月，進入了初試鋒芒的青年時代。

《河東節(jié)度李說碑》

柳公權(quán)在京城長安學堂苦讀應試科目時，得知河東節(jié)度使李說于花甲之年去世的消息。翌年，尚未考取功名卻已在書法界初顯端倪的柳公權(quán)，受官方及李氏家人邀請，承擔了書寫李說碑之任。

這一年，柳公權(quán)二十四歲。在他的書法生涯中，此乃處女作。

碑主李說，何許人也？

柳公權(quán)審慎地閱讀了碑文文稿，并查找典籍資料和相關(guān)記述，得知李說乃淮安王李神通之五世孫，官至汾州刺史。其父李遇，曾以門蔭歷仕，在馬燧手下做事，之后李說也被辟為幕僚。

柳公權(quán)接受了書寫碑文的工作，對碑主李說的身世和人品、官品盡得其詳。沒有仕途經(jīng)歷的年輕書家，通過碑主的人生軌跡，驚嘆于官場命運的神秘莫測。李說以門蔭歷仕后，背后的靠山是馬燧，之后是馬燧線上的李自良，當他用賄賂上司的手段排斥走了妨礙自己的異己李景略后，曾與他合謀，后轉(zhuǎn)化為他的政敵的王定遠，又險些要了他的性命。如此一位頗有政治軍事智慧的強人，在生活的渦流中卻難免身不由己，晚年因疾病權(quán)柄旁落，徒有虛名，浮萍一樣任憑風吹雨打，黯然凋零。

撰寫李說碑文文稿的鄭儋，時年六十周歲，比柳公權(quán)年長三十有六，是父輩一代的老者了。在請教鄭老先生時，柳公權(quán)自然恭敬備至，小心地求證碑文中的字句措辭，以求領(lǐng)悟其中的語境和含義，從而以符合碑文格調(diào)的方式，將之寫出來，存留后世。鄭儋，自號白云翁，郡望滎陽（今屬河南），唐代宗大歷四年（769）登進士第，選為太原參軍。唐德宗建中元年（780），在柳公權(quán)兩歲時，鄭儋應軍謀越眾科及第，拜京兆府高陵尉。高陵，即在京兆通往華原的途中。在與鄭老先生攀談時，柳公權(quán)得知，老先生歷官起居郎、司封郎中、吏部郎中，后任山南東道節(jié)度參謀，遷大理丞、太常博士。巧合的是，柳公權(quán)入仕之后的履歷大致與鄭儋相似。

撰寫李說碑文時，鄭儋是在接任李說的河東行軍司馬、檢校工部尚書、太原尹、河東節(jié)度使任上，而來年的八月，鄭儋也病卒于任，真是應驗了生死有命、富貴在天的古話。

《河東節(jié)度李說碑》原石在洛陽，已佚。它一邊是柳公權(quán)的開山之作，另一邊竟然成了鄭儋的絕筆。不知又是何人，為鄭儋撰寫了碑文呢？柳公權(quán)的碑文書寫生涯則剛剛肇始，他那年輕的生命一如清晨的太陽，噴薄涌動。

也有史料說，在之前的唐貞元十四年（798），柳公權(quán)曾遇到一次展示身手的機會，書寫《贈越州都督符元亮碑》，立于京兆。《贈越州都督符元亮碑》，據(jù)《寶刻類編》“不著書撰名氏，其字畫，公權(quán)書也”。《集古錄目》《寶刻叢編》亦著錄。一說為偽作。符元亮其人史無記載，柳公權(quán)時年二十一歲，此碑也有可能才是他的處女作。他二十四歲作《李說碑》之事，則鐵板釘釘，毋庸置疑。

度過了四年的青春歲月，到二十八歲時，柳公權(quán)似乎還沒有多大驚人的出息，在科舉場上的作為如何，也無明顯記錄。他依然在讀書習字，游歷華原周圍的山水名勝和歷史遺址，間或到長安城的府邸住上一些日子，踏勘在典籍中讀到的故事的發(fā)生地，走訪先賢，結(jié)交同道，將大唐王朝的風景攬入自己的胸懷。

大唐的天空，飄過滾滾烏云。這年正月二十三，唐德宗病死在皇宮中的會寧殿，時年六十四歲。當朝皇上駕崩，往往會是國運的轉(zhuǎn)折點，也關(guān)乎每一個臣民的利益和命運，熟讀史籍與詩文的書生柳公權(quán)，處于功名未就的彷徨期，在黎明中等待天亮，不會不關(guān)切此事。

對于唐德宗李適的命運，柳公權(quán)一向很好奇，也有幾分敬佩之心。這位皇帝生于天寶元年（742）的長安大內(nèi)宮中，乃唐肅宗的長孫、唐代宗的長子，母為睿真沈皇后。他的整個少年時代，正是大唐帝國昌盛繁華的輝煌歲月。但好景不長，他十四歲那年的冬季，爆發(fā)了安史之亂，第二年國都長安失守，曾祖父玄宗出逃四川，從此大唐帝國陷于一場亙古少見的大動亂之中。在國運的盛衰變遷中，李適和其他皇室成員一起，飽嘗了戰(zhàn)亂和家國之痛，也親身經(jīng)歷了戰(zhàn)火的洗禮和歷練。

唐代宗即位之初，李適被任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肩負起與安史叛軍余孽最后決戰(zhàn)的使命。平定叛軍之后，因功拜為尚書令，李適與平叛名將郭子儀、李光弼等八人一起被賜鐵券、圖形凌煙閣。依照慣例，于廣德二年（764），李適以長子身份被立為皇太子。大歷十四年（779），唐代宗病逝于長安宮中。身為皇太子的李適遵照父皇遺詔柩前即位，也就是唐德宗。

青少年時代的動蕩生活，使唐德宗深知國家安定的可貴。在位前期，唐德宗堅持信用文武百官，嚴禁宦官干政，頗有一番中興氣象。但涇原兵變后，文官武將的相繼失節(jié)與宦官集團的忠心護駕形成了強烈反差，使唐德宗輕易地放棄了以往的正確觀念。在執(zhí)政后期，唐德宗委任宦官為禁軍統(tǒng)帥，在全國范圍內(nèi)增收茶葉等雜稅，導致民怨日深。當他的一番改革謀略遭遇挫折后，他的雄心竟然消失殆盡，順其自然，讓唐王朝這艘大船逐流而下。在他一生中，無論是性格，還是行動，都充滿了矛盾和悲劇色彩。

唐德宗曾下罪己詔，堪稱中國歷史上一道著名的皇帝罪己詔，其辭痛切沉郁，其情誠摯感人。以往的皇帝，通常是在面對重大天災時，出于對天譴的敬畏才會不得不下詔罪己，其辭往往流于形式，其情亦難免有惺惺作態(tài)之嫌。而李適此詔，則純粹針對當朝人事，是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深刻反省和強烈譴責。這份檢討書，雖是由本人口述、翰林學士陸贄草詔，但其深切懺悔之狀依然溢于言表，令人感動。

曾有這樣一個故事。唐德宗在一個叫辛店的地方打獵時，微服私訪，來到一個叫趙光奇的農(nóng)人家中，德宗問：“百姓們過得高興嗎？”

趙光奇不知是皇上駕臨，實話實說：“不高興。”

德宗問道：“今年莊稼獲得了豐收，你們?yōu)槭裁床桓吲d呢？”

農(nóng)人趙光奇回答：“國家的詔令不守信用。”

德宗復問：“怎么不守信用？說來聽聽。”

趙光奇答道：“前邊說的是除兩稅以外不再有其他徭役，現(xiàn)在各種強迫收費，比兩稅還要多很多。后來又說這是和糴，實際上是對百姓的巧取豪奪，而且不還給百姓們錢，連個白條也不打。開始時說百姓的糧食由官府來收取，現(xiàn)在卻強迫百姓們把糧食送到幾百里外的京西行營。由于路途遙遠，很多人家干農(nóng)活的牲口被累死了，車也壞了，導致家庭破產(chǎn)，難以維系。農(nóng)人的生活如此愁苦，有什么可高興的呢？國家每次發(fā)布的優(yōu)恤百姓的政策，只不過是一紙空文而已！圣上深居在防衛(wèi)森嚴的皇宮里，哪里會知道這些民情呢？”

德宗當即下令，免除了趙光奇家的賦稅和徭役，并指示調(diào)查這方面存在的問題。

唐德宗感嘆當皇帝的難處，治國之道真是太難以悟透了。他認為，自古統(tǒng)治者所擔憂的，是君主的恩澤被下屬截流，而百姓得不到實惠，民間的真實情況被官吏隱瞞，上邊被蒙在鼓里，所以君主雖然心里經(jīng)常掛念著百姓，不斷出臺優(yōu)惠百姓的政策，但百姓卻由于得不到實惠而并不買賬。老百姓愁困怨憤，君主卻無從知曉，以至于百姓和國家離心離德，走上反叛的道路，最終導致國家危亡。歷朝歷代政權(quán)的消亡，大都是由此造成的。

除武則天以外，德宗乃唐朝第九位皇帝，在位整整二十六年。唐朝皇帝中，比他在位時間長的只有高宗和玄宗，太宗在位也不過二十三年。在他之后，再沒有哪個唐朝皇帝比他在位時間長久。

唐德宗駕崩，太子李誦繼位，即唐順宗。

唐順宗李誦是唐德宗李適的長子，母親為昭德皇后王氏，進封宣王。順宗被選立為皇太子時，已經(jīng)十九歲，初為人父，長子李淳已降生。在做太子的二十六年中，他親身經(jīng)歷了藩鎮(zhèn)叛亂的烽火，也耳聞目睹了朝廷大臣的傾軋與攻訐，在政治上逐漸趨于成熟。他慈孝寬大，仁而善斷，對各種技藝學術(shù)很上心，對佛教經(jīng)典也有涉獵，寫得一手好字，尤其擅長隸書。每逢德宗作詩賜予大臣和方鎮(zhèn)節(jié)度使時，總是命太子書寫。涇原兵變時，隨皇帝出逃避亂，順宗執(zhí)劍殿后，在四十多天的奉天保衛(wèi)戰(zhàn)中，面對朱泚叛軍的進逼，他常身先禁旅，上城拒敵，守護了父皇的安全。

即位后的唐順宗李誦，繼承先皇未竟之遺愿，立刻重用王叔文、王伾等人對朝政施行改革，他們和彭城人劉禹錫、河東人柳宗元等人一起，形成了以“二王劉柳”為核心的革新派勢力集團。這次改革史稱永貞革新，宗旨是維護統(tǒng)一，主張加強中央集權(quán)，反對藩鎮(zhèn)割據(jù)，反對宦官專權(quán)，并就此采取了一系列的改革措施。

不曾預料，唐順宗缺乏執(zhí)政經(jīng)驗，在新官上任的三把火尚未燃燒起來之時，被動了利益奶酪的宦官俱文珍等人，如驚弓之鳥，急于一手操辦立太子之事，將順宗長子廣陵王李淳更名為李純，以順宗名義下詔，由皇太子主持軍國政事。隨即，宦官擁立李純登上皇帝之位，即唐憲宗，迫使順宗退位稱太上皇。等到順宗醒悟過來，一切悔之晚矣，永貞革新胎死腹中，宣告失敗。

正準備趕考的柳公權(quán)，通過父親柳子溫與兄長柳公綽，得知唐王朝的宮廷變動，深為“二王劉柳”的失敗扼腕長嘆。

二十八歲的李純，從普通的郡王登上最高權(quán)力的頂峰，僅僅用了四個月的時間。依靠宦官的擁立和發(fā)動宮廷政變，他迅速取得了最高權(quán)力。元和元年（806）正月十八，乍暖還寒，唐憲宗下詔宣稱太上皇“舊恙愆和”，第二天唐順宗就死于興慶宮。這就難怪有人猜測，太上皇早就死了，向天下通報太上皇的病情，就是為掩蓋太上皇被害死的真相。將太上皇順宗害死，正是擁立憲宗的那些宦官為消除隱患有可能采取的舉措，目的不外乎穩(wěn)固自己剛剛得到的地位。而憲宗在當時早已成熟，整個過程他自然不會茫然不知，可面對權(quán)力的誘惑，他自然不會拒絕對太上皇動手。

柳公權(quán)對此傳聞或許略知一二，但宮廷的政變距離他尚遠，且并不會左右他的前程。他那時也許躊躇滿志，正在積聚青春的力量，等待嶄露頭角的那一天；也許也有郁郁寡歡的時候，或心里發(fā)毛，急躁不安。對于年近而立之年的他來說，書海無涯，這閉門讀書寫字的日子，到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啊？

隨著季節(jié)更替，華原的田園景色在更換著圖景，似乎沒有什么事情可以改變自然的腳步。奔跑在風雨中的柳公權(quán)，體力與精神似乎扛不住這漫長的應試生涯了。此時，距離他書寫《李說碑》，業(yè)已過去了五六個春秋。什么時候，他才能金榜題名呢？

趕考

胞兄柳公綽比柳公權(quán)運氣好。唐貞元元年（785），年方二十一歲的柳公綽就參加了制舉考試，舉賢良方正直言極諫，一舉登科，補校書郎。三年之后，二十四歲的柳公綽再次參加制舉考試，再登其科，授渭南尉。后被提拔為侍御史、吏部員外郎。

接近而立之年的柳公權(quán)，顯然比柳公綽晚熟，其功名之路走得并不順當。他似乎不是兄長那樣的幸運兒，到弱冠之年，還是往來于京城長安與京兆華原柳家原的一名苦讀的書生。二十四歲書寫《李說碑》，似乎是有了點成就，高興了一陣子，還是得繼續(xù)面對黃卷青燈的苦讀日子。假如在弱冠之年就成婚，快到而立之年，柳公權(quán)應當已經(jīng)是父親了，卻還奔波在立身的路上。父親柳子溫和兄長柳公綽都安慰柳公權(quán)，說他這是大器晚成。一籌莫展也罷，鎮(zhèn)靜自若也罷，只能如此想了。

秋去春來，燕子回歸。很快到了唐憲宗元和元年（806），二十九歲的柳公權(quán)從華原柳家原一路南下，前往京城長安參加春試大考。

柳公權(quán)老成持重，卻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沖動，在輕車快馬的行程中，或許也曾高聲朗誦起李白的詩句：“……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此番入京，柳公權(quán)心里想著，滿腹詩書經(jīng)綸的自己，豈能埋沒民間，甘做庸人？

已經(jīng)到了不算年輕的歲數(shù)，他的目標很高，瞄準的是科舉考試中的制舉。

“其天子詔者曰制舉，所以待非常之才也。”制舉考試由皇帝出題，考試地點設(shè)在皇宮大殿內(nèi)，其規(guī)格高于普通的貢舉考試。柳公權(quán)的兄長柳公綽，曾在四年之內(nèi)兩次參加制舉，兩次登科，不知令多少陷入“三十老明經(jīng)，五十少進士”套中的人羨慕不已。此番向制舉沖刺，柳公權(quán)有幾分勝算呢？他在科舉考試的一系列程序中一路走來，豈止十年寒窗，可謂辛苦。

是騾子是馬，拉出去遛遛，需要寵辱不驚的勇氣與耐力。可以設(shè)想，在讀書應試的旅途上，從弱冠之年到而立之年的十數(shù)年間，人生最美好的青春年華，迫于時勢與立身之必須，柳公權(quán)可能已不止一次參加過鄉(xiāng)試及省試，兼有得失，也可能還有點恃才自傲的性情，之前自尊地回避了程序化的應試。好在這一回，他幾番筆戰(zhàn)終于過關(guān)，并名列前茅。

柳公權(quán)躊躇滿志，心高氣盛，期待著獲得大唐王朝文人的至高榮耀。當時進士科取中一般很難，錄取率只有百分之一二。唐前期每科進士只取十幾人，后期也只取三十幾人，因此，成為進士是天大的喜事。詩人孟郊在渡過難關(guān)考中后，就欣喜若狂，作《登科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但中進士后，其實還有進一步的考核，如韓愈，中進士后，三次選試都沒有通過，只好去刺史那里做幕僚，可見唐朝選才制度之嚴格。

科舉制之用意，在于用一個客觀的考試標準來挑選社會上的優(yōu)秀分子，使之參與國家的政治。應試者懷牒自舉，公開競選，可以免去漢代察舉制必經(jīng)地方政權(quán)選擇的弊端，從根本上消融社會階層之影響，促進全社會文化之向上，培植國人對政治之興味，提高愛國心。它不僅能給國家擢選良士賢才，更重要的是有社會整合功能。

科舉考試的標準，一則求其公平，不容舞弊營私；二則求其單純與統(tǒng)一，減少經(jīng)濟因素的限制，使貧民亦有出頭之日。如此一來，間接地促成了風俗教化的統(tǒng)整，以輔助大一統(tǒng)政府的團結(jié)與鞏固。地方大族優(yōu)秀分子因科舉而被吸收到國家體制內(nèi)，遷徙于城市之中，平民優(yōu)秀分子均有當官機會，新陳代謝，逐步消解了政治特權(quán)階層。科舉制在瓦解和侵蝕士族制度方面的作用甚至遠遠超過革命與暴動，對社會的整合過程雖然緩慢，但效果是穩(wěn)定的。

河東柳氏世家雖不在一流大士族之列，卻也算得上是處于邊緣的既得利益者。隋朝時華原柳氏的先祖官至隋朝開府儀同三司，登上了權(quán)力的高峰。而后百年漸漸淪落為無名之輩，到初唐、盛唐之際，柳公權(quán)的祖父及父親也只不過做到刺史一級官員。兄長柳公綽，通過應舉登科，其政治地位有超過前輩的可能。而柳公權(quán)呢，僅憑寫得一手的好字，能夠光宗耀祖不成？守住祖上名望并成就一番事業(yè)，不枉一生，無疑是青年柳公權(quán)的夢想。

柳公權(quán)也十分清楚，科舉風云，難免有個中蹊蹺。在京城長安預備應試的日子里，柳公權(quán)與有著相同期待的考生難免會放松放松，閑暇之際聊起考場外的逸聞趣事。

在考生中流傳著一則流傳甚廣的趣聞，也是涉及科舉話題的。說是唐德宗時，有一個名叫宋濟的人，參加過不少次進士考試，但總是落榜，屬于屢敗屢戰(zhàn)的人。有一次，考試時的作文是一篇律賦，文章快創(chuàng)作完時，宋濟才發(fā)現(xiàn)出了問題。賦這種文體是要求押韻的，這種律賦一般是由主考官命題，還要選擇八個字的聲韻定出韻腳，一般不超過四百字，是一種程式化的作文。宋濟快要寫完時發(fā)現(xiàn)用錯了韻，想要從頭再寫已經(jīng)來不及了。用韻不符合規(guī)定，文章寫得再好也不頂用，宋濟不由得拊膺長嘆：宋五坦率矣！

宋濟排行老五，所以自稱宋五。科舉考試歷來受人關(guān)注，有什么考場趣聞，很快就會流傳開來，“宋五坦率”這句話便傳遍了京城，甚至傳到了皇宮之中。落榜后，宋濟選擇位于長安城西延康坊的西明寺借住過夏。長安的夏天很熱，他頭頂著一塊布頭巾，光著膀子，下身穿一條叫“犢鼻裈”的大褲衩，在房間里抄書。這時，外面進來一位客人說：“能不能給沖杯茶水？”

宋濟頭也沒抬，回答說：“房子外面爐子上的壺里正在煎茶，你可以自己用。”客人問他姓甚名何，排行第幾，是干什么的，攻讀的是什么學科。答曰：“作詩。”客人說：“現(xiàn)在寫詩的人很多，聽說當今的圣上也是詩作愛好者。”宋濟答了一句：“圣意不測。”

此時從外面又進來幾個人，跪在那個客人面前口口聲聲叫著“官家”。宋濟立即意識到，這個客人是當今的圣上德宗皇帝。一想到自己在皇上面前光著個膀子，穿著大褲衩，還讓皇上自己動手取用茶水，誠惶誠恐，急忙懇請圣上恕罪。德宗倒沒怪罪，只是想到京城流傳的那句名言，就隨口說道：“宋五大坦率。”

轉(zhuǎn)眼間，進士考試又到了公布成績的時間，進士榜在天還沒亮時就會公布出來。德宗特意指派小宦官去看一下宋濟考中了沒有，小宦官快去快回，稟報圣上說：“榜上沒有宋濟的名字。”從宮里傳出的消息說，德宗聽到宋濟落榜后再一次指出：“宋五又坦率也。”

柳公權(quán)面對這則趣談，或許也先是捧腹大笑，之后便酸楚不已。科舉考試是一個關(guān)口，難煞了許多學子，唐朝一輩子都在參加科考的人著實不少，所以有人寫詩說：“太宗皇帝真長算，賺得英雄盡白頭。”有一年，二十九個人成為進士，其中的施肩吾說：“二十九人及第，五十七眼看花。”二十九個人應該是五十八只眼睛，說五十七是因為其中有一個進士的一只眼睛因苦讀失明。

放榜過后，喜報傳來：柳公權(quán)得中唐憲宗元和三年（808）戊子科狀元，一時揚眉吐氣，榮光加身。

摘下當朝狀元桂冠的柳公權(quán)，自然也是一番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不過，靜下心來后，他重新梳理了過往若干狀元的仕途命運，希望從中尋覓到一條可供自己選擇的路徑，借鑒前人的處世經(jīng)驗，使自己少走一些彎路。他清楚，狀元不是終身的護身符，只不過是一個入仕的資質(zhì)，往后的一切作為，其成敗還得由自己經(jīng)營。

柳公權(quán)內(nèi)心深處，所欣賞的狀元前輩，第一是孫伏伽。孫伏伽，貝州武城（今河北清河）人，在唐高祖武德五年（623）中狀元，比柳公權(quán)早了將近二百年。他早年在隋朝時是一位懷才不遇的下級官吏，入唐后曾上書高祖，坦言三事：一是開言路，二是廢百戲散樂，三是請為皇太子及諸王慎選僚友。高祖閱后大喜，用其為治書侍御史。又請設(shè)諫官一職，高祖均采納。后因上疏而被免官，應進士科考試取中第一，官授刑部郎中，拜大理寺卿，成為朝廷重臣。之后年老辭官，病逝于家，算得上是功德圓滿。

柳公權(quán)第二敬重的是張九齡，他是韶州曲江（今廣東韶關(guān)）人，西漢留侯張良之后，則天順圣皇后長安二年（702）狀元及第，開元間為尚書、丞相，秉公守則，直言敢諫，選賢任能，不徇私枉法，不趨炎附勢，敢與惡勢力做斗爭，后罷相為荊州長史。他舉止優(yōu)雅，風度不凡，深為時人所敬慕。自張九齡去世后，唐玄宗對宰相推薦之士，總要問：“風度得如九齡否？”張九齡詩風清淡，一掃六朝綺靡詩風，有《曲江集》。他曾辟孟浩然為荊州府幕僚，提拔王維為右拾遺。杜甫《八哀詩》中寫道，杜甫早年也曾想把作品呈獻給張九齡，未能如愿，晚年追憶，猶覺得可惜。這樣的先賢，值得敬重。

柳公權(quán)第三崇尚王維。王維，字摩詰，祁縣人，唐玄宗開元九年（721）狀元及第，比柳公權(quán)早了近百年。應舉之前，王維知唐玄宗妹妹玉真公主預定名士張九皋為狀元，頗為不滿，身著錦繡之衣，隨岐王拜見公主，獨奏琵琶，獻上詩作。公主讀罷大驚：“此早已熟讀之詩，原以為是古人佳作，豈知竟出自汝之手！”遂請至上座。岐王乘機語及狀元之事，公主一口應承，后王維果然先后取為解元、狀元。張九齡任宰相，王維上詩請求引薦，被任為右拾遺，后張九齡被貶，王維也于當年秋天出使涼州。返回長安后，王維遷殿中侍御史，過著平靜的文官生活，在輞川買下產(chǎn)業(yè)，常與文友聚會，參禪信佛，寫下大量田園詩。安史之亂爆發(fā)，他被迫受偽職，戰(zhàn)后受到唐肅宗寬恕。死后葬于藍田別業(yè)輞谷中。如此人生，雖不是一帆風順，也堪稱智者的一生。

一條看似五彩斑斕，卻又有不少諱莫如深的門道的狀元仕途，在等待著柳公權(quán)去踐履。畢竟是三十而立的人了，他在短暫的興奮過后，即著手持重地盤算起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

在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當朝狀元柳公權(quán)從長安柳府騎馬北去，穿過熙熙攘攘的鬧市，衣冠楚楚地進入大明宮，自此入仕為官，授秘書省校書郎，正九品上。

從此，柳公權(quán)開始了漫長的仕途生涯，歷仕憲宗、穆宗、敬宗、文宗、武宗、宣宗、懿宗七朝。在半個多世紀的時間里，皇帝寶座上七番易主，皇帝或病歿，或被殺，或是吃了丹藥致死，大都是短命的。然而，擅長書藝的近臣柳公權(quán)，卻一直在皇帝寶座周圍屹立不倒，看慣了你方唱罷我登場的興廢，體悟到世間的變幻莫測和人事的寒暑冷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