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未來心智:人類與科技的共同進化
- (美)理查德·揚克
- 11576字
- 2024-05-14 11:25:53
第一章
宇宙中的智能:但他們到底藏身何處呢?
“僅僅在我們的銀河系中,存在科技文明的星球數量就應該達到數百萬?!?/span>
——卡爾·薩根(Carl Sagan),宇宙學家、天體物理學家及科普作家
“但他們到底藏身何處呢?”
——恩里科·費米(Enrico Fermi),物理學家、諾貝爾獎獲得者

在我還是個小男孩的時候,就經常夢想著遨游太空,穿越小行星場、日珥和那些有一天會成為無數新恒星誕生地的發光星云。在第一批宇航員踏上月球之前的很多年,在位于西雅圖最北部的家中,每當夜深,家人都已入睡時,我的思緒就已經起飛。(那個時候當然還沒有微軟和亞馬遜,只有西雅圖木材廠、商業造船廠和當地的唯一工業巨頭——波音公司。)
我的飛船從臥室起飛,翱翔在夜空中。就在迅速離開我們的星球時,放眼望去,深邃的視野中是滿天星斗。在繞月球飛行幾圈獲得進一步加速之后,我會如彈弓般飛向木星,有時也會選擇土星,我需要從這些巨大的氣態行星身上得到類似地球引力的力量,但這些引力遠遠大于我們的地球引力。馬上,我又開始飛向距離我們最近的恒星鄰居之一、臨近南門二(也稱為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的天倉五(Tau Ceti),人們還給它賦予了一個非常有詩意的名稱——波江座第五恒星(Epsilon Eridani)。由于某種奇異但已被遺忘的動力,我的飛船可以不斷加速,并最終以超光速接近目的地。
宇宙無比浩瀚、瑰麗壯闊、絢麗多彩,遠比我在圖書館借閱書籍中的描述更加優美神奇。通過這些書籍,我可以坐在舒適溫馨的家中,學習和探索我們的外星后花園。NASA分享了來自休斯敦和卡納維拉爾角的控制室的視頻,這些充滿顆粒感的黑白錄像為書籍提供了最有益的補充。不過,出于某些令人不忍回憶的原因,卡納維拉爾角最近被更名為肯尼迪角。早在家用錄像機出現之前,我就已開始使用小巧的柯達“126 Instamatic”對著電視屏幕拍照,這款精致的相機其實正體現了現代技術進步的一個重要標志——小型化。
雖然我的外星旅行并不是每天晚上都會發生,但是躺在床上的時候,只要想起白天在書中看到的那些陌生而神秘的現象或形態,我就會不由自主地開啟我的星際旅行。盡管距離遙遠(原本以為是自己可以把握的事情,但至今才終于明白,我根本就無力掌握),但我的超級飛船還是輕而易舉地把我一路帶到宇宙邊緣。那個時候,CMB(宇宙微波背景輻射)還沒有進入我們的教科書或是圖書館的書架,而且“大爆炸”理論因為勝過穩態理論而得到普遍接受,也是多年之后的事情。因此,還算幸運的是,我的飛船發動機不會因為這些無比重要的理論而受到束縛。
我的這些“旅行”始終伴隨著一個非常明顯的現象——宇宙中似乎并不存在其他形態的智能生命。當時的大多數正統天文學和宇宙學書籍,明顯對這個概念進行過嚴格“消毒”,就像照片和信息在重返地球大氣層時會經過一次高度凈化。出版機構始終信誓旦旦地宣稱,他們只接受依據充分的嚴肅科學,至于有關其他星球存在生命的任何胡思亂想,那應該屬于漫畫書、低俗科幻小說或是《星際迷航》(Star Trek)[1]關心的話題。
當然,在20世紀60年代中期,《星際迷航》無疑是促使我對外太空神往憧憬的另一個重要因素。在它所描繪的宇宙世界中,形形色色的生命形態無處不在——從飛船偏導防護盾的下面望過去,我們會發現,幾乎每個外星人都是雙足的類人動物,他們經常會說一口流利的中西部英語,有時也可能是倫敦口音。盡管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存在某種通用的語言翻譯器,但他們似乎在偷偷告訴我們:當我們在地球以外蹣跚地邁出第一步時,我們會發現,在這個冰冷廣袤的宇宙中,地球人類或許是我們唯一可以找到的智慧存在。因此,在我的深夜漫游中,偶爾會幻想到與身材高大、舉止優雅的鯨魚座人(Tau Cetian)展開一番對話。但更有可能的是,我獨自一人穿越黑暗幽深、毫無生機的虛無時空。我的感官沒有探測到任何生物信號。
隨著太空競賽的加劇,另一個事實也豁然明朗——在月球的背面,同樣沒有任何外星人在躲避我們,這里既沒有覬覦地球并等待隨時入侵的外星人,當然也不會盼來我夢想已久的情景——來自銀河系其他星球的旅行車在等著我們,在見到我們的第一時間,他們喜形于色地跳下來,用整個宇宙都能聽得懂的話大聲呼喊“太好了!”,然后,邀請我們去參觀那個無比廣大、日益包容的宇宙俱樂部。
隨著時間的流逝,從無線電的靜默、到月球上死氣沉沉的巖石、再到火星毫無營養的塵土,我們在宇宙中沒有找到任何可以證實生命存在的跡象。至于到底有無地外文明,似乎只能進一步驗證,恩里科·費米或許是正確的。這位意大利裔美國物理學家曾因開發第一座核反應堆而被后人牢記,而且又因此獲得1938年諾貝爾物理學獎。
這就出現了十多年后的一段傳聞:當時,正在洛斯阿拉莫斯國家實驗室(Los Alamos National Laboratory)工作的費米和其他幾位同事共進午餐。當然,這些同事無一不是世界頂級科學家,其中包括被稱為“氫彈之父”的愛德華·泰勒(Edward Teller)、“曼哈頓計劃”參與者埃米爾·科諾平斯基(Emil Konopinski)和勞倫斯利弗莫爾國家實驗室首任負責人赫伯特·約克(Herbert York)。席間,他們的話題轉向外星生命。當時,幾則有關不明飛行物(UFO)的報道和動畫片促使人們猜測存在外星人的概率。據說,在談到這個問題時,費米深思了很長時間,才回答說:“但他們到底藏身何處呢?”[2]
盡管他的問題會被人們視為幽默之詞,但這個問題顯然以最簡潔的方式表述了一個困擾后人的經典問題——“費米悖論”(Fermi paradox,即,從理論上說,地外文明存在的概率極大,但我們卻沒有得到任何證據)。按照費米及其他科學家的計算,如果宇宙確實充滿各種形態的非地生命,那么,我們為什么仍沒有被它們發現,或是取得其他能證明它們存在的證據呢?
1961年,天文學家、天體物理學家弗蘭克·德雷克(Frank Drake)對這些計算進行了正式歸納,并歸集為以其命名的“德雷克方程”(Drake equation),[3]用以推斷銀河系中除地球以外的生命體分布情況:
N=R?×fp×ne×fl×fi×fc×L
其中:
N=銀河系中能夠被人類所探測到的地外文明總數;
R?=銀河系中平均每年誕生的恒星數量;
fp=擁有行星的恒星在全部恒星中所占的比例;
ne=每顆恒星擁有的可支撐生命存在的平均行星數量;
fl=在這些有可能支持生命存在的行星中,某個時點能孕育出生命的行星比例;
fi=在fl所對應的行星中,繼續演化出高等智慧生命的行星比例;
fc=在fi所對應的行星中,繼續演化出更高級技術并向太空發射信號以表明其存在的文明比例;
L=fc所對應的文明釋放出可探測信號的時間長度(相當于這種文明的存續期)。
按照這些計算及其他研究,很多人認為,僅在地球所處的銀河系中,就應存在著數百萬個文明,但這顯然無法解釋費米對這個問題的質疑。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這些外星人到底藏身何處呢?既然如此,這些假想的文明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是否會自我毀滅?當然,也可能是外星人覺得地球的文明還不夠成熟,因此還沒有準備好迎接我們;或許他們只是故意躲起來,避免遭遇某種形式的監測,只不過愚蠢的人類還沒有意識到,不要主動去尋找這些信號;抑或存在某種未知的物理法則,導致不同文明之間無法跨越如此遙遠的距離進行通信或旅行?
不管原因何在,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即使地球之外確實存在智能生命,也注定會比很多人所設想的少得多,或是要沉默得多。當然,肯定不會像我小時候想象得那么多。的確,即便是距離地球最近的宇宙鄰居,也遙遠得無比驚人;同樣遠遠超越我兒時的想象。但我們至少應該偶爾瞥見一點地外文明的蛛絲馬跡,或是能讓我們感覺到,我們并非宇宙中絕無僅有的異常存在。否則,我們難道不是很孤單嗎?如果接受我們在宇宙中的存在具有唯一性,那么,我們豈不是直接否認了從統計學角度保證在我們這個星球之外還有其他生命存在的平庸原則(mediocrity principle)[4]呢?因此,經過如此長時間的思考,我們直到現在才發現,人類確確實實居于宇宙的中心,是宇宙唯一有意識的生命,因此也是唯一會感到極端孤獨的生命,這是不是有點諷刺意味呢?
盡管這或許有點讓我們難堪,但可能性依舊微乎其微。尤其是在當下階段,我們幾乎還未認真審視過這個宇宙的后花園??紤]到宇宙浩瀚無垠,因此,在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尋找外星生命可能依舊是一個無比巨大的挑戰。
由于維護人類存在的唯一性以及所謂“宇宙例外論”所需要的條件苛刻而眾多,因此,面對如此之多相互矛盾的證據,我們唯一需要做的,就是運用“奧卡姆剃刀”(如果對同一事物存在多個假設,應采用更簡單或是可證偽的假設)。我們需要反問自己,更合理的解釋應該是什么。更重要的是,我們可能需要重新審視這個問題本身。
我們正在迅速接近某個臨界點——我們將會看到,這個星球已開始醞釀更多類型的新型智能。有些智能以生物形態存在,有些智能體現為硅基形態,還有些可能表現為兩者的混合體,當然,還有一些或許會采取我們尚未想象到的形態。雖然這會引發諸多變化,但一個幾乎可以肯定的基本結論是:我們注定會進一步理解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和發展目標。雖然很多人篤信,生命和智慧應該是宇宙中的普遍現象,但我們顯然還無法驗證這一點。事實上,如果否定這個觀點,必定會促使我們對人類在進化里程中占據的位置進行深刻反省。
不過,也可能是我們沒有站在正確的地點,或是沒有采取合理的尋找方式。或許我們正在尋找的東西就隱藏在眼前,只是我們還渾然不知。或許我們需要重新考慮這個問題本身,以便在浩瀚無邊、交錯紛繁的宇宙中,找到我們希望看到的事物。
要重新審視我們應如何理解地球乃至整個宇宙的智慧,或許需要我們這樣考慮:我們始終以完全的錯誤方式思考智慧的可能性有多大。人們往往認為,地外生命肯定會完全不同于地球生命,但迄今為止,大多數假設的文明世界似乎都出自于與我們并無太大差異的生物,而且具有相似的進化起源、技術發展歷程、情感動機和感覺(包括感覺器官和相關的認知過程)。但這只是一個狹隘的定義;它甚至無法合理表述不同人群之間的差異。舉一個簡單的例子,假設我們在觀察某個外星球,那么,在這個星球上,要找到一種具有高度同理心、社會進步而且不會使用工具的透明水母狀生物,可能性會有多大呢?按很多指標衡量,這些居民可能擁有極高的智慧,但某些因素導致它們難以被外部文明所發現,即便是運行在這個星球軌道上的太空探測器,更不用說還在銀河系途中飛行的遙感器。
另一個例子就是遍布全球的節點根系,它同樣催生出一種認知活躍的高級智能,但這個網絡的運行速度遠遠慢于人類大腦。基于人類自身的進化,我們當然可以把這個網絡稱為植物或者真菌,但這無疑是對它們特殊遺傳背景的誤讀。這種智能或許以某種方式保留著對這個星球的記憶,盡管這些記憶的形成既沒有內在意識,也沒有外部動機,但它們不僅覆蓋整個地球,而且可以追溯到數千年乃至數百萬年之前。這個觀點出自美國科幻文學作家厄修拉·勒古恩(Ursula K.Le Guin)。
另一方面,如果我們把機器視為未來觸及新智能的機會和橋梁,那么,我們可能會發現,它們并不會像我們預想的那么人性化。誠然,它們可能會以類似人類的聲音進行交流,而且最終會形成與人類無法區分的面孔。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它們可能會形成明顯不同于人類的內在世界、動機和目標。
被視為高級甚至“更高”級的智能,并不需要一定具有與人類智能相近的特征。從很多角度看,某種智能可能缺乏我們認為人類智能所應具備的若干重要品質,但在其他方面卻有可能遠遠優于我們。在這種情況下,哪個智能是更先進的智能呢?到底應該按誰的觀點,或者說按哪個標準做比較呢?更重要的是,在一個新型智能快速發展的時代,這樣的比較是否合理、是否有效呢?
歸根結底,這種猜測的目的是為探索智能的本質及未來奠定基礎。有的時候,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把看到的任何事物定義為智能。有的時候,我們也經常會遇到不會被視為智能的事物,但如果換一個視角看,它們或許在其他方面又遠遠領先于人類。正因為如此,在智能這個問題上,我們首先需要質疑我們對智能的假設。
或許可以采用很多方法解讀和定義這些差異,尤其是那些擺脫文化、物種甚至形態制約的方法。在這個鋪墊性部分中,我們將探討產生智能的物理規律、條件和動力,以確定那些不受形式限制的普遍性智能發展要素。在理想的情況下,這當然可以幫助我們更好地理解和識別一切潛在形式的智能——無論是地球人,還是外星人,也不管是生物性智能,還是純技術性智能,抑或是我們尚未經歷甚至從未想象到的智能之源。
在開啟這段漫長而曲折的智慧尋根之旅時,我們不妨首先反問一個貌似簡單但卻至關重要的問題。
智能是什么?
我們人類真的比螞蟻更聰明嗎?我敢打賭,大多數嚴肅對待這個問題的人,都會脫口而出:“當然是。”那么,我們不妨再考慮一下:“聰明的標準是什么呢?”于是,這個問題似乎開始變得更有趣。很多人可能會指出人類物種所擁有的各種工具利用能力,以及據此取得的諸多成就。還有人會提到人類對語言句法的掌握,或是創作十四行詩和詠嘆調的能力。當然,這個贊美人類高超智慧的清單,注定不勝枚舉。
現在,不妨假設你是一只螞蟻。請原諒我在這里使用擬人手法。作為一只螞蟻,你當然要從螞蟻的視角回答同樣問題:盡管這些笨手笨腳的禿頭猿類(人類)難得一見,但它們往往會在無意間摧毀你的堅硬堡壘。對你來說,這些擁有迷宮般通道和房間的地下宮殿,就是你最擅長的十四行詩和詠嘆調(優勢)。強大的下頜骨和多節腿是你的制勝法寶,你隨時可以讓它們發揮威力。從笨拙的挖掘動作中,你可以明顯看得出,這些猿類根本就不理解你用來與其他同類共享信息的信息素和低共振語言。此外,螞蟻已經在這個星球上生存了一億多年。相比之下,這些愚蠢的畜生昨天才姍姍來遲。
顯然,這個例子會讓這些勤勞耕作的昆蟲絞盡腦汁,但是,如果我們顛倒一下這個情景,結果會如何呢?你是一個人類,你的職業是宇航員?,F在,你的任務是評估一組巖石,它們取自相鄰星系一個沒有生命存在的小行星。對沒有專業知識的人來說,這些石頭看起來很像是普通的玄武巖,除了來源地之外,它們在外觀上沒有顯示出任何不同尋常之處。它們不過是一些普普通通、毫無特色的巖石。
但是,就在根據協議把這些巖石樣本送到你的宇宙飛船上之后,情況馬上就發生了變化,顯而易見,你犯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由于飛船的運行軌道遠離太陽系,使得這顆小行星幾乎沒有大氣層,因此,它的環境溫度僅比絕對零度高40攝氏度左右。一旦把樣品放進飛船外部的儲存箱,負100攝氏度(絕對零度以上173攝氏度)的溫度對這批樣本而言過于悶熱。于是,這些巖石開始發光,并迅速開始震動。在你的船員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反應之時,這些石頭的威力已不可控制,它們在幾分之一秒的時間內便釋放出無比巨大的能量,以至于它會毀滅整個太陽系。當然,你的飛船和伙伴也不能幸免于難。
實際上,這些石頭并不是毫無智慧的啞巖,而是一種純計算物質(computronium)——所謂的計算物質,是指假設的智能性物質,它可以通過程序實現每個原子的計算能力最大化。每一塊石頭的中心都是一個迷你黑洞,它們的重力通量(gravitational flux)形成了一個已持續十億年的能量源。但由于廢熱大多被可逆計算過程所限制,避免了巖石強大的計算能力產生超新星級的溫度。而殘留余熱則被這個明顯無生命世界的高級均衡環境所輻射掉。
那么,這些石頭在計算什么呢?只不過是10億年前曾在那里創建這些石頭的1萬多億虛擬居民的生活與現實。要否定這些虛擬生活存在過的事實,只能表明我們人類對智能的認識依舊原始而膚淺。這里曾是宇宙中最早的文明之一。在建立這個虛擬社會時,他們的光錐內(他們可觀察到的宇宙空間)還不存在其他生命或智慧的跡象。因此,我們可以認為,在當時那個時刻,遭遇可承載文明的計算物質的風險達到最小化——這種風險幾乎可以相當于地球與小行星發生碰撞的概率?;蛟S說,假如人類探索者注意到其他異常現象——比如說,在系統的這個局部,所有小行星和流星均偏離歷史路徑,那么,他們就會認為,這種智能長期存在于此并非偶然,而是有其目的。然而,它們早已經毀滅了自己,那擁有10億年文明的1萬億公民。

那么,智能到底為何物呢?這個問題似乎簡單得無須回答。智能就是我們進行全面、深入和探索性思考的能力。它讓我們有能力做出決定,也是幫助我們解決問題的工具。
但智能所涉及的諸多方面卻與此無關。我們可以享受深紅色玫瑰帶來的愉悅,也會因為酸臭的氣味而感到惡心。我們可以被日落的溫馨或是音樂的美妙而感動,也會在嬰兒的咿呀學語聲中找到快樂。智能讓我們有能力明辨是非,創造藝術作品,思考宇宙的神奇。
智能可以讓我們思考智能的本質。但這樣的描述顯然過于泛泛和膚淺,甚至無法覆蓋智能的若干表象。實際上,還有表現為無數種形態或過程的智能尚未被我們所識別。
今天,我們發現,越來越多的人已開始把智能的覆蓋方面擴展到人類智能以外。比如說,很多生物學家和認知學者認為,某些動物也能和我們一樣體驗世界上發生的各種現象,盡管這些體驗不具有意識性,但依舊可以認為,它們擁有一定程度的智能。另一方面,大量技術研究人員和專家認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有朝一日,執行某些類型人工智能的計算機完全有可能具備人類的某些特征。
對此,可以回顧美國哲學家托馬斯·內格爾(Thomas Nagel)在1974年發表的論文《做一只蝙蝠是什么感覺?》[5]。雖然這篇論文的基本主題是意識的不可還原性,但也對準確傳遞和分享主觀現象的不可能性提供了有力證據。按這個邏輯,任何實體的內在世界,尤其是其他物種的內在世界,對我們人類而言幾乎都是不可知的。由于人類智能的很多方面與我們的主觀認知世界密切相關,因此,這不僅會帶來理解上的障礙,也會造成識別上的束縛。
但現實情況是,即使在地球這個有限的縮影中,也可能存在我們永遠都無法完全理解,甚至難以識別的各種智能。這背后的原因或許在于我們看待智能的視角和方式。查看大多數文獻對智能的定義,我們會發現,這些定義大多強調推理、抽象思維及其他“更高”級的認知功能。我們不妨看看《哥倫比亞百科全書》(Columbia Encyclopedia)第6版對智能(intelligence)這個詞匯的定義:
智能是一種表現為計算、推理、感知關系和類比、快速學習、存儲和檢索信息、流利使用語言、分類、概括以及適應新環境的基本心智能力。
按照這個定義,智能僅限于與抽象及分析思維過程直接相關的范疇。此外,這樣的定義幾乎將所有非人類動物排除在智能生物范圍之外。顯然,很多從事動物心理研究的專業人士會對此提出異議。正如內格爾指出的那樣,如果直接嘗試去定義蝙蝠的智能是什么樣子,顯然是魯莽的。因此,我們應進一步擴大這個定義的覆蓋范圍,至少應該將某些甚至所有動物納入智能生物的范疇。盡管動物不能做微積分計算,更不用說發明微積分定律,但很多物種確實在以自己的方式利用智能,解決現實問題,使用生存工具,體驗它們自己的世界。
就像蝙蝠會通過回聲進行定位一樣,很多動物在某些方面擁有超越人類的智能。因此,如下的說法或許更接近于我們試圖解讀的目標。它的正式名稱是《關于動物意識的劍橋宣言》(The Cambridge Declaration on Consciousness)。2012年,來自世界各地的著名認知神經科學家、藥理學家、神經生理學家、神經解剖學家和計算神經科學家聚集在劍橋大學,共同制定簽署了這項宣言。
沒有大腦新皮質并不代表生物體不會形成和體驗自己的意識狀態。各種證據幾乎無一例外地指出,非人類動物同樣擁有構成意識所需要的神經結構、神經化學以及神經生理基礎物質,并展現出有意圖的行為。因此,現有證據已充分顯示,能產生意識的神經基礎物質并非人類所獨有。非人類動物,包括所有的哺乳類動物、鳥類以及章魚等其他生物,也擁有這種神經基礎物質。
因為依舊缺乏最直接的證據,使得這項宣言只差一步,就直接得出其他動物也具有意識的結論。盡管如此,這確實已經讓舉證責任轉向了另外一方。盡管我們討論的是相對意識而言的智能,但我們似乎完全有理由認為,任何擁有體驗意識能力的事物,注定也擁有某種程度的智能。如果我們把意識視為通過內在思維對內部及外部事件和經驗做出的反應,那么,即使按更嚴格的定義,也應該把這種反應視為一種智能形式。但反過來卻未必成立。也就是說,構成意識的任何內在要素,未必是成為智能所需要的必要條件。在現實中,我們可能會發現,在動物王國中,很多成員并不具備我們所定義的意識能力,但它們仍表現出一定程度的智能。因此,我們似乎有必要擴大智能定義的覆蓋范圍,以便接納非人類的智能甚至是沒有意識能力的智慧。
這就把話題引入非生物智能。盡管我們仍可以認為,非生物系統無法實現任何真正意義上的意識,也無法體驗到我們所說的情緒感覺,但這并不妨礙它們采取可體現智能的行為。很多人工智能科學家給出的定義,都有助于拓寬我們對智能的認識。
“智能就是為實現既定目標而以最優方式利用時間等有限資源的能力。”
——雷·庫茲韋爾(Ray Kurzweil),谷歌工程總監,知名人工智能專家
“任何能在多種環境下通過適應性行為達到目標的系統……都可以視為具有智能。”
——戴維·福格爾(David Fogel),洛克希德·馬丁公司,人工智能工程師
“可以把智能定義為在復雜環境中利用有限資源達到復雜目標的能力。”
——本·戈策爾(Ben Goertzel),人工智能專家,漢森機器人技術公司(Hanson Robotics)首席科學家
此外,戈策爾還進一步指出,按照他的定義,“很多原本被視為不具有智能的事物,實際上都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擁有智能”。從這個觀點出發,我們似乎正在不斷接近一個近乎完全包容的定義。盡管這項調查越來越多地表明,智能的大多數方面均呈現出循序漸進的狀態,換句話說,它們有程度之分;但是在現實中,我們似乎依舊以非此即彼的二進制方式對待這個問題。為了對智能做出盡可能完整詳盡的定義,人工智能研究人員沙恩·萊格(Shane Legg)和馬庫斯·赫特(Marcus Hutter)多方收集資料,對各種不同觀點進行了歸納和總結。[6]因此,他們的資料也被大多數人視為針對智能定義最詳盡的匯總。但即便如此,他們仍認為,這些特征不夠完善,并在此基礎上對智能給出了更寬泛的定義。他們這么做的目的,就是開發出一套通用性智能測試標準,從而在擺脫環境與形式約束的前提下,更好地識別和測量智能。
“智能衡量了一種載體在不同環境中達到目標的能力?!?/span>
——沙恩·萊格,機器學習研究員;馬庫斯·赫特,人工智能計算機科學家
在這里,萊格和赫特使用的詞匯是“載體”(agent),指代任何生物性、技術性、地外或其他形態的實體。近年來,他們與其他研究人員致力于為各種水平、類型或基底(構建某種事物所依賴的底層結構基礎:如蛋白質、神經元或硅材料微型芯片等)的智能形式設計統一衡量方法。按照理想的模式,通用的智能測試方法應適用于任何形態的智能載體,也就是說,它不僅要考慮任何程度的智能水平,還要考慮某種智能載體的形式、結構、基礎和能力。[7]按照這樣的定義方式,盡管機器或許尚未達到真正的智能階段,但這一天正在迅速逼近。而在這個過程中,測量和評估智能的水平及標志,無疑將為我們帶來可觀的數據和啟發。
盡管萊格和赫特擴展了智能的內涵,但仍要依賴高度人性化的假設。比如說,盡管可以對“達到目標”進行泛泛的解釋,但它顯然帶有明顯的人性化意境。
對此,著名物理學家斯蒂芬·霍金(Stephen Hawking)采取了更為寬泛的觀點。
“智慧就是適應變化的能力?!?/span>
——斯蒂芬·霍金,理論物理學家,宇宙學家
這似乎讓我們感覺到,我們正在消除以人為本的偏見,并在價值和行為的預期方面不斷取得進展。因此,在這些紛繁多樣的智能定義背后,存在唯一的關鍵性前提。但這樣的定義是否過于泛泛?我們是不是把這扇門敞得太大?水銀溫度計也能適應溫度的變化,但我們不能因此就認為它擁有智能。
但是在關閉這扇新敞開的大門之前,不妨考慮一下“大歷史”中的某些最新趨勢,這或許會為我們提供一種不同方式去看待事物。作為一門相對嚴謹的學術科學,“大歷史”把人類歷史置于宇宙的歷史中進行考察,從而在以“大爆炸”為起點的更大時間框架內構建歷史,對宇宙進行探索和發現?!按髿v史項目”(Big History Project)的創始人大衛·克里斯蒂安(David Christian)認為:“‘大歷史’的目的,就是向我們展示人類復雜性與脆弱性的本質及其面臨的危險,但它也讓我們認識到集體學習的力量。”歷史提供的視角,不僅可以讓我們對這個世界和宇宙獲得新的見解,而且也會像我們將要看到的那樣,為我們面臨的諸多挑戰揭示潛在解決方案。
從這個跨學科思維流派的某些想法出發,自然界的很多進程或許遠比我們的傳統認知更復雜。宇宙論與恒星的進化過程,與行星的發育、生命的起源和進化以及人類、社會和技術發展存在很多共性,它們不僅相互關聯,甚至存在類似的基本過程。此外,組織性和復雜性不斷增強的趨勢,也掩蓋了我們對宇宙非人性化本質的假設。
那么,宇宙的這些不同維度,為什么會以這種相互關聯的方式實現自我組織呢?更重要的或許在于,它為什么會進行自我組織呢?在自然界中,哪些未知領域促使它沿著背離熱力學第二定律的方向穩步發展呢?[該定律認為,孤立系統的總混亂度(即“熵”)不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減少,而是自發、不可逆地朝向熵最大化狀態演進,也被稱為熵增定律。]
當然,這些趨勢并沒有真正違背熱力學基本定律。但考慮到熵的本質——隨著時間的推移,所有事物都存在不斷損耗并最終喪失固有基本結構的趨勢,因此,似乎存在某種與該趨勢相悖的力量。這就像是一片漂浮在河流上的落葉,除了偶然出現的隨機運動之外,它始終會逆流而上,并一直漂流到河流的源頭。毫無疑問,這完全有悖于我們所預期的行為。
盡管我們將在后續章節中討論熵的話題,但即便是現在,我們就可以認為,包括宇宙本身在內的所有事物,都會不可避免地趨于衰落,并逐漸變得更無序。所有不能從外部取得額外能量的孤立系統,最終都會遭遇這種衰落。自然界呈現的這種必然性,被定義為熱力學第二定律。正因為這個定律,無論多么巧妙和完美的設計,都不可能造就真正的永動機。
但這個定律帶來的另一個結果,會讓人們感覺有悖直覺:局部復雜性增加的趨勢。按照所謂的“因果熵力”(causal entropic forcing)概念,來自熱力學的動力可能會造成涌現現象(emergent phenomena,即,在某個變量增加到特定臨界值時才會出現的現象,或者說,事物的整體具有一些屬性,而這些屬性并不存在于構成整體的單元,而是通過單元相互作用而產生的),進而形成復雜性更大的區域。這個過程會造成局部熵的減少,但與此同時,會帶來總體熵的增加。需要強調的是,從定義出發,這些涌現組織并不孤立,而是利用了來自外部的能量。因此,這個過程并未打破熱力學定律。
物理學家和數學家亞歷山大·威斯納-格羅斯(Alexander Wissner-Gross)開發了一系列數學計算機模擬模型。這些模擬方法表明,因果熵力[8]的概念完全適用于不斷發展的計算機模擬技術,并揭示出一種完全不同于傳統觀點的自然觀。根據這些研究成果,威斯納-格羅斯提出以因果熵力表示的智能計算公式,F=T ?Sτ。威斯納-格羅斯用通俗簡練的語言,對這個定義智能的方程式進行了解讀:
“智能的作用就是實現未來行動自由的最大化?!?/span>
——亞歷山大·威斯納-格羅斯,物理學家和數學家
“未來行動自由”(future freedom of action)這個詞似乎有點令人生畏,這不僅僅因為它是熱力學和熵帶來的另一個結果。從現實出發,時間旅行顯然是一次不可逆的單程旅行,至少按目前物理學的解釋,在現實中,我們不可能穿越時間回到過去。因此,關于某個事物是否會增加“未來行動自由”,根本就無據可查、無證可循。但是,如果有大量變體試圖占據某個特定的機會空間,那么,我們事后總會發現那個最有可能實現未來行動自由最大化的變體——我們當然不必回到那個時刻去驗證這個訊息。在某種程度上,這就等同于進化的概念(或是與進化相關),在無意之間,循序漸進地從一種結構或物種演進到另一種結構或物種。
本章提到的這些定義從不同側面揭示了智能的本質,盡管有些定義過于寬泛,有些略顯狹隘。但是按照最后一個定義,我們會突然意識到,宇宙中實際上充斥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智能?;蛘吒鼫蚀_地說,宇宙的不同特征和方面始終在以這種方式不斷優化,從而進入復雜性更高的新狀態。在擁有近138億年歷史的宇宙中,我們這個星球只是其中絲毫不起眼的一個角落,盡管這個角落已誕生出認知和意識,但放眼未來,誰能知道,這種優化將來會演變為哪種形式呢?
盡管并非必要,但我還是要明確指出,質子、恒星和RNA(核糖核酸)本身確實不會思考?;蛟S是為了對智能做出更具體的定義,但在不經意間導致我們把注意力集中到錯誤的方面,結果是只見樹木、不見森林。如果改變視角,不再把智能僅僅視為認知能力,而是把它看作廣義上的優化過程,那么,我們最終就會以不同的眼光去看待宇宙。
從這個角度看,只要有足夠開放的空間或時間,就會有不同的力、過程、生命形式和智能在轉化的各個階段浮現出來。在處于高熵狀態的領域,足夠的時間和能量差推動了大量非正式試驗的出現,從而為新(能量、物質、生命、智能)形態的涌現并成為常態創造了機會。這個過程可以解釋我們的宇宙如何為生命的存在創造了完美條件,最終打造出智能與意識,并在未來展現出復雜性更高、行動自由最大化的狀態。
生命和智能的誕生過程與我們人類直接相關,而且一直可以追溯到宇宙的起源。但要更全面地考慮這個觀點,我們還需回到萬物之源。幸運的是,我少年時擁有的宇宙飛船已在最近幾十年完成了重大升級,讓我們有機會重返宇宙起源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