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府后院,西側一偏房。
身披黑袍發髻高聳的葉文喜,雙手合十拖著下巴,滿臉惆悵地坐在圓桌前。在他身后立著一道絲制屏風,其上繡滿花鳥魚蟲,栩栩生輝。房間北側床榻里的林月淮,背對屏風身體蜷縮成一團,雙手死死攥著被子。西側靠窗立著的一片銅鏡,恰巧將兩人身影都映入其中。
陽光透過窗欞的雕花灑在青石地板上,映出一片斑駁。與院內傳來的潺潺流水聲一起,給這安靜的房間添加幾許惆悵。
葉文喜有些記不清那小女娃最初的容貌了,但他記得她很倔,無論是當初那三百里,還是后來的幾經波折,那女娃給他的映像都是如此。不過要不是她那股子倔勁兒,想來在眼下這個世道里,怕是活不長久。其實自己或許應該好好感謝對方一番,畢竟這么多年,她對自己兒子確實挺好的。可面對連自己名字都記不得的王林芝,葉文喜又覺得有些別扭,相較于那句冰冷客套的‘葉老爺’,他倒是更情愿對方叫自己一聲‘葉叔’。
王林芝是怎么失憶的?葉文喜不清楚,他只記得那年的王林芝,不顧自己和林月淮的反對,尋死覓活要跟著那人去長安,拗不過的林月淮最后放她走了。可沒想到當她再次出現在金州時,整個人徹底變了,不僅將往昔記憶丟的干干凈凈,而且還做起了皮肉生意。
當年這個消息對林月淮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她不敢信也不會信,映像中的王林芝是多么‘自傲’,就像那臘梅花一樣,寧可被風雪吹散也不會爛在那泥沼里,她怎么可能會走上那條路!而且她在去長安之前,還跟自己再三保證,如果那邊待得不舒服就會回金州。她跟了自己那么多年,一直都很聽話,如果真的發生了什么事,她肯定也會跟自己說的,那一定不是她,一定是那些人看錯了。
懷揣著最后一絲期待,林月淮在葉文喜的攙扶下,走進了胭脂樓的大門,在看到人群里那道搔首弄姿的人影時,林月淮最后的一絲期待也沒了。真的是她,那人真的是王林芝,其嘴角那枚黑痣是騙不了人的,王林芝嘴角也有一枚黑痣。而且還是林月淮親手給她點上的,一定錯不了的。
在確定那人就是王林芝后,林月淮瘋了一般沖向她,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得到的卻是王林芝的冷眼斜視、一臉厭惡,還有那句:“莫不是葉夫人相中我這小店,想要做那強買強賣的生意?”
被怒火沖昏了頭的林月淮,聽到這話,狠狠給了她一巴掌,不料沒能打醒王林芝,倒是她自己先昏厥了。
相處多年,一朝分別,再相見卻是這等場面,其中盡是苦澀酸楚,令得林月淮每每想起都是痛苦萬分,林月淮有想過如果自己當時堅持不放她走,興許就不會這樣了。
雖然后面她才知道王林芝失憶了,認不出自己了,可她還是有些難以接受,她有想過幫王林芝恢復記憶,但她知道不能那么做,因為她太清楚王林芝的性格,要是真讓她想起之前的事,她肯定會活不成的。
匆匆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而今她走了,雙方卻依然停留在第一次相見的尷尬境地。林月淮知道王林芝肯定也想見自己,要不然她也不會帶著那群小女娃,來堵自家的大門,這種行事風格倒是挺像以前的她,很委婉就是不明說。她是想起什么了嗎?林月淮不清楚,早上那會兒林月淮其實很想沖出去問問她,問她能不能不走,問她是否還記得自己;問她是否還記得,自己曾帶著她從流洲一路殺到長安,血色殘陽下,她曾說過也要立志成為一代女俠!
往昔有關王林芝的記憶像是潮水般不斷襲來,將林月淮給徹底淹沒,強烈的窒息感讓她忍不住渾身一顫,感受到被子上的濕潤,林月淮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興許是一個姿勢躺久了,身體有些疼,林月淮轉過身來,看到屏風后葉文喜寬大的背影,她心里不禁多了幾分暖意。
“文喜。”
聽到林月淮沙啞的聲音,屏風后的葉文喜緩緩轉過身來。
“你說......她真的......忘記咱們了嗎?”
林月淮神色戚戚地說完,雙手不禁緊握,纖細的玉手上青筋暴起。屏風另一側的葉文喜,皺眉沉思良久,隨后站起身朝床榻走來。
林月淮見狀往里挪了挪,給他騰了一個位置。
“月淮......你別再想這些了。”
坐在床榻邊的葉文喜拖長嗓音說完,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能不想嗎?”
林月淮撐著手直起身來,看著葉文喜暗淡的胡須。葉文喜眸光幽深,視野牢牢盯著前方墻上掛著的字畫,半晌過去,他喃喃開口:“眼下她去江南......其實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能避開那群鬧事的。”
聽他這么說,林月淮神色緩和幾分。是啊,眼下她去江南,至少能避開那些人找她麻煩。可她去了那邊之后呢?之后又該咋辦?雖說當年她跟著自己去過幾次江南,可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而且她都失憶了,眼下去那邊依舊是人生地不熟。江南那么大,她帶著一群不諳世事的小女娃,除了繼續做那皮肉生意,還能做什么?
一想到這些,林月淮不禁再度愁上眉頭,滿目悵惘。
“雖然是這樣,但我還是有些......不放心。”
葉文喜將她攬入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額頭,輕聲安慰道:“沒事兒的,你別再擔心了,回頭我托人暗中照顧一下她。”
林月淮聞言微微點頭,隨即不在言語。
就在房間內兩人陷入沉默時,院子里葉知秋的叫囂聲響起。
“爹!你躲哪去了?”
“你快出來,我有事要找您!”
“聽到沒!爹!”
房間內,聽到葉知秋的大喊大叫,葉文喜面色頓時黑的跟鍋底一樣,他抽出攬著林月淮的右手,站起身就要朝外走去,卻被林月淮一把拉住。
“別理他,隨他自己鬧騰。”
葉文喜看著林月淮柔和的面容,抬手揉了揉眉心,隨后悠悠開口:“我看還是得揍這諢小子一頓,給他漲漲記性。”
林月淮抬眼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模樣,沒好氣地擺了擺手。
“行了你就別裝了,你要真舍得打,早打了,還用等到現在?”
眼見心思被拆穿,葉文喜神色悻悻地掩嘴輕咳一聲。
“那我出去看看?”
“去吧。”
林月淮說完又躺了下去,翻了個身,背對著葉文喜。見此,葉文喜滿臉悵惘的搖了搖頭,隨后拖著步子朝房門走去。
院內東北角的連廊下,葉知秋背靠黑色連廊柱子翹著二郎腿,雙手抱在胸前神色頗為不忿。剛剛姜謀行三人可是把他氣的夠嗆,三人口口聲聲說是要為讀書人討個公道,卻也沒見他們說出個所以然。
再說了自己當初寫這副對聯也不過是調侃那‘人狗’齊孝義的,怎么到他們嘴里就成了侮辱天下讀書人?況且天下讀書人何其多,區區幾個自稱君子外加些許官職大夫的人又怎能代表天下讀書人?
一想到這,葉知秋歪著腦袋朝西側的偏房又喊了一句。
“爹!你快出來!聽到沒!”
話音剛落,來到他身后的葉文喜,反手一板栗甩在他腦袋上。
“你個諢小子!怕是又想挨揍了吧?”
“嘶......”
“爹,您干嗎呢!”
葉文喜眼見他這齜牙咧嘴做作的樣子,作勢就要再度抬手,嚇得葉知秋立馬往旁邊躲去。
“你少擺這副怪樣子,看得老子心煩!”
聞言葉知秋趕忙將手從腦袋上拿開,滿臉諂媚地沖他說道:“那成那成,嘿嘿......”
葉文喜白他一眼,攤開長袍坐了下去,葉知秋見狀,立馬哈著腰湊到他身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