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邊走邊道,“百年來,我遵照恩人所言,從未踏出山門,對人間的所有認知,均來自他身體力行的教授,就連破廟里翻到朽爛的書,也都是他帶來的。想來也是因他不可問天,為護我周全,不得已而為之吧。”
就在二人跨出山門的一刻,異變陡生,南宮只覺渾身一陣酥麻,伴以強烈的心悸,天靈如有烈火灼燒,僅僅數秒,便渾身冒汗大口喘氣。
無虞倒是不甚驚訝,扶起逐漸平復的南宮道,“魂匠入世,與萬物通靈,你沒昏死過去讓我扛回廟里,再如此往復幾番,已經讓我很是高看你了。”
“你對魂匠了解比我還多,”南宮站直身子,聲音還略微發虛,“見到點靈化靈又驚訝不已。”
“我也就小時候聽爹爹提過,親眼所見自是不同。”無虞似是不想再提這話題,看了一眼南宮,卻驀地驚叫,“你你你,你額頭長了個珠子!”
南宮疑惑地往額間摸去,“竟真的是珠子?”
“紅的,透亮,眼珠般大小,如同開了新眼!”無虞竟有些雀躍,“我能摸摸嗎?”
南宮輕笑搖頭道,“我差點昏死你鎮定自若,倒是長個紅珠子,又如此興奮了。”
無虞剛伸出手,又咬牙作罷,“誰知道摸了又會生來什么禍端,罷了,你告訴我,這傳聞中魂匠覺醒會有的赤星靈珠是什么手感?”
“溫熱,硬質,與尋常玉珠并無二致。方才差點昏厥,如你所言,是萬物之靈的聲音入耳,不得分辨,只覺吵鬧。這赤星靈珠好似濾網,有它方能于嘈雜中尋得所覓之音。”
“這可是稀罕物,”無虞看向眼前漆黑的山路,尋得些許光亮,又瞇眼注視,口中念念有詞,“南宮家魂匠傳承不會斷,自首位魂匠也是南宮首位族長仙逝后,南宮家便依他所言,以他遺物玉佩為引,尋得接受傳承的魂匠孩童。
“然而覺醒與否并非人力能決定,南宮家千余年歷史,只有這一位覺醒魂匠,傳聞中他額間有一顆赤星靈珠,如仙人之姿,沒想到被我瞧見了——也是天命注定,鐘離神算算得南宮家傳承魂匠的小孩出生,卻算不得小孩之后的命數,從一開始,你覺醒便是定數。
“你看,前邊有幾處人家,但似乎也有些官兵在巡邏。”
“恩人說,此山是余邦國國境旁,山門出來一路前行,便能真正進入余邦國地界。”南宮消化著全新的感官認知,“既然我們要尋得面見天子的機會,是否往余邦國內走?”
無虞躊躇半天,頹然坐下,“這以后還有多少事情要算,到哪都是舉頭四顧心茫然,血都流干。”
嘴上抱怨著,手上動作可迅疾如風,很快法陣畫好,無虞卻陡然驚呼:“南宮!我瞎了!”
南宮大驚,上前抓住無虞肩膀,還未呼喊,卻見無虞眼睛重歸神采,反被眼前秀眉緊蹙的南宮嚇了一跳。南宮連忙松手,投以疑惑的眼神。
“我確實從未見過如此……深沉的黑暗。一絲光都沒有,如入深淵,迷失方向。”無虞仿佛神游天外,“想來不只是兇險萬分,該說是死路一條。”
“我們,不能往余邦國內走?”南宮也被眼前困境當頭棒喝。
二人就這么站在山門愁了半天,無虞狠狠一拍手,連斗笠上一層薄雪都抖落,旋即在身上四處翻找,最終把裹在手上的一根布條扯了下來,不由分說便往南宮頭上綁去:
“定是你這赤星靈珠太過顯眼,去到余邦國,皇帝知曉此物,當時就給你斬了,我也不過是個可憐的陪葬人。如此一綁,妙哉妙哉,待我再算一卦!”
南宮還在調整這勉強稱之為“頭巾”的東西,卻見無虞竟然已再次問罷了天,見那失去神采的眼睛,還以為仍在窺視那天門之后的光景。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純粹如此的黑暗。”無虞頹然坐在地上,也不顧濕冷。
“無虞,”南宮蹲下,正色道,“道我是天命以外之人,想來若真有天命,摧毀天子劍也該是異途,如此,還需步步跟從‘天命’而行嗎?你也莫急,我絕無否定鐘離神算的意思,若無鐘離家四甲神卦,南宮家早已煙消云散……只是此路必定兇險異常,若所有天門內盡皆黑暗,是否可以逆天而行,破除險境?”
無虞的眼神從憤怒到不解又復平常,“活了一百歲的老怪物,沒怎么接觸人世,說話倒是滴水不漏。跟我沒必要這般言語,聽著累。我把自己的命格都與你綁定,咱倆同心共命運才是。
“我理解你的想法,我也曾叛逆,開了黑門依舊一意孤行,結果總是南轅北轍。天門之后不只有黑白兩色,也會有混沌的灰,宣告前路迷途,生死難料,別無他法時亦可搏之。黑暗也少有純粹,常有光斑,如深陷洞窟之人窺得出路光點,只要找對方向,問對問題,順著光芒方向前去,便可尋得大道通行。
“你懂嗎?南宮,鐘離神算問天,就是在兇險的暗處覓得一絲亮光,用問題找到出路。只要能見到光斑,又何必逆天而行。今日這般純粹的黑暗,明明白白告訴你我,前往余邦便是死路一條。”
“我們只能遠離余邦國,此處本就接近國境,繞山而行,也不知會有什么際遇。”南宮看著遠處星星點點的火光,情緒萬千。
“夜色散去之前,”無虞咬咬牙,把剛剛愈合的手指再次割開,“我必要開出一扇白門。”
萬萬沒想到,前一秒還斗志昂揚的無虞,在驚恐地轉動幾下眼珠后,竟捂臉落下淚來,“我好歹也自小練習神算之術,爹爹也反復稱我為天才,怎會……若出來便是死路一條,又何必苦苦封我八十余年……南宮,問往余邦國內走如何,跟往余邦國外走如何,皆是無垠的黑暗,尋不得一絲光芒,你我苦等百年就為了這般鬧劇嗎?”
南宮蹲下身,拿出一個饅頭,“吃了,補補氣血。目前聽來,神算會根據當前條件更改結果?畢竟我戴不戴頭巾,你分算兩卦。若是如此,尋不得光是否因為前提未得滿足?無虞,定定神,我可點器物之靈,還是天命之外的人,你能窺探天機,世間常理于你我身上均難以通解,有何懼?我這還有饅頭,你算仔細些,例如……我們去前邊茅草屋借宿一晚會如何,試試。”
無虞本想發脾氣,前往余邦國死路一條,算了深夜的一次借宿又如何?誰想抬頭一看,對上南宮水波流轉的雙眼,竟得以安神,奔涌的情緒逐漸平靜,最終別過臉去算了一卦。
大喜過望,但也疑惑萬分。無虞看到了帶有窗戶般大小的白色光芒。
她還想繼續問,卻不知從何問起,正閉眼思索,只覺一雙纖細、骨節分明的手,有力地握住了自己,一把就拉了起來。
“但凡有光,便可前行。”南宮笑道,“前方兇險,化解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