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聽故事。”赤山鎮府軍機房內,一位身著黑袍,頭戴黑絲紫緞冠的瘦小男人在并不寬敞的石房內反復踱步。
軍機房,乃余邦國十三司之一的軍機司在各縣、鎮設立的機構。身處余邦東南邊境的赤山鎮不是一個富裕的城鎮,山林環繞、人煙稀少,作為主持征兵工作的軍機房自然也沒多大氣派。
“你們兩個,”瘦小男人甩著袖子,“罷了,走失兩個少年的事情,不要被陳大人知道。”
“是……”此前追捕南離無虞二人的兩個官兵此刻正跪在地上,垂著頭,帶頭的那個說著,“林房長,我們最后收編了留宿兩個少年的老頭,數額……應該滿足了?”
那個瘦小男人正是此軍機房的房長,他口中的陳大人則是陵陽縣的軍機科科長。
此時林房長長嘆一聲,坐在房間內唯一的木椅上,“還缺一個,陳大人給赤山鎮布置了二十人的任務,已經足夠考慮我們難處,這都交不了差,我這房長做不成也罷了,你們可是要掉腦袋的。”
兩個官兵嚇得瑟瑟發抖。
“赤山鎮這種窮山惡水之地,盡是老嫗老叟,我也知道你們難處。兩個年輕人……你們實乃不成器!邀功請賞的機會,竟然畏風懼寒,妄想等他們送上門來!”
“林大人,我們……該怎么辦?那老頭已經是最年輕的,其他……怕是征去了,也要挨陳大人鞭子啊。”帶頭那個官兵已經有了哭腔。
“還怕挨鞭子……”林房長怒目而視,拿過掛在墻上的鞭子就欲甩去,卻突然聽得敲門聲,便也停下手上動作,“進。”
是另一隊征兵的人,他們帶來了好消息,一個剛從外地回來的年輕人,主動參軍。
三人表情極速變化,很快都變得輕松,林房長扔掉手中鞭子,拉起兩個跪得腿腳發麻的官兵,與剛剛歸來的另外三人擁抱在一起,慶祝征兵工作順利完成,竟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快活。
“速速稟報陳大人,趁早把這批人送過去,先好吃好喝招待一下,萬一半路哪個熬不過去,咱真不知道從哪里再掏點人來。”歡欣之余,林房長不忘進一步布置。
幾個人又是一通忙活,該協調跟進的都差不多了,終于是全身心舒緩,靠著墻呼出濁氣。
“房長,”一個官兵問道,“我不懂,上個月不是才征走一批嗎?那批都還沒訓練完吧,怎么又要人?再這么要下去……真的沒人能抓了啊。”
見林房長沒答話,另一隊征兵隊伍的小隊長回道,“玉民天然免了兵役,一樣在南水州,你看那祈水縣,十有四五是玉民,不是玉民的也多少有點關系,誰都知道那地方征不了幾個兵,還能賺點人情費。壓力就到我們頭上了,像祈水縣或者靠近王城那邊的臨水縣、明山縣,都分配不了多少任務,陵陽縣這種邊陲……”
“是啊,要是各個縣平攤一下,也不至于我們連老頭都拉過去。”
“我看,問題主要還是要的太多了,總不能除了玉民全都上戰場吧?”
“這次是熬過去了,萬一過兩天又來征,我們能怎么辦?一個都沒有了!”
“你們說那老頭,走路都不利索,穿得了盔甲拿得動刀嗎?上去怎么打仗?”
林房長一聲咳嗽止住了幾人的嘰嘰喳喳。
“圣上的決議,輪不到你們說話。我朝征討南夷已近一年,南夷十六國擰成一股繩,還有南水禍源水原國支援,儼然是消耗戰,征兵勢在必行。我等軍機司職人,履行職責,義不容辭。各縣的任務分配,大人自有大人的道理,落到陵陽縣,陳大人都沒說什么,還照顧我們窮鄉僻壤,只給了二十的數字。怎么……你們比來比去,是對陳大人,還是軍機司有意見啊?”
現場噤若寒蟬。
開天疆土大陸南部,丘陵遍布,叢林繁茂,高山少見,山脈倒是連綿。余邦國南部邊境便是以稱為“龍脊”的山脈為界,將三面環水的巨型半島“南林之地”隔開。南林之地地形復雜,水系縱橫交錯,山巒此起彼伏,更有深不可測的密林遍生,素來被余邦稱為“南夷”。此地與余邦東南部狹長山脈地形為主的海云國以一島連結,圍出海灣來。
地形的復雜也孕育了多彩的文化,雖然南林之地諸多民族素來自稱同根同源,最終還是分化成十六個國度,稱“南部十六國”。這十六國分分合合,你方唱罷我登場,內斗兇狠,對外又是一條心。
與余邦南部邊境接壤的五個小國里,由東往西數,赤龍國、柔佛國、莫南國均已成為余邦國盟友——本質上是打不過。赤龍因為西邊比鄰成為余邦附屬國的化明國,邊境壓力太大,距離成為附屬國稱臣只差一層窗戶紙。柔佛與莫南相比之下就頗有表面臣服實則兩頭倒的味道。
“打仗不出力,算什么狗屁盟友?”恰如此刻率領大軍站在莫南國與其南側流河國邊境的將軍所言。
這是余邦的南野軍主力“宋家軍”其中一支隊伍,統帥為宋勁,在余邦“九將九品”的文武官職體系中,位居第五級,任職領兵將軍。鑒于余邦武將系統的一級二級合計只有三人,五級雖為“將軍”之名的最末一級,但確實也算是大官,尤其是在余邦這種武職比文職還高半級的國度。
宋勁身形并不高大,少了些武將常見的威猛霸氣,眼神間平靜的陰狠依舊足以震懾人心——這是親手收繳無數人命換來的恐怖氣息,縱使他年逾五十,面容還有些瘦削,但下屬們誰也不敢直視這位山羊胡將軍的眼睛。
尤其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時候。
征討南部十六國絕非易事,盡管開戰前做足了心理準備,想必就算是余天丹也沒想到有這么難。復雜詭譎的地形成為進軍的天塹,十六國一致對外互相支援也讓他們的戰術變得極其難以判斷,好不容易打下來的“盟國”又暗里通信明面不出力,甚至還有水原國的暗中協助……
宋勁奉命征討“大澤之國”流河,光是繞行龍脊山脈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換作流河走這么一路到余邦,怕是已經把國庫吃空了。為了避免輜重超負,行軍之前宋家軍的老大四級都尉宋柳便跟柔佛談好,由他們支援戰船五十艘。
誰成想軍隊到了莫南,柔佛才悠悠道“戰后重建消耗過大,戰船雖全力生產,只能供給十艘”,把宋勁氣得夠嗆。莫南面對他的怒火,也是滿臉無奈地表示自己本來就不擅造船。
現在可好,流河號稱“大澤之國”可不是開玩笑的,國土面積放余邦連個大的州府都比不了,卻有比余邦第一大湖還大的流河澤。水面占據了國土近半,叢林沼澤密布,無船無舟寸步難行。宋勁騎著馬,穿著銀色龍紋甲,站在流河澤北邊的營地大門旁,看著陽光下波光粼粼、偶有薄冰的大澤,忍不住又怨道:
“這么大一湖,竟不見一船,殺機四伏……怕是全賴柔佛莫南所賜。”
“將軍,”另一名身著銀甲的壯漢在旁說道,“我軍四萬人,僅靠十艘戰船,日夜行進也需往返八次,另一側盡是密林,沼澤散布,此番正值冬天,行軍甚難。”
此人名為宋建臨,是為六級軍官校尉,帶領宋勁旗下先鋒軍隊。他既是宋將軍的下屬,也是侄兒,這便是“宋家軍”的一大特點,名字由來不僅是都尉姓宋,更是整個軍隊本就起源于宋家這個大家族。宋家族人眾多,尚武成風,軍機司司卿總結戰功時發現宋家功勞簿赫赫,于是經神武將軍同意,將宋家全員收編入南野軍一支,任命宋家一人為都尉,自此“宋家軍”的招牌立了起來。
一支軍隊管理層都是同一族人,好處是無比團結、等級森嚴,壞處自然是制度僵化、易有二心。南野軍統領自有應對之法,宋都尉被迫接過攻打南部十六國先鋒軍的大旗,又拆分了兩支行軍隊,一支前往赤龍與柔佛南邊的青國,一支越過龍脊山脈直取莫南流河東邊的明丹國。
這是個燙手的山芋,身為都尉,手握兩個州府重兵,還有自己的嫡系軍隊,合計十三萬人,作為先鋒軍攻打南部三個小國,看似綽綽有余,實則無比艱辛。十六國的復雜遠超想象,小小青國易守難攻,還有高人助陣;明丹則是有水原支援,不守反攻……從上邊派來的三道金令可以看出,皇帝余天丹已經對持續一年的僵持感到厭煩,若再不取得一點戰果,怕是熬不到統領讓另一都尉支援,自己就要人頭落地了。
而宋勁正是為了“戰果”而來,在明丹國與青國對陣的兩支軍隊也隨時可以殺向流河國,三面夾擊,神仙也難逃。
“用得著你來放屁?”宋勁對自己侄兒一點臉面也不給,“這湖里林間,指不定有多少埋伏,你說,該怎么辦?”
宋建臨生得魁梧兇悍,在宋勁面前卻大氣不敢出,“屬下……只得身先士卒。”
“滾吧,還身先士卒。”宋勁啐道,“咱們來這,是為了軍功,拿下流河。明知有埋伏還帶著精銳往里沖,愚鈍!”
“那……將軍,咱們要怎么辦?”
“扎營,等!這等天寒地凍,咱們糧草充足,后方無憂,我倒是看看他們能在密林里熬多久。”宋勁駕馬回身,“另外,陷阱也好,埋伏也罷,只要有人試出來,便無可懼之處。我讓都尉跟莫南要點人,就說來輔助后勤。”
“他們,會聽話嗎?”
“哼,造船還有點借口,來點人配合后勤,要是還敢拒絕……”宋勁突然獰笑,“那我們就改征討為平叛,照樣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