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30日，上午九點。

省城晴空萬里。

此時，過了學生返校潮，返程的火車票就變得好買多了。

美中不足的，是沒法像來時一樣，弄到臥鋪，江嶼退求其次買了兩張硬座。

不過終點站不是林城，而是南陵市下面一個叫永邑的陌生小縣城。

那里有個地方，江嶼想帶陳汐一起去看看。

火車在離林城還有一半左右的距離時，往左拐了一道彎。

一路穿山過河，下午時分來到了南陵市。

換乘汽車，一路出了南陵市，沿路往東北方向走。

道路兩旁仍舊全是山，千篇一律。唯一不同的是，山更高也更峭了。

老舊冒煙的中巴車蜿蜒盤桓，穿林越嶺，一路顛簸中開進了永邑縣。

永邑縣在湘南省屬于特貧困縣，在全省諸多貧困縣里它排名第一，倒數的。

是那種貨真價實的小山城。

嚴格來講，可能連城都算不上。

永邑縣城很小，小到什么程度呢？這是一個連十字路口都沒有的小山城。一條狹長扭曲的破爛馬路從城里橫穿而過，路的兩邊有房子的地方，就是它的整個城區。

放在其他地方，很多小鎮都要大它許多。

這里也不像別的城市那樣，有各種什么大道什么路和五花八門的街，這里沒有這些。

永邑縣只有“集”這一種叫法。

一條路橫貫東西，往西就叫落山集。往東則叫朝陽集。

很有意思和意境的叫法。

當中巴車一路咣咣當當，搖搖晃晃開進永邑縣城時，江嶼知道，從現在開始，很多曾經他無比熟悉的人和事，還有場景，那些惦念著的，想記住的和想要忘記的，重來一遍都將會改變。

這也是他來此的一部分原因。

比如現在，半石頭半土坯的縣教育局里，正招待他們的永邑縣教育副局長，以及給他登記信息開介紹信的姑娘。

前世來的時候，是縣長和局長陪同，江嶼壓根不認識眼前的這一男一女。

男的名叫趙北江，自我介紹是永邑教育教委副局長，是真是假江嶼也沒法考證。

但他們所在的這處房子，確實掛著當地教委的牌子，應該沒人敢狗膽包天冒充。

這會，趙局長正熱情的握著江嶼的手，不肯松開。好像擔心他一放手，人就會跑掉似的。

“江嶼同志，陳汐同志，你們確定剛才所說的全部真實嗎？還有，你們真不需要我們的協助，一定要親力親為嗎？”

“我確定，今天太遲了，還得麻煩領導幫忙把東西找地方放好，再給安排個住的地方，我們明天一早過來拿了東西就出發?！?

這地方，連個像樣的旅店都無，江嶼沒辦法，指著地上幾大袋從南陵采購回來物資，客氣的向對方求助。

“行，太感謝你們了，大老遠的跑過來。明天我給找個拖拉機，再安排個向導，送你們過去。”趙北江開懷大笑的拍著胸部打包票。

而在辦公桌前坐著低頭寫字的那姑娘，也時不時就抬頭看江嶼一眼，然后再低頭自個兒樂一會，又抬頭看一眼陳汐。

就這樣，低頭寫一會，抬頭看一會，再低頭樂一會，死循環似的。

江嶼抓住一次她看過來的眼神，對她眨眨眼，打趣道：“我知道我倆長這么好看就是給人欣賞的，但你別偷看啊，要看你就大大方方看，一會字別把字寫錯了?！?

姑娘聽得此話，羞紅了臉，捂嘴呵呵樂樂個不停，但還是沒改偷看的毛病。

拿了介紹信，趙北江帶著他們去了隔壁的一個老鄉家里借宿。

江嶼介紹時，說陳汐是自己姐姐，但趙北江明顯沒信，只給安排了一個房間。

在人家的地頭，而且條件著實有限，有個地方給住就算待遇很隆重了，他也不好意思開口要求更多。

兩人連處對象都算不上，關系還沒到那一步，自然不肯定睡在同一張床上。

江嶼主動把床讓出來，自己找房主借了床席子，在地上打地鋪。

兩人都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小嶼，地上涼，你上來睡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陳汐細不可聞的聲音響起。

要不是夜里寂靜，都不一定聽得清。

江嶼拒絕也不是，不拒絕也不是。

他懂，為這一聲，陳汐需要鼓足多大勇氣。

不上去嘛，顯得自己沒理解她，不體貼。

可要真上去了，這就是趁人之危的禽獸行為。

左右為難，沉吟半晌。

江嶼還是決定順從心意，上去。

他不斷的在心里寬慰自己，沒脫衣服，不做什么，一家人睡一起好像也沒什么。人家東北那疙瘩，不一樣睡一個火炕嗎。

這么一想，心里就熨帖多了。

迅速起身，翻身上床。

陳汐害羞的往墻里靠了靠，給江嶼留出一個位置，背朝外，緊張的一動不敢動。

江嶼照顧著她的情緒，挨著床沿躺下，面向著她，收斂聲息。

上了床，兩人就更睡不著了。

說實話，江嶼也緊張，多少還有些心猿意馬。

畢竟他是個血氣方剛的小伙子，身邊躺著的還是自己心愛的姑娘。

是個正常男人，都沒法靜下心來。

兩人就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定在床上，彼此煎熬著。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誰先開口，又或者是異口同聲。

“你睡著了嗎？”

江嶼眼睛一直睜開的，怎么會睡著了呢。

“沒有，睡不著。你轉過來，我們聊天吧?！?

陳汐沉默一下。

江嶼以為這個沉默是代表拒絕，沒想到她只是害羞難為情。

隔了一會，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陳汐轉過身回來。

借著窗外的微光，能看見她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正目不轉睛的看著江嶼。

“你以前來過這里嗎，為什么你對這里會這么熟悉，而且來到這之后，我感覺你有心事?！?

“你真能感受到，女人的第六感這么強的嗎？”

江嶼覺得很神奇，所謂的第六感，以前只在電視劇和小說里見過，從未信過。

沒想到現實里真有，而且就出現在自己身邊。

“你感受到了什么，能說說嗎？”

“感受到了悲傷和茫然，我說不好，但我知道這里的某一個地方，一定對你很重要?！?

陳汐突然大膽的伸出手，抓住了江嶼的大手。

就好像一個嘴笨之人，不知道如何去安慰對方，用這種自以為的方式來傳達她內心的情緒。

江嶼無意識的摩挲著陳汐的柔荑，訝異于她的心有靈犀。

“你的第六感很準，從這往東去，出了永邑縣城，前面不遠處有條大河，叫遇龍河?！?

“沿著遇龍河順流而下，就能看到河對面的山上的那個村子，一個叫“崗上云寨”的地方，那里對我確實很重要?！?

陳汐用力握緊江嶼的手，于無聲中給予他力量。

江嶼拍拍她的手，示意自己沒事。

“至于為什么對這里熟悉，等去到那里，我再告訴你。有些事，我暫時不知道該怎么說，你在給我點時間，等我準備好?！?

“嗯?！?

陳汐重重的點點頭，沒再安慰他，但放在手心里的手，始終也沒抽走。

多么善解人意的姑娘啊。

“睡吧，明天路難走，會很累?！?

“嗯，我不怕累的。”

“我知道，快睡。”

“好?！?

“晚安。”

……

“晚安?！?

江嶼等了半天，得到一聲遲來的“晚安”。

坐了一天車，陳汐累了，困意悄無聲息的席卷而來，帶著她慢慢進入了夢鄉。

江嶼聽著她逐漸平緩的呼吸聲，于黑暗的夜里扯出一個笑。

一種奇妙的滿足感和幸福感包圍了他。

身邊酣睡的人兒是那么的真實，以前埋在心底，那些對命運的不安，好像被身邊這些可愛的人們，慢慢一點一點的沖淡，在消散。

江嶼還是睡不著，小心翼翼的抽出手，給陳汐掖了掖被角，悄悄的下了床。

輕手輕腳的開門關門，出來后在門坎上坐下來，點了一支煙。

山城里，夜如涼水，涼意讓人特別清醒。

煙，隨著夜的涼意，吸進胸腔肺里，吐出一層薄霧，又飄散在夜空里。

江嶼望著遙遠的天空，有零星的星光在閃爍，微光穿過霧氣，在沉寂的夜里更顯朦朧寂寥。

煙葉嘶嘶燃燒，橘黃的微光映在眼睛里，像是給目光所及的地方披上了一層金光。

院子里，樹影被夜風吹拂，樹葉沙沙作響。

他怔怔出神，想起了云寨。

他不知道自己來這一趟，到底對還是不對，因為時間節點不同，有些人可能貨不對板，有些事，未來也不一定會再次發生。

可不來看一眼，終歸無法心安。

另外，他也想帶著陳汐，去那個地方親眼看一看，希望她來見一見某些人。

江嶼把燃盡的搖頭戳在腳邊碾滅，回身進屋悄無聲息的上了床。

躺了一會，看了一眼安然沉睡的陳汐，微笑著閉上眼。

很快一陣睡意襲來。

朦朦朧朧中，那個一躍而起的女孩，仿佛從眼前一閃而過。

然后，血色暈開，彌漫。

最后，無比清晰的留下一個永不消散的笑臉。

睡夢中，他蹙著眉，給這個夜晚留下最后一句夢囈：

假的，初言今年才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