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東京,東京
魯迅的仙臺輟學與回國成婚有沒有關系呢?反正,1906年夏,魯迅奉母命回國了,此行是去與紹興丁家弄的朱安女士成親的。魯迅后來說:“這是我母親送給我的一件禮物,我只有好好的供養她,愛情是我所不知道的。”魯迅結婚后四天便帶二弟周作人返回了東京,行動如此匆促令人難免懷疑是否經歷了家庭談判?——我可以回國結婚,但是辦完喜事,請允許我再回日本。誰知道呢?而那時周作人剛剛從江南督練公所取得留學生資格,就被大哥帶走了。這時,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已經超過一萬名。
兄弟二人先是在東京下榻本鄉區湯島二丁目伏見館。據周作人回憶:“房間在樓上路南這一排的靠近西端,照例是四張半席子大小,點洋油燈。”當時日本的世界語學會也誕生于此。穿著和服的魯迅十分安靜地在西曬的房間里讀書,每每那些志在升官發財之徒來往大聲喧嘩,都忍了,然而作為老房客,卻要讓著他們先去洗澡,是可忍,孰不可忍?在伏見館住了不到一年的光陰后,魯迅于1907年春天,搬到同在本鄉區東竹町的中越館。中越館是不是安靜些呢?否,就地理位置看來,其實比伏見館更加熱鬧。
到東京后,魯迅開始和服系裳,單、夾、棉三套布制輪換,最多一件夾外衣,冬天穿短襯褲對付過去。所有的時間和金錢都用在了讀書上。周氏兄弟最喜歡逛書店,購書毫不吝惜。坐落在日本橋大街的丸善書店是他們光顧最多的地方,這里以經營歐美書刊見長。回國后魯迅仍不時從丸善郵購書刊,直至晚年。
仙臺醫專退學,再度來到東京,魯迅不去到全日制的學校上課,而是參加了三個語言學習班。先是把學籍掛在獨逸語學校。據日本學者北岡正子考證,這所學校成立于1901年3月,是德國學協會學校教授德語與一般學科的中等教育學校,為加強基礎教育而辦的私立學校,只教授德語。沒有入學考試,任何人都可以依自己的學力入學就讀其中任何一課程,校規彈性,日夜授課。當時日本國立學校的德語教育尚不夠完善,故德國學協會學校在推動日本德語教育上擔任相當重要的角色。不但有畢業于東京帝國大學或東京外國語大學的優秀教師陣容,在使用的教科書與教授方式上也花了許多心思與創意。畢業生90%日后都成為醫生,其中有七位是魯迅于仙臺醫學專門學校的同學,就連魯迅的德語老師也是該校畢業生。普通科與高等科的教師陣容幾乎一樣。因此,來此就學的魯迅與許壽裳可以說是接受了明治日本最頂尖的德語教育。
這不禁使人要問,魯迅由仙臺醫專到此獨逸語學校落下學籍,是否因為德語學得吃力,學醫不暢,需要專門強化呢?不然。清廷因何理由同意周樹人的退學申請,并仍然保有官費?至少在書面上是應該有明確正當的理由的。
身為德國學協會學校搖籃的德語專修學校,其普通科使用與德國學協會學校相同的教科書,高等科則使用德語原文小說等教材。其中便收錄了讓魯迅大為傾倒的易卜生與柯爾納的作品。根據獨逸語學雜志所刊1906年課程表,所用教科書均由獨逸語學雜志社出版。特別是《獨文讀本》在日發行量極大,對當時日本人通過德語攝取域外文化發揮了關鍵作用。魯迅由此而打下了良好的德語基礎。德語是當時的國際性語言,為魯迅洞開一方文藝新天地,成為其解鎖各民族文學之門的密鑰。此后,德語和日語在魯迅的外國文學閱讀活動中未曾稍離,與漢語一起共同涵養了其完善的知識結構、辯證思維方式,乃至創造性心流。
魯迅在日本時購置了大量書籍,主要是德國雷克拉姆出版社(Reclam-Verlag)創立的萬有文庫(Universal-Biblipthek)小叢書。自1867年出版以來,這個出版社以德語翻譯出版了大量北歐及俄國文學作品,價廉物美,在德國的售價是每本二十芬尼,據周作人回憶,在日本購買時每冊一角至五角,是窮學生也負擔得起的。很多我們現在熟知的經典作家,比如現實主義作家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顯克微支、塞萬提斯、莫泊桑;現代主義作家波德萊爾、魏爾倫、聶魯達;等等,他們的作品魯迅那時都已經購讀了。包括一些至今還沒有翻譯過來的作家作品。并且有的書日譯本、德譯本甚至英譯、俄譯乃至中譯本,只要能買得到,他就全部買下來。比如,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德譯本和日譯本。另外,魯迅在日期間并非只購買外國作品, 他發現中國已經散失不見了的古籍反而在日本出現了,這樣的書他也買了不少,比如《游仙窟鈔》。還有中國古典名著的日譯本,比如《忠義水滸傳》。他也不是只買文學書籍,還有很多生物學、動物學和美術方面的。除了萬有文庫,魯迅還購買搜集其他出版社的各類文學小叢書。他留下手書的擬購德文書目,收錄了五家德國出版社的五種叢書。
第二個語言學習班,其實是國學班。被魯迅稱為“有學問的革命家”的章太炎1906年6月出獄后,就被中國同盟會同人接到東京,自第六期開始接手擔任中國同盟會的機關報《民報》主編。有大半年時間,魯迅與許壽裳、錢玄同等八位同學每星期日清晨一起去《民報》社聽太炎先生講授文字學,并留下學習《說文解字》的聽課筆記。
第三個語言學習班是俄語班。1906年秋天,由陶望潮發起,魯迅和周作人、許壽裳、陳子英、汪公權等向因為從事革命而流亡到日本的瑪利亞孔特夫人學習俄語。授課地點在孔特夫人居住的神田區,用的是托教員從海參崴買來的一冊初級教本。孔特夫人不通日語,只能用俄語講授,周氏兄弟只好靠用字典和文法書自學。他們“學俄文為的是佩服它的求自由的革命精神及其文學”,但只學了幾個月,后來沒有堅持下去。
1907年夏,魯迅和周作人、許壽裳決定一起籌辦雜志,取但丁同名作品《新生》,意謂“新的生命”之意。他們選用英國畫家華慈的作品《希望》作為封面圖,描繪的是一位失明的女子在撫弄獨弦詩琴。還選好了稿紙,然而卻因缺乏資金未成。創辦雜志雖然失敗了,魯迅立志翻譯被壓迫民族反抗文學的決心卻越來越堅定,意欲“引那叫喊和反抗的作者為同調”。
河南籍留日學生在東京創辦了《河南》月刊。魯迅在此發表了《人間之歷史》《摩羅詩力說》《科學史教篇》和《文化偏至論》等編譯的文言文章。后來收入魯迅的雜文集《墳》。著名的“立意在反抗、指歸在動作”“掊物質而張靈明”“人立而后凡事舉”“取今復古,別立新宗”等等精彩的言說,都是出自這些文章。
魯迅這一時期極為崇敬和贊美的摩羅詩人,即惡魔派詩人,正是拜倫、雪萊、普希金、萊蒙托夫、密茨凱維支、斯洛伐之齊、裴多菲等。他們的詩作富于抗爭精神,魯迅寫了介紹文章,還翻譯過裴多菲的詩歌,以示打破國內沉寂,發為雄聲,積極反抗和進取的人文理想。
除了摩羅詩人,魯迅最喜歡的外國作家還有“用諧笑之筆,記悲慘之情”的果戈理、“警拔鋒利”之顯克微支、低徊超絕之夏目漱石、清淡腴潤之森鷗外、悲世甚深之迦爾洵、“神秘幽深”之安特萊夫。
位于東京大學附近的西片町十番地乙字七號,便是夏目漱石曾經租住的舊宅,當時他在東京大學擔任講師,課余創作了《虞美人草》。魯迅非常喜歡這部語言狂歡的作品,當其在《東京朝日新聞》連載的時候,每出一期就剪下來保存。1907年夏目中止了租房合同。1908年4月8日,一個飄雪的日子,魯迅搬來此宅,與許壽裳、周作人、錢家治、朱謀宣等五人同住,取名“伍舍”。門口路燈上便如此貼上標牌。
曲尺形的“伍舍”,新潔而美麗,庭園之廣,花木之繁,尤為可愛,又因為建筑在坂上,居高臨下,正和小石川區的大道平行,眺望甚佳。房間是南向兩間,西向兩間,都是一大一小,即十席和六席,拐角處為門口,另有下房幾間,錢家治住西向小間,大間作為食堂客堂,魯迅住在南向小間里,大間里是許壽裳與朱謀宣。(周作人《魯迅的故家·伍舍》)“伍舍”又與神田書肆街臨近,周氏兄弟出門逛書店非常方便。然而,由于租金貴,他們也只在此租住了一年。1909年2月又搬到了西片町十番地丙字十九號居住。
在不停變換的租房里,魯迅與周作人艱苦地翻譯《域外小說集》,其中,魯迅只翻譯了三篇,安特萊夫的《默》《謾》,和迦爾洵的《四日》,另外撰寫了《序言》《略例》,并負責文字的潤飾修訂、版式書樣設計、聯絡出版發行等事務。魯迅還擔任《經濟全書》一書的文字校讎工作,以賺取生活費,雖然報酬很有限,但因此認識了印刷所的人,領略了日本發達的出版印刷業。當時承印《經濟全書》的是神田印刷所,那里派來接洽的人很得要領,與魯迅頗說得來,所以后來印《域外小說集》,也是叫那印刷所來承辦的。(周作人《域外小說集—新生乙編》)。
1909年,浙江興業銀行創辦人蔣抑卮(1875—1940)來到了東京,他患有耳疾,需要來此治療。魯迅協助其翻譯和外聯等。蔣抑卮是個銀行家,后來資助周氏兄弟出版了《域外小說集》一二冊。《域外小說集》所選以斯拉夫民族文學為主,所謂“異域文術新宗,自此始入華土”。周氏兄弟的翻譯忠實原文,文字樸訥雅馴,封面設計和裝訂非常講究,陳師曾設計封面,仍然是繆斯女神撥奏里拉琴,也是詩琴。初版為毛邊本。可惜即便在知識階層中間,《域外小說集》也太精英小眾,銷路不佳,第一冊印了1000冊,發行半年后,在東京只賣出21本;第二冊遂減半,印了500冊,僅賣出20本,在上海也只賣出20本左右。因為收不回本錢來印第三冊,只好中止。在新譯預告里還可以看到他們宏大的翻譯計劃,甚至有出單行本的意愿。
兩位中國青年的廣泛涉獵和海量閱讀,特別是不通過日語而自主的翻譯行為,當時就引起了日本文化界的注意。《域外小說集》第一冊剛剛出版兩個月,東京的《日本及日本人》雜志第五〇八期(1909年5月1日)“文藝雜事”欄便如此報道:“住在本鄉的周某,年僅二十五六歲的中國人兄弟,大量地閱讀英、德兩國語言的歐洲作品。而且他們計劃在東京完成一本名叫《域外小說集》,約賣三十錢的書,寄回本國出售。已經出版了第一冊,當然,譯文是漢語。”字里行間透出的歷史張力,將我們彈回到20世紀初年。循著他者的目光,我們才回看到,“以所有資斧少年精力”,首辟荒地的周氏兄弟如何勤奮地在大量閱讀,閱讀又是一種多么關乎國家進步,引起他國矚目的行為。
魯迅在日本時還做了兩本剪報冊,這是他閱讀的物證,就是從所閱讀的報紙雜志中拆解下來的文章,然后另外編排,裝訂成一冊新書。其中一本是十篇日譯俄國小說合訂本,一本是從1903—1908年間發表于《河南》《民報》《浙江潮》《天義報》等雜志上選取的六十篇詩文,分類成編,手書目次。
1909年9月,魯迅結束了七年的留學生活,回國。而弘文學院也于此時關閉了。其實,魯迅并沒有歸國之意。他后來說,自己當時“想往德國去”,但“因為我的母親和幾個別的人很希望我有經濟上的幫助,我便回到中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