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紅日初升,卻被濃濃的霧靄遮蔽,只冒出幾縷微光在云鎖霧繞之間徒自掙扎。
灞上晉軍駐地一片硝煙,喊殺之聲震撼四野。
苻萇率領(lǐng)著他黑甲紅衫的死神們,已經(jīng)攻破了晉軍最外側(cè)的防線,正向著內(nèi)圈殺來。
“傳令兩翼各部,放棄自家陣地,向中央靠攏,全軍扼守前營通道。”
桓沖語氣淡淡,神態(tài)自若。
傳訊小旗得令而去,他又轉(zhuǎn)頭問向身邊的副將:“營中流民撤離的如何了?”
副將躬身道:“前些日子已經(jīng)退的差不多了,如今還剩了幾百戶人家。”
“末將現(xiàn)已調(diào)派人手清點編隊,只是剩下的流民大多是些不愿離開故土的頑固之輩,要全部驅(qū)離,最少還要半個時辰。”
桓沖搖頭道:“半個時辰太久了,前面恐怕?lián)尾蛔 !?
“你帶著后備的兩營去協(xié)助他們整隊,若是還有不愿離開的,也不用去管他們?!?
“完事之后,你一路保著他們往潼關(guān)撤退,就不要再到我這里來報道了?!?
“那怎么行!”那副將急忙叫道:“末將若是帶走了那兩千備軍,將軍手上豈不是無兵可調(diào)?”
桓沖灑然笑道:“來的是苻家的血誓親兵,那兩千士卒留下了也是杯水車薪?!?
“本將有這一營陷陣勇士相隨,足矣,你就不必過份擔心了。”
“可將軍您身份尊貴,豈能……”副將還想再勸,話一出口就被打斷。
“本將現(xiàn)在是后軍主將,為我大軍斷后乃是份內(nèi)之事,與身份無關(guān)?!?
桓沖喝道:“你無須再勸,趕緊執(zhí)行軍令吧!”
副將無奈,只得抱拳領(lǐng)命退下。
見對方離開,桓沖低頭拍了拍座下的白馬,輕聲道:“赤龍,你還記得么?我們本該三年前就到這里的。”
“可惜最后徒勞無功,我們連長江都未能跨過,就不得不奉命撤退?!?
桓沖抬起頭來,望向前方的陣線。
那里濃煙滾滾,金鐵交擊之聲不絕,一面玄色王旗緩緩而來。
無論晉軍的抵抗如何頑強,皆不能稍阻其步伐,那面繪著金色苻字的大麾如同撥浪而行的舟中帆席,指引著萬千秦軍逆流而上。
桓沖輕聲自語道:“而今,我們已經(jīng)望見了長安,卻依然要無功而返?!?
前方,那密密麻麻的鹿角木柵已經(jīng)被紛紛抬到了兩邊,晉軍的防線雖然厚實,卻也像是一面被鼓槌敲至極限的大鼓,鼓皮繃緊,隨時都有破裂之虞。
桓沖冷冷看著搖搖欲潰的防線,他的話音漸響。
“雖是不得不退……”
“……可我不會空手而歸?!?
“我要叫這些北蠻好好記著!”
“我桓沖今日,留給他們的恐懼!”
鼓槌依然在一下一下的敲個不停,晉軍這面大鼓發(fā)出的聲音卻越來越是暗啞。
鼓皮崩裂只在頃刻之間。
桓沖自鞍鉤上摘下素白長槍,橫臂一劃。
身后令旗揮舞,一千落雪陷陣營隨令而動,列成左右兩座一字陣。
那些神情肅穆、蒼甲黛衣、如同雪山中行來的戰(zhàn)士,紛紛自背上取下了兩支投槍,一支扎在面前地上,一支握在手里。
前方晉軍陣線終于潰出一個口子。
一彪人馬如潮水般擠了進來,在最前方一員滿臉橫肉的氐人武士率領(lǐng)下,順著拒馬鹿角圍著的通道,吼叫著向桓沖所在的中軍殺來。
素白長槍往空中一指。
昏沉的天空上,忽地出現(xiàn)了無數(shù)白影。
那些冰錐似的投槍紛紛而落,宛如下起了一場大雪。
秦軍士兵連忙舉起盾牌抵擋。
那脆弱的盾牌也許可以抵擋箭如雨下,卻受不住這南來的冰雪。
秦兵接連倒地,哀嚎之聲四起。
還能站著的人只剩了一半多。
但風雪尚未息止。
雨雪過后,又是一陣冰雹。
另一波投槍當空而來。
雪落!
陣破!
晉軍面前那一條狹長的通道忽然變的安靜。
再也無人哀嚎。
這里已是化作了一條血肉長廊。
無數(shù)的投槍將這些秦國健兒如同宴席上的牛羊一般,被死死釘在了地上。
桓沖策馬上前。
那里還站著最后一個人。
那個滿臉橫肉的秦國武士。
一支投槍穿過了他的大腿,他依然拄著戰(zhàn)旗,手中握著瀝血長刀,一步一晃的往晉軍陣地走去。
“血誓勇士,果然名不虛傳!”
說著,桓沖長槍如同靈蛇出洞,只是一抖,那武士的喉間便綻出一朵血花。
他的身子軟軟癱倒在地。
他的背后露出了那一面黑底金字的九斿大麾。
晉軍防線已破!
苻萇的聲音自前方軍中傳來。
“你桓家的落雪陷陣營也不愧是百年的傳承!”
桓沖沒有接話,他大聲吼道。
“偃月!”
白甲黛衣的陷陣勇士一擁而上,以桓沖親衛(wèi)為刃,結(jié)成了依賴主將勇武的偃月殺陣。
“給我殺!”
苻萇的命令簡單清楚。
無數(shù)秦兵踏著戰(zhàn)友的尸骸,涌過了百步距離的血肉長廊,在長廊的出口處與攔截在此的陷陣勇士撞在了一起。
戰(zhàn)場之上,苻萇和桓沖相隔十余步距離,遙遙相對。
他們的親衛(wèi)在抵死相殺,刀劍交擊,血肉橫飛。
苻萇喝道:“身為征西大將軍的親兄弟,不去軍帳里坐著,來這殺戮戰(zhàn)場上做什么?”
“你就不怕叫我擒了去,桓溫的面上無光?”
桓沖沉聲回道:“身為秦國太子,管理西戎各部的大單于,不好好的在未央宮里伺候父皇,又到這里來干什么?”
“你就不怕有個閃失,皇始帝他后繼無人?”
苻萇被他反唇相譏,非但沒有氣惱,反而哈哈大笑起來。
他邊笑邊說道:“我們氐羌族的漢子,生來就是要上戰(zhàn)場的,唯有活下來的人才能繼承父親的家業(yè)?!?
“不像你們南人這般軟弱,只知談玄論道,求個什么長生不老。”
“待到斧鉞加身卻沒有一個是男兒!”
桓沖也笑了起來:“我南朝先有祖士稚,后有庾元規(guī),今有我兄桓元子,哪一個不是打的你們北虜抱頭鼠竄。”
“倒是你們氐人……昔日也是英雄了得,不過聽說兩位不避斧鉞的好男兒都叫石季龍給殺了?”
“據(jù)傳也是你們苻家中人,不知大單于可認得?”
聞言,苻萇臉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見,一張臉陰郁的可怕。
桓沖此言殺人誅心,話里說的正是他的兩位叔伯,當年若非他父親苻建處處忍讓,低三下四的維護著關(guān)系網(wǎng),怕也早被那屠夫給殺了。
這些南豬只知道搬弄口舌。苻萇心想:我倒要看看你的長槍是不是也這么靈活!
他不再言語,一夾馬腹,迎面向桓沖沖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