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孫非被小吏攙走,眾人才反應過來,一時間一片嘩然,喬煥之大喝一聲:“肅靜!”
孫非雖草草退場,連賓卻再度開口:“諸位同僚,連某此前只是駁斥孫大人之言,意在辯明《陸鳳律》可以改可以廢。接下來,尚有一言,以證明該律必須廢,新律必須修了?!?
聽連賓如此說,喬煥之將目光移到了他身上。
“連大人有何高見?!?
連賓朝喬煥之拱了拱手,說:“倒也不是什么高見。”
“下官以為,如今我夏國昭明四海,情況與三十年前大有不同。我朝新納南國上百州縣,西域也設置了都護府,上萬萬人并入我夏國戶籍,舊律顯然不夠用了。這個道理,恐怕也無須下官細說?!?
“只是如之前下官所說,《陸鳳律》在吏治上存在許多空子,這個問題,不可不防。”
“哦?”此刻段言終于來了興趣。
“那依連卿之見,在吏治上,新律是要從嚴了?”
眼見皇帝主動開口詢問,連賓趕忙轉過身去,恭敬地答道:“不只在吏治?!蛾戻P律》的一應條款,都是過于寬縱的,微臣以為,若修新律,便定要進行全面的斟酌?!?
“臣不敢茍同!”對于段言與連賓之間的問答,喬煥之果斷開口。
段言見此,也停下思緒,轉而接了喬煥之的話。
“喬卿有何見解?”
“啟稟陛下?!眴虩ㄖ⑽⒐笆?,接著說道:“連冀州剛才也說了,如今我夏國新納了不少土地和無數子民,正因如此,才不易立法過嚴,當務之急,是要收攏民心,將天下南北真正凝為一體?!?
其后,喬煥之面向連賓:“《陸鳳律》確實是失于寬縱,但我們也不可矯枉過正,對于如今的大夏,寬簡依舊是一條穩妥的路子。”
旋即,他又轉身去看段言:“因此臣以為,新律不妨自寬簡始,設上三五年時間試行天下,期間根據實際的變化,在具體的條款上做收緊?!?
將喬煥之的話仔細咀嚼幾遍后,段言點頭道:“這是老成持國之言?!?
“微臣以為不妥?!闭f話的依舊是連賓,他看向喬煥之,說道:“下官以為,矯枉不可不過正。喬大人,您是擔心立法過嚴會讓新得百姓離心,但下官想說,正是因為荊國方滅,那些百姓實在是魚龍混雜?!?
“他們中的許多人仿佛一夜之間清了舊賬,正時刻遮掩著從前的劣跡,使自己看起來像個良民。但正所謂‘江山易改,本性難移’,用不了幾年便會舊病復發。”
“過于寬縱的律條只會加快他們的劣化,倘若之后再針對這些人做了收緊,那才是失了民心。屆時難免會有百姓說陛下食言而肥,責我等都是奸佞小人?”
“只有先以嚴束之,在以寬養之,才能真正使天下歸心?!?
連賓的話,聽得喬煥之眉頭緊皺,他當即否定道:“連大人,你這是以惡意揣測百姓?。№氈煜赂嗟模琅f是勤懇養家的樸實人。”
“喬大人,我們這是在立法!”連賓忽然語氣極重:“都說法是要懲惡揚善,但下官以為,若論及法,那么限制惡要遠優先于弘揚善。”
說完,連賓又看向庭中的文武百官們:“若說善,這里的袞袞諸公誰不是飽讀圣賢經典,可稱天下至善了,但為什么又會出現那些個貪瀆公帑、驕縱不法的墨吏呢?”
連賓朝階上的段言高高拱起手來,說道:“因此百姓之法須嚴,官吏之法還要更嚴,微臣以為,八議之制可以取消了!”
“連子相你大膽!”兵部尚書王通自地上一躍而起,伸手朝著連賓指指點點,須發皆張。
子相,是連賓的字。
至于八議制度,便是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這是官員犯法量刑時能夠享受的特權。
王通顫抖著聲音質問連賓:“你是在誹謗公卿嗎!”
石頭扔出去,叫的總是被砸的那條狗,看見王通跳腳,段然莞爾一笑。之前的那幾樁案子,怎么查最后都能牽扯到兵部,即使王通至今依然看起來干凈,但要說跟他這個兵部尚書沒關系,段然是不信的。
不過雖然王通是跳腳了,但庭中諸卿卻無一人應和,喬煥之和連賓也當作沒看見一般。
喬煥之朝連賓拱了拱手道:“連大人,喬某并非不贊同你的觀點,在下也認為至少在吏律上,是要從嚴出發的。但涉及民律,真的需要仔細斟酌,古時被苛法逼反的百姓可不在少數啊?!?
“好了!”一直于高出聽辯的段言拍了拍手,對庭中人說:“理越辯越明,事關新律,不得不謹慎。朕希望能看到你們集思廣益、查漏補缺,這幾日便好生安頓在這大覺寺中,為我朝辯出一部新法來?!?
“啟稟陛下,微臣以為,新法便叫做《成周律》好?!?
段言朝庭中諸人看去,卻見聲音來自吏部聚集的那一片,其人正是吏部考功司郎中裴世炎。
段言忽然一笑,看著眾人說:“理當如此?!?
……
三日以后,段言再度動身前往泰山,此時,隊伍中已遠不如之前浩大。
段然打量過去,卻發現除了自己以外,百官中竟只有禮部的那些人還在同行,就連負責安保護衛的羽林軍,也少了將近一半。其余如段峙、段林、段釗這幾位皇子,以及宗正卿段苞等宗室成員,竟也不在隊中。
顯然,他們都與百官一起,被軟禁在了冀州,恐怕要直到《成周律》初定,才能恢復自由。段然覺得,若不是自己還要去登州就任,此刻恐怕也要窩在大覺寺的禪房中讀經了。
如今看起來,裴晨的倒臺已不可避免,但沒了裴晨,那往日熙熙攘攘的裴黨該如何處置?是逐是留?裴晨牽扯到的人太多了,段然以為,若僅憑此事便要一舉與百官們算個總賬,未免不太現實。
在馬車里,他想到了那日的冀州刺史連賓,以及他和喬煥之的爭論。
那么若是要留下這所謂的“裴黨”,便必須考慮,該由何人接手。二人關于新律的兩條路線,何嘗不是對裴黨的兩種態度?
他有理由懷疑,這位連刺史與喬尚書的斗法,也來自于某人的自導自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