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州城頭撲簌簌飄著雪花,朱殷終于穿上了那身御賜的鐵甲,他低頭看向城下,只見著近萬顆被大雪淹沒成白色的頭顱。
“我知道,你們當中有的人很想打這場仗,為什么?因為想立功,想在戰場上砍下幾顆人頭,給自己換個大好前程。”
“我也知道,更多人是不想打仗的,就想繼續在這城里窩著,為什么?因為怕死。當然了,怕死沒什么大不了的,人活著哪有不怕死的呢?這天寒地凍的,莫說上戰場了,就是躲在帳篷里烤著火爐,說不定也會凍死一兩個人?!?
冰冷的話從朱殷那干澀的口中飄出,在城頭匯成一股白煙后又迅速消失,朱殷伸手撣開了額上白雪。
“我不知道你們當中到底誰想打,誰不想打,但我清楚的是,你們都想回家!”
“你們當中有從河北來的,有從關中來的,有從涼州來的,甚至還有從幽州來的。這么多人不遠萬里,一路上吃盡苦頭到了這庭州城,怎么能不打上一場?”
“只有打過了,你們的心才能徹底放下?!?
“只有打過了,我才好意思寫信給皇上,說你們都累了,放你們回家吧?!?
“你們說,你們想不想回家?”
當朱殷的話問出,城下傳來一陣“嘩啦啦”的聲音,那是雪片落在了地上,人們終于抬起來頭顱。
于是,千萬張嘴巴里不約而同地擠出了一個字——“想!”
“那就打吧!到冰川融化的時候,你們會踏上回家的路!”
這一句話,朱殷幾乎是嘶吼著喊出來的,他揚起自己的右手,努力地在城頭揮動,身旁的將旗也隨之搖晃。盡管朱殷的鎧甲之下穿著三層被錘到軟爛的碎麻衣,盡管他的手上嚴實地戴著鹿皮手套,但他仍覺得一絲絲冷風正不住地順著一切可能存在的縫隙往身體里鉆,他感到一陣刻骨的寒意。
面對戰爭,他從未熱血沸騰過。
絲缽葉護的猶豫讓夏軍得到了還算充裕的部署時間,當他終于準備開拔回到漠北去面見當今狄部的乙失缽葉護可汗時,劉師敬已經沿庭州城外西北方向二百里處的烏屯河構建了一批簡易營寨,這是狄人退路上的第一道水源,水量雖不豐沛,卻是他們的必經之路。
劉師敬心里很清楚,即使狄人建制比起自己已算是松散至極,但光憑他的七千兵馬,還不足以攔住五萬狄人的腳步,因此他在烏屯河沿岸的布防也只能稱得上簡陋,他將更多的力氣留在了烏屯河本身——他會根據游騎帶回來的消息,鑿穿河水之上的部分冰面。而他的大多數人手,則繼續往北行進了三百里,在第二道水源松沱河沿岸構筑起了足以容納萬人的堅實大營。
至于西向更遠處的小屯河,劉師敬不得不選擇放棄,他實在無力染指了,只能希望狄人也不會舍近求遠。
然而劉師敬也不得不面對一個冰冷的事實,在這個殘酷的冬天,當他的士兵們還沒見到狄人影子的時候,就已經有近兩百人凍死在了荒野。
絲缽葉護此刻也已經等不及了,他雖然不清楚劉師敬的具體部署,但對于劉師敬領兵出城一事是心知肚明的,他也明白,庭州城剩下的軍隊也將旦夕而至,如果他再強行就在輪臺,那么等待他的只有夏國軍隊最猛烈的沖擊——守城從來不是狄人的強項,自己的物資也無法在戰爭中維持到春天的到來。
在最后將撤退的命令下達出去后,絲缽葉護點齊本部人馬,冒著風雪徑直出了輪臺城,剩下的各部狄人眼見首領已經開拔,也不得不踹散面前的火堆跟了上去。輪臺城再次孤零零地懸在西域大地之上,猛烈的大火蔓延開來,映照著仍在飄揚大雪的天空,也炙烤著狄人的后背。
得到了精確的消息后,劉師敬選擇了主動出擊,他親率五百輕騎直奔輪臺而去,遙遙地看見了沖天的火光以后,下令全軍靜默,狄人行至面前三百步后,劉師敬兀自翻身上馬,長嘯一聲后,卻猛地調轉馬頭,直往烏屯河方向撤去。
他當然不會做那種五百騎硬沖萬人的蠢事,他要做的就是暴露自己,明明白白地告訴狄人,烏屯河處有自己的兵馬。
絲缽葉護也看到了劉師敬,他當即下令全軍戒備,待后軍趕到,狄人全部重整了陣形后,才再度動身。
狄人的腳步慢了,劉師敬的目的也達到了,畢竟從一開始,他的任務就是遷延狄人后撤的速度,保證在朱殷壓上之前,狄人大部還留在北庭地界。在劉師敬后撤的幾百里中,每隔五十里,都會有一批人加入他的隊伍,少則三百,多則五百,隨后再呼嘯著在狄人身前露一次面。在絲缽葉護的眼中,現身的夏軍越來越多,只以為自己已經漸漸進入了夏軍的防御范圍,狄人的行軍速度也愈發地慢了。
烏屯河北側,是沿岸分布的夏軍簡易連營,河水冰面上,每隔五十步都有一片被鑿開的冰面,南岸堅硬的凍土上,是一條數里長、一人寬、四尺深的塹壕,劉師敬在這里至少消耗了一百人的性命。
當劉師敬集結著沿路匯集的人馬回到烏屯河后,他當即下令整修一切工事——連日的大雪已經將此前的努力淹沒了不少。抵達北岸的營寨后,他再度下令,全軍造飯。
兩千人馬敞開了吃喝,足以在三天之內耗盡營中所有糧食,但劉師敬已經不在乎了,因為他馬上就要放棄這里的營地。
至于絲缽葉護這里,他也在盡情地享用著飯食。
處利丹飲了一杯暖酒,才斗膽看向絲缽葉護:“葉護,咱們為什么要離開車師呢?現在已經是隆冬了,這時候回去,已經晚了吧?”
“不晚,一點都不晚?!苯z缽葉護用帕子擦了擦手,捧起銀杯說道:“夏人遲早會動手的,車師那地方不是久留之地,但如果我們回去的太早,恐怕就要面對可汗的使者了,我不喜歡他們。”
“可是現在糧食消耗得太多了,我擔心再這樣下去,我們這次就是白來了?!?
絲缽葉護聞言忽然一笑:“那就更好了,等見了可汗,我們就用這個理由,可汗也不好再問我們要戰利品了。至于糧食,你自己缺糧食嗎?”
處利丹搖了搖頭。
“那就對了,糧食吃完了就再搶,金銀才是關鍵,你這次恐怕也撈了不少吧?”絲缽葉護拾起剔骨尖刀一邊刮著羊腿上的碎肉,一邊往嘴里送。
“有了金銀,我就能讓可汗封我做一個真正的葉護,以后我做了可汗,就封你做西面設,你雖然不是我的兄弟子侄,卻也是姓葛孜力的,說得過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