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俄羅斯帝國史:從留里克到尼古拉二世全二冊(方尖碑)
- (法)米歇爾·埃萊爾
- 17834字
- 2024-03-26 16:55:21
5 紅太陽弗拉基米爾:羅斯的洗禮
——弗拉基米爾·沃爾科夫
史詩給弗拉基米爾起了一個富有詩意的溫柔名字:“紅太陽”。于是,它就成了歷史上弗拉基米爾大帝的稱號。教會將他列為圣人,使之“等同于使徒”。這樣的關注度顯得有些突兀,但這其實很正常:弗拉基米爾和任何其他人一樣,也對今后俄國的本質、當時剛開始成形的民族的性格起到了關鍵作用。我們完全有理由認為,他在基輔御座上的所作所為對俄羅斯的命運至關重要。
斯維亞托斯拉夫還活著的時候,新的時代就已開啟。第一次有王公將自己的財產分給兒子們。他究竟有幾個兒子,我們也說不清。在羅斯頗為重要的諾曼式多配偶制可以讓人得出各種各樣假設。但我們知道王公分給了長子和次子什么東西,也知道他讓自己和奧爾加的女總管馬露莎所生的年紀最小的私生子弗拉基米爾統治諾夫哥羅德,這是一座獨立的城市,卻和基輔維持著緊密的商業關系。桀驁不馴的諾夫哥羅德人希望有一個留里克的后裔當王公,但這是一個象征性的頭銜,不是真的去那兒統治:王公的權力事實上在這座城市里受到了維徹(viétché,即公民大會)的嚴重限制。
弗拉基米爾十歲左右的時候(他具體的出生時間并不清楚,推測是在960年),便開始統治諾夫哥羅德。他的長兄亞羅波爾克因統治基輔而獲大公頭銜,對自己的弟弟、杰列夫良王公奧列格發起了戰事,而弗拉基米爾的命運就在他們之間搖擺不定。這是俄國歷史上第一起兄弟相殘的例子,后來成為俄國歷史的主要因素,持續了數世紀之久。亞羅波爾克占領了弟弟的領地(奧列格陣亡)之后,便去攻打諾夫哥羅德。弗拉基米爾頗為謹慎,出了城。沒了王位的弗拉基米爾花了兩年時間周游世界。歷史學家對他究竟去過哪兒眾說紛紜:法國、意大利,或許還有斯堪的納維亞。由于沒有任何證據,所以爭論就更為激烈。
亞羅波爾克奪取了兄弟們的所有領地之后,便讓基輔成了羅斯的都城,確保其王位至高無上。編年史家認為他這么做,目的是為了和西方世界建立聯系:他派了一個使團帶了大量禮物去見鄂圖一世(973),在基輔接待了本篤七世的特使(977)。我們時代的某些歷史學家指責他“太親西方”。
《往年紀事》記載,980年,弗拉基米爾“從大海的另一邊”回來了,帶回一批瓦良格親兵,奪回了諾夫哥羅德。他向基輔宣布準備和大公戰斗,并對波洛茨克王公羅戈沃洛德說要娶他的女兒羅戈涅德。王公想拒絕,因為公主認為嫁給女總管的私生子太不體面,便逃到了鄉村地區。《往年紀事》對這一系列事件記述得都很簡潔:“弗拉基米爾包圍了波洛茨克,殺了羅戈沃洛德及其兩個兒子,奪了他的女兒當妻子。”攻占波洛茨克之后,弗拉基米爾向基輔發起了進攻。基輔沒有抵抗,因為在羅德尼亞筑壕據守的亞羅波爾克的隨從里有人和進攻者聯起了手。弗拉基米爾于是以戰勝者的身份進入基輔。亞羅波爾克在羅德尼亞被殺。
弗拉基米爾大公的統治是從弒兄之后開始的,他的傳記作者弗拉基米爾·沃爾科夫對此是這么說的:“這種行為或許不太道德,但這就是政治,干得不但考究,甚至還有些玩世不恭。”[37]作者的結論是,不管怎么樣,“幾乎不費一兵一卒,就取得如此大的成就,確實罕見”。[38]
所謂“如此大的成就”之一就是在基輔稱王。弗拉基米爾統治了三十五年。他的傳記作者無疑不會忘記他統治期間的一項主要“成就”,就是為羅斯施洗,這件事是大公本人的意愿,是由他倡議的。
弗拉基米爾的統治為軍事戰斗打開了大門。大公在這方面是留里克政策的接班人,首先考慮的是擴張領土,在那些領土上課稅。但弗拉基米爾統治期間還發生了許多不為人知的事件。981年,基輔大公第一次迎擊利亞赫人(波蘭人)。維爾納茨基甚至認為“這開啟了對拉丁西方的抗爭,并由此貫穿了整個俄國的歷史”。我們也可以把這樣的對抗看作俄波之間的第一次戰爭。弗拉基米爾在西北部的維斯瓦河發動的戰事以勝利告終:他占領了“切爾維尼諸城”,也就是以后的沃里尼亞和俄國的加利西亞地區。基輔大公的對手當時都是東斯拉夫的部族,這些部族在10世紀下半葉的時候聯合了起來。965年,后世波蘭核心地區的第一位君主梅什科王公(屬于皮雅斯特王朝)皈依了基督教,遵奉拉丁禮儀。于是,基督徒(基督教會的分裂發生于1054年)和異教徒之間便爆發了沖突,但這也預示了信奉天主教的波蘭人和信奉東正教的俄國人之間的戰爭。
后來爆發的戰事(984)是為了懲罰拉蒂米奇人而進行的遠征,拉蒂米奇人是定居在第聶伯河兩條支流索日河與杰斯納河之間的斯拉夫部族。985年,由于西北方向行動的范圍擴大,弗拉基米爾率領親兵對駐守在伏爾加河支流卡馬河的保加爾人發動了進攻。他打敗了對手后,立刻與之締結了和約。《往年紀事》記錄了君主的舅舅多布里尼亞和弗拉基米爾本人之間的談話。多布里尼亞向君主建議與保加爾人締結和約,與之保持和平,因為戰俘都穿著靴子。對多布里尼亞而言,這些人顯然并不適合拿來當貢賦。最好還是去找穿椴樹皮鞋(也就是有名的lapti)的敵人。這就是完整的外交政策規劃:不去觸碰富饒、強大的鄰國,寧可挑北方貧窮、無害的部族下手。
可是,弗拉基米爾并沒有聽從舅舅明智的建議。他對自己在北方的力量頗為自信,他的勢力已達布格河,并折向南方,而布格河已是皮雅斯特領地和基輔羅斯之間的邊界。972年,斯維亞托斯拉夫曾在多洛斯托耳和拜占庭締結條約,保證不再進犯保加利亞和拜占庭在克里米亞的殖民地。拜占庭帝國和基輔之間的商業及外交關系還沒斷裂。986(或987)年,皇帝巴西爾二世在歐洲向保加爾人開戰,在亞洲攻打巴爾達斯·福卡斯舉事的軍隊,要求弗拉基米爾出兵援助。基輔大公于是要求娶皇帝的妹妹安娜為妻。[39]君士坦丁堡答應了,可見帝國當時的情勢有多危急,因為拜占庭本來是絕對不會同意讓紫室貴族出身的公主下嫁給外族人的。弗拉基米爾出動了6000人,戰爭一直持續到988年,最終打敗了福卡斯及其軍隊。但皇帝卻遲遲不想履行諾言。弗拉基米爾便宣布向拜占庭開戰。989年春,他包圍了赫爾松,那是帝國在克里米亞的殖民地。夏天,赫爾松被奪取。不過,弗拉基米爾又把它歸還給了拜占庭,因為皇帝承諾會信守諾言。基輔大公于是皈依基督教,娶了安娜為妻。
關于這件事,歷史文獻不多,而且頗有歧義。歷史學家無論在弗拉基米爾的受洗之地(是赫爾松,還是基輔?)方面,還是在這么做有何理由、當時形勢如何方面,都無法達成一致意見。但有一點是毋庸置疑的:弗拉基米爾接受了基督教信仰。他皈依之后,也下令讓民眾,也就是基輔羅斯的臣民皈依了基督教。《往年紀事》提到基輔人成批來到第聶伯河邊受洗。我們知道諾夫哥羅德人采取了抵制態度,不愿放棄他們的偶像。基輔的居民改宗時相對比較容易,那是因為近一個世紀以來,這座城市就已開始基督教化。在11世紀前二十五年寫作的德意志編年史家提特瑪寫道,1018年,也就是弗拉基米爾死亡之后三年,基輔已經有了四百座教堂。[40]很難想象,民眾改宗之后,能在二十年時間里建起這么多教堂。
10世紀下半葉是一神論戰勝異教的標志性時刻:波羅的海沿岸的斯拉夫部族、斯堪的納維亞人、波蘭王公梅什科一世、匈牙利國王蓋薩都接受了基督教信仰;哈扎爾人選擇了猶太教,伏爾加河畔的保加爾人則選擇了伊斯蘭教。東歐最后一個異教國家基輔羅斯最終也偏向了基督教。盡管基督教化在留里克的領土上取得了進展,但弗拉基米爾的這個選擇是有意做出的,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往年紀事》記述了986年在弗拉基米爾朝堂之上進行的神學爭論和宗教比賽。各個信仰的使節,如保加爾人的穆斯林、哈扎爾人的猶太教徒、教宗的特使都前來宣講各自宗教的優點。基輔大公駁斥了他們的論點。但他被伊斯蘭教對天堂的描述所吸引,照《往年紀事》作者的說法,因為“弗拉基米爾……愛女人,喜歡大吃大喝,所以他聽得如癡如醉”;可他“受不了”割禮,也不喜歡不準吃豬肉、不得飲酒的禁令。《往年紀事》記錄了君主的評論:“羅斯人的快樂就在于飲酒,無酒不歡。”還要再等上六個世紀,伏特加才會出現,但蜂蜜酒也足以滿足這種快樂。大公很聰明,他很清楚飲酒對民眾來說至關重要。
源自羅馬的基督教派別之所以遭到弗拉基米爾的摒棄,只有一個簡單的理由,那就是他的先祖,“我們的父輩”沒有選擇它。猶太教的特使(他們能來,表明被斯維亞托斯拉夫消滅的哈扎爾人還是存在著的,而且戰勝者的兒子對他們并無深仇大恨)由于不得不承認他們“沒有國家”,上帝的怒火發在他們身上,“令他們散居世界各地”而被打發回去了。
大公對拜占庭派出的“希臘哲學家”頗為關注,也有好感,但對其神學論點并不滿意,于是向君士坦丁堡派了一個使團,該使團以前觀察過穆斯林和天主教徒的儀式。基輔的使節報告說,穆斯林祈禱的時候“無喜悅之色”,“德意志人的神殿毫無美感”。相反,希臘的神殿卻“美麗恢宏”,使節都不知道這究竟“來自天上,還是塵世”。基輔的波雅爾和各級長官相聚議事的時候,都支持希臘信仰,弗拉基米爾的祖母奧爾加“如此睿智之人”都已皈依基督教,所以這些人就更支持這種信仰了。但大公有個問題:“我們要去哪里受洗?”他們的回答是:“你喜歡的地方都行。”于是,弗拉基米爾最終選擇了拜占庭儀式的基督教,也就是東正教。這是精神、美學上的選擇,自然也是政治上的選擇。
波蘭王公梅什科一世于965年拋棄異教,改宗基督教。確實,未來的波蘭根本沒有選擇:962年加冕成為神圣羅馬帝國皇帝的日耳曼國王鄂圖一世矢志不渝地對斯拉夫各部族施加壓力,逼迫他們受洗。東進即將成為主要的政治因素。梅什科一世知道無論自己愿意與否,他都必須接受基督教。此外,洗禮也是一種政治上隸屬于帝國的形式。梅什科的兒子,勇士波列斯瓦夫,后來是弗拉基米爾的對手,也是波蘭的第一位國王,他就接受了羅馬遞來的王冠。基輔大公想用武力讓對手遵守諾言,也就是迎娶安娜公主。只有這樣,他才會受洗。
弗拉基米爾以前在當諾夫哥羅德王公的時候,就很熟悉漢薩同盟這樣的模式,所以他很清楚自己只有這個選擇。雖然由于缺乏資料,他游歷的情況如何,我們并不清楚,但顯然他就是在游歷期間發現了歐洲的。有一點不能排除,那就是:他并不僅僅受到了東正教儀式之美的吸引,而且受到了拜占庭國家體制的吸引。
988年,弗拉基米爾大公改宗基督教,同時與拜占庭皇帝聯姻,以期提升基輔羅斯的地位。在這方面,他的理由很客觀。《往年紀事》寫道,在成為基督徒之前,弗拉基米爾忽然發現基輔周圍城市極少,對此頗感惋惜。于是,他立刻著手建造城市,尤其是在杰斯納河、特魯別日河、蘇拉河兩岸,讓士兵們住在這些城市里,照《往年紀事》的說法,這些士兵都是“人中翹楚”。他還在定居于平原上的各個部族中招募斯拉夫人和芬蘭人。后來,城池得到加固,彼此之間用土方和樹干圍成的柵欄相連,形成“壁壘”,以抵擋大草原的游牧民。弗拉基米爾時期,羅斯的領土南北兩向從拉多加湖延伸至第聶伯河的支流,東西兩方從克利亞濟馬河河口一直延伸到西布格河的上游。羅斯和波蘭之間唯一軍事上存在爭議的地區是克羅埃西亞人祖先的領土,后來這片土地被叫作加利西亞。羅斯占據了舊時的特穆塔拉坎殖民地,這塊土地將基輔一分為二,由于第聶伯河左岸的支流與河流都匯入了亞速海,所以兩者之間有河道相通。
現在,國家領土聚合在了一起,這在斯維亞托斯拉夫的時代是聞所未聞的,畢竟,斯維亞托斯拉夫孜孜以求的是去遠方攻城略地,并未將基輔放在眼里。波蘭歷史學家G. 洛夫緬斯基曾設法計算過10世紀人口的密度。以一家6口人的標準來計算的話,兩年一次輪作就需要22公頃土地才能養活一家人,以基輔羅斯為例,每平方公里的密度為3人,那么其全部人口就會是450萬人。依據相同的計算方式,波蘭有122.5萬居民,波希米亞和摩拉維亞有45萬人,德意志有350萬人。[41]
俄國的祖先基輔羅斯這時還不是俄羅斯民族國家。正如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所寫的,當時還沒有俄羅斯民族這一說:“到11世紀中葉,才出現人種方面的成分,之后經過漫長艱苦的過程,俄羅斯民族才發展起來。”[42]必定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基督教才成為民眾的精神紐帶,各個部族才自動聚合起來,受到君主的管理。君主將廢除分隔各部族的疆界,重新分配各部族承襲的土地,對外省實施新的管理制度。弗拉基米爾在自己的土地上確立了一種特殊的政府形式:派遣兒子統治羅斯的各個不同區域,但他不會讓兒子在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以免王公和民眾之間的聯系太過牢固。
國家的領導者是基輔大公。《律法與圣寵誓詞》是羅斯最古老的標志性文本之一,為雅羅斯拉夫統治時期羅斯首任東正教都主教(1051—1055)希拉里翁所寫,誓詞盛贊弗拉基米爾的豐功偉績。弗拉基米爾盡管讓羅斯受了洗,但他還是被授予了“可汗”的稱號,我們知道這是從哈扎爾君主那里借用過來的。因此,弗拉基米爾就成了哈扎爾強權的繼承者。《往年紀事》稱之為samoderjets,意思是“專制者”,這個稱號可以在君主的印章上看到。Samoderjets是由希臘語autocrator直譯而來的,autocrator是拜占庭皇帝的稱號。差不多在同一個時代,拉丁語文獻中都給皮雅斯特人冠以Dux(領導者)之銜。這個稱號也被引入波蘭語,意味著對君主的從屬在封建體制中占據重要地位。要等到1320年,瓦迪斯瓦夫(矮子)受教宗的允準,才又宣布自己為波蘭國王。
有了拜占庭的這名教士,拜占庭的政治概念才傳到基輔。Gosudar這個稱號意為“君主”,這和漢薩同盟的模式差別很大。Gosudar這個詞在諾夫哥羅德用得很多,如“諾夫哥羅德陛下”(Gosudar Novgorod)或“大諾夫哥羅德殿下”(Gospodine Velikij Novgorod)。這個詞在這兒指的是城市。在基輔,該詞指的是大公、可汗、上帝派來的專制者,不僅要保衛城市不受外來威脅,還要確立且維護公國內部的秩序。拜占庭對羅斯政治觀念的主要貢獻是君主這個概念,那是主所涂膏的人。
羅斯在10世紀接受了基督教,此時,拜占庭又開始突飛猛進。事實上,在巴西爾二世統治時期,拜占庭收復了大量丟失的領土,擊敗了最可怕的對手保加利亞,設法使拜占庭國恢復其傳統的形式。在東方帝國基礎之上,就是社會統一體的理念,或者照希臘語的說法,就是共同統一體。共同利益在個人利益之上。篤信者尼古拉牧首的解釋是:“你們都很清楚,共同體若得拯救,每個人的個體利益也會得拯救;相反,若共同體未得拯救,那它又該如何保護個體呢?如果我們無法勠力救治惡,那又該如何在共同的災難中互幫互助呢?”[43]
帝國的全體國民——也就是共同體成員——都是平等的,因為所有人都是皇帝的孩子。現實中,這種絕對的平等也就意味著法律的普遍缺失。只有天父——皇帝——才享有權力。臣民都是他的孩子和他的奴隸。皇帝的專制權力源于神:他是主的涂膏者,是神意的化身。皇帝——專制者的神性本質在于這樣一個事實,即一旦加冕,他在實施權力的過程中所做的哪怕極微小的事都會受到赦免,受到濯洗。君士坦丁堡的宮廷儀式不僅強化,甚至還“實現了”這種神性特質。“生于紫室者”君士坦丁七世在《儀式書》中寫道,宮廷生活的節奏就是上帝為宇宙創造的和諧與秩序的反映。
拜占庭的法律保留了羅馬法的原則,承認私有財產。但所有土地財產的最高權益歸屬皇帝。所有不動產均屬于國家。換言之,國家的化身皇帝可以隨心所欲地支配土地及稅收。他可以沒收和分配財產。他可以任命和解職官員,頒布法律,指揮軍隊,接待使節。束縛他權力的唯一一樣東西就是還沒有一部皇位繼承法。9世紀之前,新皇帝登基都會在君士坦丁堡的賽馬場上宣告:他允許人民表達自己的意愿。后來,皇帝會自行宣讀繼承者的名字,這樣一來,對他權力的唯一束縛也就大大削弱了。
9世紀和10世紀,拜占庭建立了權力等級制,等級并不是以類似于西歐封建體系那樣的臣屬關系為基礎,而是以皇帝授予的稱號為基礎的。貴族和官員都屬于一個“等級”,當時總共有十八個等級。近七百年后,彼得大帝想要恢復俄羅斯帝國行政的秩序,設想出“官秩表”,共包含十四個類別。軍事技術史家漢斯·戴布流克分析了拜占庭軍隊的組織結構,認為其缺乏“西方封建體系的靈魂”,那就是以個人與封建君主關系為基礎的騎士團,騎士會向封建君主宣誓效忠。[44]
拜占庭的體制并不存在官職世襲一說,這又是它的一個特點。這樣可以強化皇帝的權力,但也有利于社會的流動:戰斗中表現優異的士兵、農民、城里人、獲得自由的奴隸都可以晉升到軍事貴族的等級。
采納拜占庭模式的弗拉基米爾的基輔羅斯只不過是國家組織發展的第一個階段。對土地的管理、殖民和保護都是君主及其親兵的事務。親兵既是戰爭的武器,又是權力的工具。它分成兩個范疇:一個等級高,由波雅爾(“年長者”)構成,另一個由“小伙子”構成。最年長的成員會成為君主的顧問,也就是“杜馬”。以軍事模式組織起來的城市里的代表也會加入顧問團。每個城市均掌握武裝力量。武裝力量由千夫長指揮,千夫長先是被推舉而出,再由君主任命,該武裝力量之下再分兩個級別,分別由經推舉而來的百夫長和十夫長率領。
社會分成奴隸和自由民,中間就是“半自由民”。自由民都是親兵隊員,或者說以各種方式隸屬于親兵。俄羅斯的第一部法典《羅斯法典》提及了好幾種類型的“半自由民”,系統化地描述了農民的地位,農民的勞作就是為了償還地主的預支款,可以牲口或實物償還。數量龐大的奴隸可以從國家的本質及其起源得到解釋。奴隸具有重要的經濟作用,是國際貿易活躍的目標。
君主的權力受公民大會(維徹)的限制,城市不同,維徹的等級也不同,可以參與國內和國際事務的決策。
基督教是嫁接到基輔羅斯這個發展相對緩慢的國家和社會結構之中的,給予了它一種宗教、一種政治模式和一種國家組織結構。基督教逐漸排擠掉異教信仰之后,便塑造了第聶伯河與拉多加湖斯拉夫各部族的精神和心理結構。由于皈依了拜占庭儀式的基督教,弗拉基米爾便等于決定了羅斯未來幾個世紀的發展方向和模式;那時候的羅斯是唯一一個未曾成為羅馬帝國省份的歐洲國家,所以也沒有從羅馬那兒獲取宗教。不過,988年,基督教仍然是統一的。盡管西方和東方的支派沖突愈演愈烈,但教宗仍然是教會唯一的首腦。教會分裂將基督教分成了兩個敵對的陣營。從此以后,鄰國相爭、領土戰爭又具有了新的意涵。10世紀的沖突打的結到了20世紀末也不一定解得開。
我們知道,弗拉基米爾哀嘆基輔周邊城市太少,于是著手建城。守衛基輔是這些城市的首要功能。但大公這方面的考慮給加固的城池又賦予了一個新的使命。城里的民眾由各個部族的代表組成,弗拉基米爾將這些部族從其發源的地區遷移而來。因此,建城也是一種拆解部族結構的方式。這些城里人從而也就不再是波良人、杰列夫良人,而成了弗拉基米爾人或羅斯托夫人。
大公讓這些建造者所起的作用還有一個特點。建立于第聶伯河支流上的這些城市都是面朝西方和西南方的。它們也勾勒出了基輔君主領土的界限,以及其興趣所向。992年,弗拉基米爾出發征伐克羅埃西亞人,這是定居于西部喀爾巴阡山山腳下的一個斯拉夫小部族。波蘭歷史學家注意到,那年5月,梅什科一世去世,再加上皮雅斯特王位繼承人爭奪不休,遂而引發基輔君主進攻臣屬于波蘭公國的克羅埃西亞人。這些波蘭歷史學家還提到弗拉基米爾于990年攻打利亞赫人的一場戰事,但這場戰事在羅斯的編年史中卻未提及。基輔的親兵抵達維斯瓦河,迫使當時正在和捷克人開戰的梅什科一世向克拉科夫尋求庇護。
在新建的弗拉基米爾—沃倫斯基城設立主教府,從中可以明顯看出大公這次軍事行動反波蘭和反拉丁的意向。他是想在布疆人的土地,也就是沃里尼亞,強化基輔君主的權力。
梅什科的兒子勇士波列斯瓦夫與佩切涅格人聯手,發起反擊。第一次俄波戰爭就這樣持續了三十多年之久,雙方都是父子齊上陣:弗拉基米爾和雅羅斯拉夫,梅什科和波列斯瓦夫。羅斯王公打了勝仗之后,波列斯瓦夫也打了勝仗,后者在1018年支持弗拉基米爾的長子斯維亞托波爾克進入基輔。1025年,勇士波列斯瓦夫死后,兄弟相殘,波蘭四分五裂,雅羅斯拉夫便趁機奪回了失地,即“切爾維尼諸城”,981年,弗拉基米爾就是從這兒出發討伐西方的。
弗拉基米爾時代,入侵西方、和波蘭相爭都不具備宗教戰爭的特點。東正教只不過是政治的工具。弗拉基米爾擴大了和西方的聯系,特別是和各王朝的聯系。在他改宗之前,他的無數配偶中間,就有兩個捷克人和一個保加爾人。他的繼承者斯維亞托波爾克有個很出名的摩拉維亞王公的頭銜,還娶了勇士波列斯瓦夫的姊妹為妻。他的一個女兒后來成了卡齊米日的妻子,而卡齊米日則是波列斯瓦夫的侄子。《往年紀事》寫道,11世紀初,弗拉基米爾和波蘭的勇士波列斯瓦夫、匈牙利的伊什特萬、波希米亞的烏達里希保持了良好的關系,這些人沒過多久都皈依了羅馬基督教。
軍事沖突和想要同“拉丁人”維持關系的愿望成為弗拉基米爾政策的特點,他渴望從拜占庭獲得獨立。在尋求精神養料——書籍、圣像——時,弗拉基米爾并沒有和君士坦丁堡對話,而是和奧赫里德的保加爾總主教對話。歷史學家列夫·古米廖夫懷疑他是想和“斯維亞托斯拉夫及奧爾加”的傳統決裂,“確立和西方的聯系”,換言之,就是疏遠東正教,轉向天主教。如果說古米廖夫認為弗拉基米爾的決定危險、有害,那是因為在他看來,奧赫里德的總主教“極為博學,太博學了”。[45]歷史學家這兒暗指的就是“摩尼教和馬克安”的宣傳。這些信仰在保加爾人中間特別活躍,發展得很不錯,對這位總主教也產生了影響。拜占庭牧首在持續兩百年的時間里拒絕將弗拉基米爾封圣,20世紀的這位歷史學家似乎也贊同11世紀至12世紀君士坦丁堡的觀點。
確實,之前也有過先例。首先皈依東正教的摩拉維亞很快就轉向了天主教,認為和羅馬的關系在政治上更有利可圖。只要除了君士坦丁堡主教管轄區之外,還存在受實力強大的保加爾人支持的奧赫里德轄區,那羅斯君主是有可能改變政治策略的。保加利亞被巴西爾二世打敗之后,這個機會就消失了,巴西爾奮勇殺敵的形象也為他贏得了“保加爾人殺手”的稱號。
1015年,弗拉基米爾去世,繼承人問題擺上了臺面。照《往年紀事》的說法,大公身后留下了十二個兒子。長子斯維亞托波爾克被關在基輔的監獄里,據說他有通敵波蘭之嫌(他的妻子是勇士波列斯瓦夫的姊妹),雅羅斯拉夫統治諾夫哥羅德,鮑里斯是羅斯托夫王公,也是軍隊的統帥。后來,基輔王位被獲釋的斯維亞托波爾克占據。他統治之初,先殺害了兩個弟弟鮑里斯和格列布(羅斯最早的圣徒),然后又殺害了第三個弟弟斯維亞托斯拉夫。
斯維亞托波爾克是以“惡魔”之名走入俄羅斯歷史的。俄語里的這個詞有各種差別細微的含義,但均可歸結為遭教會摒棄的惡靈、魔鬼之意。斯維亞托波爾克殺害弟弟,理應受到歷史的懲罰。但弗拉基米爾本人不也接受弒兄的觀點嗎?后來,手足相殘就成為羅斯王公爭斗中通行的做法。
編年史家提到了斯維亞托波爾克出生時頗為奇怪的局面。弗拉基米爾娶他母親為妻時,這個女人就已懷孕,于是,“惡魔”據說有“兩個父親”。但圣徒弗拉基米爾的長子受到如此嚴重的責罰,其中真正的原因與其說屬于宗教—政治范疇,還不如說屬于政治—宗教范疇。
弗拉基米爾的兒子雅羅斯拉夫本身就是諾夫哥羅德王公,拒不承認斯維亞托波爾克有權在基輔登上王位。諾夫哥羅德親兵有瓦良格雇傭軍助陣,作為親兵的統帥,他便發起了進攻。斯維亞托波爾克則和佩切涅格人聯手。北方(諾夫哥羅德人和斯堪的納維亞人)和南方(基輔人和大草原上的人)爆發了戰斗,最后雅羅斯拉夫勝出。斯維亞托波爾克逃往波蘭他的內兄勇士波列斯瓦夫那兒。北方人進入基輔之后,抵制基督教化,捍衛異教信仰,讓雅羅斯拉夫登上王位,將教堂付之一炬。1018年,波蘭國王開始積極支持斯維亞托波爾克的權利。兩軍在布格河相遇,雅羅斯拉夫的親兵戰敗。雅羅斯拉夫逃回諾夫哥羅德,而勝利者便進入了基輔。(差不多六百年之后,相似的情形再次重演:波蘭人進入莫斯科,捍衛偽王德米特里登上羅斯王位的權利。)波蘭人進入基輔引起了居民的憤怒。不滿情緒激化,居民夜間向占領者發起進攻,還發生了大屠殺。基輔人發現“背信的”猶太人是“拉丁人”的盟友。1019年,雅羅斯拉夫最終擊潰斯維亞托波爾克及其盟軍,奪回基輔,安頓下來。他統治了三十五年,以智者雅羅斯拉夫的身份被載入史冊。
對歐亞主義歷史學家而言,斯維亞托波爾克是羅斯的首個西方主義者。他們從他的行為中發現斯維亞托波爾克想要皈依天主教的意愿,負有“背叛國族和宗教”[46]的罪責。將弗拉基米爾的這個繼承人冠以“惡魔”之名,這也是另一個原因。
在基輔王位上還沒坐穩,雅羅斯拉夫便要奪回羅斯諸王公紛爭不斷的土地,那些王公想獲得這些土地以保持獨立。1023年,他的弟弟特穆塔拉坎(塔曼半島)王公姆斯季斯拉夫向他宣戰。1022年,姆斯季斯拉夫就已經打敗了盤踞在高加索山梁上的卡索格的切爾卡斯部族,將之編入由羅斯人和哈扎爾人組成的親兵。姆斯季斯拉夫率領的這支軍隊向基輔開拔而來。1024年,他奪取了切爾尼戈夫,隨后又擊敗了率領諾夫哥羅德新組建的瓦良格雇傭軍的雅羅斯拉夫。
不知出于何種原因,姆斯季斯拉夫后來并沒有前往基輔。他和哥哥簽訂了和平條約,同意共分國土,到1026年,第聶伯河成了兩者的界河。特穆塔拉坎王公的這場戰事可以被看作落實祖父斯維亞托斯拉夫計劃的一種嘗試,只是方向相反:從南往北。姆斯季斯拉夫的全面勝利事實上重新確立了哈扎爾汗國的疆界,只是南方出現了一個新的首都和一個信奉基督教的王公。1034年,姆斯季斯拉夫死亡,他的領土又重新回到了基輔君主的手里。
姆斯季斯拉夫發動的這場戰爭成了俄羅斯歷史上的一個轉捩點。由此出現了“第二條路”的可能性。這條路和其他路不同,并不是被選定的。俄羅斯繼續沿著既定的道路前行。
在第聶伯河畔受阻于姆斯季斯拉夫的基輔君主努力向北進發。他開始著手制服芬蘭各部族,和楚德人打仗,確立了自己在立窩尼亞的地位,1030年在那兒建立起尤里耶夫城。這座城市經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傳承之后,名字改成了多爾帕特,后來又變成了塔圖。而立窩尼亞后來被重新命名為利夫蘭狄,再后來就成了愛沙尼亞。1034年,雅羅斯拉夫打敗了佩切涅格人,后者終于不再威脅基輔。不過,1061年,大草原上又出現了新的敵人:波洛韋茨人。
雅羅斯拉夫遵循的是弗拉基米爾的外交政策,和西方,主要是斯堪的納維亞保持關系。基輔羅斯和各個大國聯姻,與各王朝結盟。雅羅斯拉夫將自己的妹妹嫁給了波蘭君主波列斯瓦夫,女兒則許配給了波蘭和挪威的國王,以及法國的亨利一世。他的兒子分別娶了波蘭公主、德國女伯爵、拜占庭皇帝單打獨斗者君士坦丁的女兒。他本想將另一個女兒嫁給日耳曼皇帝亨利三世,但沒有成功。這表明他特別希望能和西方搞好關系。
1043年,他和拜占庭的關系惡化。雅羅斯拉夫的兒子弗拉基米爾便率領軍隊攻打君士坦丁堡。羅斯的輕型戰船無法抵御希臘的炮火,親兵也同樣在陸地上吃了敗仗。歷史學家對這場出乎意料的戰爭給出了各種解釋。有人說這是拜占庭對羅斯的政策發生了改變,又說雅羅斯拉夫朝廷存在一個“反希臘的勢力”,由瓦良格人構成。我們也能從中看出特別珍惜獨立的弗拉基米爾政策的延續。由于和歐洲各國朝廷都有姻親關系,基輔君主也就無法忽視與教宗和神圣羅馬帝國的日耳曼君主之間的關系了。在近一個世紀的時間里,從鄂圖一世加冕到亨利三世駕崩(964—1056),日耳曼皇帝再三將天主教會的領袖扶植上臺,或使之下臺,有時就從自己家族中選人當教宗。雅羅斯拉夫對拜占庭的主教的選擇毫無影響力,但可以指定教會在羅斯的繼任者。1051年就是這么操作的。基輔的都主教第一次不是由希臘人來擔任。這位都主教是斯拉夫人,名叫希拉里翁,是由大公任命的,以反對牧首的任命。1055年,一個希臘人取代了他的位置,但這事發生在雅羅斯拉夫死后。
智者雅羅斯拉夫的外交政策以靈活為特色,在東方和西方之間、在君士坦丁堡和羅馬之間穿行,以此來抵消對拜占庭的天然傾向,畢竟基督教就是從那兒傳入羅斯的。東正教同樣來自希臘人:領導羅斯教會的都主教,令人印象深刻的行政管理方式,以及建筑師、畫家、玻璃彩畫工和拜占庭的歌者也都來自希臘。雅羅斯拉夫想要使都城猶如君士坦丁堡一般輝煌。在他統治期間,出現了圣索菲亞大教堂、黃金之門和無數宏偉的建筑。君主還鼓勵教育,創建學校,讓繕寫師將希臘文本翻譯成斯拉夫語。
羅斯的外國人數量極大,他們自信傲慢,再加上宗教上標新立異,自然引起了反拜占庭的不滿情緒。單打獨斗者君士坦丁統治期間(1042—1055),負責制定拜占庭政策的希臘哲學家米海爾·普塞洛斯認為1043年的戰爭乃是“舊有敵意”導致的結果:“該蠻族總是苦大仇深……不停地尋找借口想要和我們開戰。”
我們在古羅斯初期的重要文獻中,可以發現這是關于基輔對拜占庭矛盾態度的絕佳描述,拜占庭是東正教的搖籃,是掌控羅斯精神的帝國,它能限制大公的權力。雅羅斯拉夫任命基輔教區別廖佐沃以前的一個祭司擔任都主教一職,似乎有些奇怪,《往年紀事》里記錄了這則任命。但君主的這個選擇和《律法與圣寵誓詞》(以下簡稱《誓詞》)有直接的關系,這是祭司希拉里翁于1037年至1050年間寫就的。《誓詞》由三部分組成:“論法律與圣寵”“弗拉基米爾可汗頌”“為我們的土地向上帝陳情”。
希拉里翁的《誓詞》是一篇神學論文,是充滿激情的政治宣言和演講稿,但它首先極具論戰性。這位今后的都主教先是說服拜占庭教會將弗拉基米爾大公封圣。他不承認帝國認為自己是世界主宰的說辭。他雖然否認拜占庭的重要性,但認為羅斯在世界上也擁有上帝賦予的使命。希拉里翁對贊頌弗拉基米爾并不滿足。他對弗拉基米爾的先祖、他的祖父伊戈爾、父親斯維亞托斯拉夫也頌贊有加,雖然這些人都信仰異教。《誓詞》是俄羅斯文獻中的第一篇愛國主義宣言。它見證了弗拉基米爾堪當大任的兒子雅羅斯拉夫的權力,以及導致俄羅斯命運形成的大量特點。
同樣令人感興趣的還有《誓詞》的神學和哲學部分,這部分專門針對“律法”和“圣寵”。希拉里翁對比了《舊約》和《新約》,認為后者更佳,也就是說基督教優于猶太教。《舊約》中,上帝和人之間的關系建立于“律法”之上,所以自由是缺席的。除了律法,它還建立于強制,或者借用現代詞語,建立于形式主義之上。《新約》則建立于“圣寵”之上,換言之,是建立于人和上帝之間的自由關系之上的。對希拉里翁而言,圣寵等同于真理,律法只不過是真理的表象,是它的陰影。律法是圣寵的仆人和先行者,圣寵服務于即將到來的時代和永恒的生命。先有律法,再有圣寵;先有真理的表象,再有真理。
“律法”用形式的鎖鏈將人束縛,“圣寵”則允許靈魂自由顫動,這個問題后來便成為俄羅斯哲學家爭論的重要主題之一。
但希拉里翁《誓詞》的現實性并不止于此。歷史學家不停地想要從該文本中搜尋出它反猶太教的理由。抑或這只不過是簡單的《舊約》和《新約》之爭?還是說《誓詞》是對猶太教大力傳教對基輔羅斯造成的威脅提出警告?1938年,古羅斯文獻專家N. 古茲認為希拉里翁只不過是表達了一個觀念而已,即用基督教替代猶太教是世界歷史的一個重要時刻,而該觀念在中世紀歷史和教會的描述中很普遍。“我們無法在希拉里翁《誓詞》的第一部分中發現任何蛛絲馬跡,表明是在和猶太教在舊俄的傳教發生論戰。”[47]但1989年,列夫·古米廖夫卻持相反的觀點,他認為在基輔羅斯,“猶太教傳教者同發展極快、闡述極精細的神學抵抗力量發生了碰撞……他那激情似火的文字(指希拉里翁的《誓詞》)對羅斯而言,和洛林牧羊人那個有名的說法‘美麗法蘭西’對中世紀的法國而言具有同樣的意義”。[48]
希拉里翁所宣揚的愛國主義的本質同樣是激烈爭論的目標。這是俄羅斯的,還是烏克蘭的愛國主義?俄羅斯的歷史學家并不是產生了疑義,而是提出了相當猛烈的論點,來支持他們的觀點。在寫于1906年的《烏克蘭簡史》中,歷史學家和政治家米哈伊爾·格魯切夫斯基說得斬釘截鐵:“在弗拉基米爾和雅羅斯拉夫的時代,烏克蘭的勢力從喀爾巴阡山一直延伸到了高加索,往北抵達了伏爾加河和未來的彼得堡附近的大湖。”[49]對他來說,希拉里翁的愛國主義屬于烏克蘭。波裔美籍歷史學家亨利克·帕什凱維奇則拒絕加入俄羅斯和烏克蘭之間的這場爭論,他認為《誓詞》的作者是瓦良格人。[50]古羅斯文獻的另一個專家則認為希拉里翁是盧森尼亞人。[51]對希拉里翁這篇文本闡釋上的分歧,對《誓詞》所宣揚的愛國主義的國族起源的爭論,都突出了這篇文本的重要性,我們可以將之視為尚處于萌芽狀態的帝國意識的第一次顯現。
在智者雅羅斯拉夫統治期間,基輔的國力得到了全面發展。他征服了佩切涅格人,大草原來的威脅也停止了一段時間,之后,大公便著手擴大及鞏固西部的邊界。在國內,他完善了國家的行政組織結構。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最初的法律規范開始固定下來,經過雅羅斯拉夫的幾個兒子的補充之后,便被命名為《羅斯法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成為俄羅斯根本性的法律。對君主的兩個兄弟鮑里斯和格列布封圣使這個年輕的基督教國家有了自己的圣人(1020)。為了紀念這兩位殉道者,雅羅斯拉夫還設立了“羅斯嶄新大地節”,每年慶祝六次(主要節慶日是在7月24日)。
智者雅羅斯拉夫是留里克王朝真正的奠基者,是國家首腦,希拉里翁寫道,“整個大地沒人不認識他,沒人不聽他的話”,那個時代無數游歷者也證實了這一點。雅羅斯拉夫的統治既是基輔羅斯輝煌的頂峰,也是衰落之始。君主死后,“羅斯嶄新大地”上的權力便失去了“專制的”特色。雅羅斯拉夫的任何一個繼承人都沒有獲得“整個羅斯的權力”。智者雅羅斯拉夫去世之前不久,便給五個兒子分了地。
每個兒子以及紅太陽弗拉基米爾的孫子、雅羅斯拉夫的侄子弗謝斯拉夫都得到了土地:伊孜亞斯拉夫得到基輔和諾夫哥羅德,分別位于“從瓦良格人到希臘人”通途的兩端;斯維亞托斯拉夫得到切爾尼戈夫、梁贊和遙遠的特穆塔拉坎;弗謝沃洛德得到佩列亞斯拉夫爾、羅斯托夫、蘇茲達爾、別盧澤洛;維亞切斯拉夫得到斯摩棱斯克;伊戈爾得到弗拉基米爾—沃倫斯基;最后,他的侄子得到了波洛茨克公國。他們各自傳承的這些土地首先涵蓋了基輔大公的領土全境。雅羅斯拉夫分給兒子的是廣袤的國土,從白海一直到黑海。繼承者的年齡和他們所獲得的公國的富饒度具有緊密的聯系,這點還是挺讓人吃驚的。年紀越大,獲得的土地就越是富饒。基輔羅斯的繼位制有一個很大的特點,是一個獨具一格的現象,那就是輪換制。各王公只會繼承領地一段時間。如果年長者即將死亡,那么年幼者就會接替他的位子。
歷史學家在分析基輔羅斯逐漸衰弱和沒落的原因時認為,最重要的是,這套政治體制是建立于其繼位制之上的,其他民族并不熟悉這種制度。輪換制原則上允許每個兒子輪流登上基輔的王座,但實際上在近兩個世紀的時間里,兄弟之間的戰爭從未中斷過。繼承人的數量越多,分配和輪換就越復雜。出現問題時,可以采取不太公平的制度來克服困難。如果父親還沒輪到統治即死亡,他的兒子就會被剔除出等級體系。因此也就出現了被剔除的王公。此外,年資制也無法定得精確。于是,他們只能考慮代際(系譜長子)制和出生(自然長子)制。第二個條件極難遵守。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是這么說的:叔叔一般都比侄子年長。但若是遵從早婚習俗,又死得晚,那侄子就有可能會比叔叔年紀大。這樣一來,就出現了一個無解的問題:到底應該誰勝出,是年紀更輕的叔叔,還是年紀更大、屬于下一代的侄子?歷史學家注意到,11世紀和12世紀王公之間大部分的戰爭都是“年長的侄子和年輕的叔叔、自然年齡大的人和系譜輩份高的人之間爆發的沖突”。[52]
缺乏明確性的繼位制就為互相征伐和權力之爭打開了大門。覬覦王位者的個人品質會成為兄弟相殘的借口。更何況,兒子雖然對父親有義務,但兄弟及其后裔之間并不存在義務。從數字上可以看出,混亂狀況愈演愈烈。雅羅斯拉夫去世和單打獨斗者弗拉基米爾去世之間有七十一年時間,基輔的王位被五任君主占據(其中一些君主好幾次遭到驅逐,但過一段時間又復了位)。單打獨斗者去世和韃靼人入侵之間有一百一十五年時間,基輔易手四十七次(也是同樣的情況,有時被驅逐的君主也會被叫回來重登王位)。
此外,政治體制的衰弱也出于這樣一個事實,即好幾座城市參與了輪換制,它們會摒棄理應即位的王公,另選他人。編年史里有大量維徹,也就是公民大會發揮作用的證詞。如果王公不同意他們的決定(直接民主制的例子),那他們就會迫使他三思。因此,1068年,基輔的維徹驅逐了君主:伊孜亞斯拉夫只能逃跑(后來又回來了),市民又立了另一個大公。要補充的一點是,每個公國只有一個維徹,他們會在最大的城市召開會議,而王公一般都會有很多。于是,公國層級上的分裂又出現在了整個羅斯大地上。
輪換制并非王公一勞永逸地掌管公國的方式,這也就削弱了他的權力,強化了維徹。但漸漸地,地方王公和他所掌管的那片土地之間的聯系得到了鞏固。1097年,一個新的理念露出了尖尖角,是由聚在柳別奇議事的各地王公提出來的,那就是采邑制,也就是父親統治的土地,理應由兒子繼承。議事會決定每個王公均應擁有自己的采邑。并非所有的王公都在柳別奇;因此,議事會的決定并不具有強制性。盡管如此,離心傾向也在不斷擴大,1097年就是發軔之時。
基輔羅斯轉變成了類似于公國聯合體的機制,公國彼此之間并不是靠政治協約,而是靠系譜關系相連的。對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而言,11世紀的羅斯是由至高權力統治的,這是一個獨一的權力,并不屬于個體。基輔仍然是中心、主要城市,因為它最富有,勢力最大,因為輪換制就是從它而來,到它那兒去的。除了基輔大公之外,兩個兄弟也起到了重要的政治作用,他們是切爾尼戈夫王公和佩列亞斯拉夫爾王公。這輛三駕馬車由雅羅斯拉夫的幾個年紀較大的兒子構成,他們及其后裔對留里克帝國的命運產生了決定性的影響。
雅羅斯拉夫的兒子之間和平共處的時間很短暫。大公死后不久,沖突就爆發了。后來,兄弟們又短暫結盟,這么做是為了抵御大草原來的新敵。這些好戰的游牧民有的屬于欽察突厥,有的是羅斯的波洛韋茨人,有的是希臘的科馬諾伊人,這些侵略者接了佩切涅格人的班。整個11世紀,羅斯都在和這些人對戰。留里克王朝兄弟相爭期間,這樣的戰事時有爆發,他們有時勝利,有時戰敗,但仍然是大草原的主人,直到1222年蒙古人出現為止。1055年,波洛韋茨人撲向佩列亞斯拉夫爾公國,弗謝沃洛德和他們締結了和平協定。1061年,他們再次返回,這次就留下不走了。1068年,羅斯的親兵在阿爾塔河被打敗。佩列亞斯拉夫爾自此落入了游牧民之手。弗謝沃洛德和伊孜亞斯拉夫逃往基輔。第三個兄弟斯維亞托斯拉夫再次進入切爾尼戈夫城,準備迎戰。
照編年史家的說法,伊孜亞斯拉夫大公并沒有向城里居民發放武器,讓他們參加抵御“異教徒”的戰斗,基輔人義憤填膺,便把他趕走了。君主逃到了波蘭,要求表弟勇士波列斯瓦夫二世相助。波蘭國王愿意相幫,于1069年5月和伊孜亞斯拉夫一起進入了基輔。居民對波蘭人的敵意很快就讓國王明白,還是趕快回家為好。伊孜亞斯拉夫對對手毫不留情,他的兄弟斯維亞托斯拉夫和弗謝沃洛德便密謀將他推翻,于是,大公不得不再次逃亡。他再次向波列斯瓦夫求援,照編年史家的說法,這次,國王“讓他走自己的路去”。伊孜亞斯拉夫于是請求皇帝亨利四世的支援。后者出于自身利益考慮,向基輔派出了使團,要求斯維亞托斯拉夫確保被逐大公的權利。但皇帝的支持基本只是口頭上的,基輔根本就沒當回事。伊孜亞斯拉夫于是向教宗額我略七世求援,教宗在一封信里承認他應登上基輔王位,尤其還說服波列斯瓦夫二世向被逐者提供切實的援助。1076年,獲波蘭親兵支持的伊孜亞斯拉夫重返基輔。
大公獲得西方支持,究竟付出了多少代價,或者說準備付出多少代價,這方面眾說紛紜。沒有任何資料明確指出他會背棄東正教,改宗天主教。不管怎么說,基輔人第二次接納了他。確實,波蘭士兵的在場無疑起到了一定作用。皇帝和教宗之所以不是很樂意幫助基輔的君主,是因為西方的世俗權力和精神權力之間也在爭斗。1077年1月,亨利四世在卡諾薩城墻前的雪地里待了三天,就是為了獲得額我略七世的寬宥。世俗權力最終受到羞辱,被打敗了。
1078年,伊孜亞斯拉夫返回之后大約一年,便在和波洛韋茨人的戰斗中陣亡,而波洛韋茨人是由前不久逃到特穆塔拉坎的他的侄子奧列格帶來的。雅羅斯拉夫的兒子弗謝沃洛德繼任。他統治了十五年,其繼任者伊孜亞斯拉夫的兒子斯維亞托波爾克占據王位二十年,在這期間,主要事件就是和波洛韋茨人打仗,以及各王公之間的敵對行為。和拜占庭的關系仍然很重要,但國內斗爭削弱了基輔君主的權力,破壞了其外交政策的統一性。反映在和拜占庭的關系方面,主要就是每個公國都想擁有以自己命名的教會、自己的都主教。而這就需要得到牧首的批準,而牧首會以帝國的利益為考量,狡猾地與基輔針鋒相對。作為對拜占庭的“小把戲”的回應,和西方的關系得以維持。弗謝沃洛德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了亨利·馮·施塔登伯爵。他女兒很快就守了寡,于是又嫁給了皇帝亨利四世。這場婚姻完全失敗。皇后最終離開了皇帝,向康斯坦茨和皮亞琴察的宗教評議會揭發了丈夫的陰謀詭計。正如列夫·古米廖夫所說:“歐普拉西是個羅斯女人。她無法忍受德國人的無恥行徑……”[53]我們并不準備詳細描述這樣的家庭爭吵,只需要注意,從皇帝和基輔君主的女兒之間的這場婚姻便可以看出基輔羅斯的重要性。
俄羅斯歷史學家眾口一詞地譴責波洛韋茨人的入侵,這沒什么好驚訝的:每年,大草原上的游牧民都會擁向羅斯,所經之處,燒殺搶掠,還擄走大量民眾當奴隸。反擊游牧民的主要是三個公國:切爾尼戈夫、佩列亞斯拉夫爾和塞維拉公國。無休無止的沖突,使許多人都有一種不可能戰勝敵人、無法自保的感覺,大草原騎士的戰斗素質,以及羅斯各王公從這些戰斗中的得利,都可以解釋為何會出現這種感覺。一方面,王公們在和“異教徒”戰斗。塞維拉人采取的是以守為上:他們派兵對周邊地區進行殖民,摧毀河岸邊加固的防線。佩列亞斯拉夫爾是大草原上極為開闊的一片地區,那兒的人傾向于選擇定期突襲的方式,王公們以這種策略將敵人擊退至邊境以外。但另一方面,王公們也和攻打他們父兄的波洛韋茨人締結盟約;他們和波洛韋茨人一道劫掠城市和鄉村,將那兒的人淪為奴隸。羅斯王公時常會同波洛韋茨的可汗結盟,娶他們的女兒。不過,這種姻親關系絲毫無法阻擋大草原上的游牧民,智者雅羅斯拉夫的后裔也絲毫不會受此影響。
游牧民的生活方式就是搶掠,但這并不足以解釋這場針對波洛韋茨人的戰爭為什么一打就是一百多年。瓦西里·克柳切夫斯基強調舊俄歷史上的兩個重要的點:大草原就是基輔國的災難;這個國家繁榮富裕靠的就是奴隸制。奴隸商人代表了城市的主要力量,在維徹也有一言九鼎的權力,所以有興趣打一場無休無止的戰爭。但王公的親兵興趣更大,依照諾曼人舊日的傳統,他們也是貿易的參與方,對他們來說,打勝仗也就意味著會有豐富的戰利品,王公就會對他們大加賞賜。編年史的記錄中,有些王公的親兵隊中有兩三千名士兵。軍餉通常是200格里夫納(至少50銀法郎)。因此,王公就需要大量現金,這樣才能擁有親兵。但這就是惡性循環,只有人數眾多、武力強大的親兵才能確保擁有如此規模的斂財手段。和西方的情況不同,11世紀,親兵隊員(尤其可以獲得更多報酬的老資格隊員)并不要求獲取土地補償。其中的理由還是出在王公的“流動性”上,換句話說,就是出在繼位輪換制上。如果地產只能在波雅爾的手上保留很短一段時間(維持到王公出發前往另一座城市),那擁有土地還有何意義?
社會上最有影響力的階層對能獲取戰利品的戰爭感興趣,軍事戰爭就不會停止。而他們的主要敵人波洛韋茨人又是異族人、異教徒、“不潔者”,所以打仗的熱情更加高漲。被戰敗的游牧民(托爾克人,又名“黑帽子”的卡拉卡爾帕克人)都住在羅斯各公國的邊境地帶,他們也被稱為“不潔者”。對這些人的態度并無惡意,但宗教分離政策卻將這些“不潔者”視為永恒的敵人。不過,要明確一點,東正教羅斯各王公之間的內部戰爭的殘暴程度也不遑多讓。這些無休無止的沖突并不會造就溫柔感性的特性。那個時代很殘酷,但接下來還會更恐怖。
1100年和1103年分別召開了兩次會議,之后,智者雅羅斯拉夫(以戰功赫赫著稱)第三子的兒子弗拉基米爾·弗謝沃洛多維奇終于說服各王公聯合起來攻打波洛韋茨人。在這場戰斗中,羅斯人取得了不同程度的勝利,他們的勝利和游牧民的襲擊交替出現。1111年,羅斯親兵徹底擊敗敵人。波洛韋茨人于是重返大草原,恢復軍力,以圖后進。
1113年,基輔大公斯維亞托波爾克駕崩。他統治的二十年基本上就是在和波洛韋茨人打仗,歷史主要留存了他的許多可怖的行為,這些行為放在當時那個不講溫情的年代也毫不遜色:斯維亞托波爾克讓人挖出了弟弟瓦西爾科的雙眼,因為后者阻礙了他的政治意圖。還有一個奇怪的巧合,那就是王公本人的名字和遙遠的先祖“惡魔”之名相同,后者就殺害了自己的弟弟鮑里斯和格列布。瓦西爾科失明一事發生在1097年,斯維亞托波爾克又統治了基輔十六年時間。
他死后,基輔人都不愿意按照繼位制讓斯維亞托斯拉夫的后人當王公。于是爆發了一場暴亂。基輔人向弗拉基米爾·弗謝沃洛多維奇發出呼吁,弗謝沃洛多維奇的綽號也叫“單打獨斗者”,他以此來紀念自己的外祖父,拜占庭皇帝單打獨斗者君士坦丁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