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草中鴿(31)
- 沃爾夫岡·克彭 “戰后三部曲”(套裝共3冊)
- (德)沃爾夫岡·克彭
- 2182字
- 2024-03-28 18:21:24
我要給美國打電話![1]中央市集巨大的郵件收發室里,有一個布置了軟墊的電話亭,華盛頓·普萊斯現在就在那里。他大汗淋漓地站在封閉的電話亭里,擦著額頭上的汗水,手帕在電話亭昏暗的燈泡下揮舞,就像籠子里一只不安的白鳥。華盛頓撥的是巴吞魯日的號碼,他在路易斯安那州的家鄉。巴吞魯日凌晨四點,太陽還沒有升起。電話鈴把他們從睡夢中驚醒,這么早,一定沒有什么好事,說不定是個噩耗。他們驚恐地站在整潔的小房子的走廊上,林蔭道兩旁的樹木沙沙作響,晨風颯颯地穿梭在榆樹的樹梢之間,火車駛向糧倉,載著小麥的駁船滑進碼頭,拖船鳴響了汽笛。華盛頓看到了他們,兩個老人,一個穿著條紋睡衣,一個趕緊系上了圍裙。他在自己的腦海里看到了他們,看到他們猶猶豫豫,看到他們戰戰兢兢,一個已經把手伸向聽筒,另一個卻拉住了那只手,凌晨的消息,不祥的預感,降臨在他們苦心維持著、守護著的家宅里,湯姆叔叔的小屋,一座石頭房子,有色公民的家園,一個受人尊敬的男人的家園。但是電話里的男聲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白人世界的來電,敵方世界的來電,讓人心驚膽戰的聲音,卻也是日夜期盼的聲音,他們一開始就聽出來了,早在聽筒里傳來沙沙聲之前就聽出來了,是真的,他的聲音,兒子的聲音,他為什么還待在外面?這個浪子,沒有肥牛犢可以為他宰殺[2],他自己怕是要被宰殺,待戰爭也結束了,待使命也完成了,還待在軍隊里,這關他什么事?德國,歐洲,他們的爭斗離得那么遠,俄羅斯人,為什么俄羅斯人不去?我們的兒子是中士,他穿制服的照片就擺在碗柜上鎳銀杯子的旁邊,收音機的旁邊,紅色攻勢,孩子們都愛盧登潤喉糖。他想要什么?哎呀,他們能猜出來,他也知道他們能猜出來——這就是羈絆。老頭拿起聽筒,接通了電話。他的父親是糧倉的管理人,華盛頓在糧食里玩耍,在糧食里透不過氣,一個穿著紅白條紋工作服的孩子,一個黑色的看家護院的小矮人,在泛濫的糧食洪流中,在黃色谷物的海洋里——面包。“喂?”現在他該道出實情了:卡拉,白種女人,還有一個孩子,他不回家,他要娶白種女人,他需要錢,用來結婚,用來救下那個孩子。他不能對他們說,卡拉用醫生威脅他,他要拿走老人的積蓄,他告訴他們他打算結婚,告訴他們他有了孩子,他們知道什么?他們知道。羈絆,他們的兒子身處困境。不是什么好兆頭——罪。或許不是在神面前犯下的罪,而是對人犯了罪。他們看到那個陌生的姑娘出現在巴吞魯日的黑人區里,看到那個膚色不同的女人,來自另一邊的女人,深溝對面過來的女人,看到有色人種專用的車廂隔間,種族隔離的街道;他打算怎樣與她一起生活?在她哭的時候他要怎樣快活起來?房子不夠寬敞,黑人隔離區的房子,湯姆叔叔整潔的小屋和行道樹的沙沙聲,緩緩流淌的河水,寬闊而深沉,河底一片寧靜,鄰居家的音樂聲,嘈嘈切切的說話聲,傍晚時分黑沉沉的說話聲。她會受不了的,太多的聲音,卻又只有一種聲音,太窄,太密,太近,太深,黑暗、夜晚、空氣、身軀、嗓音,像一道布滿褶皺的天鵝絨幕布把白天遮了起來。到了晚上,他會帶她去拿破侖小酒館跳舞嗎?華盛頓知道,他和那兩個老人,那兩個站在房子走廊里的好心老人一樣知道得清清楚楚,在沙沙作響的樹下,在潺潺流動的河畔,在夜晚的天鵝絨褶皺中,就在踏進舞池之前,在這個敵方女人、敵方女友、敵方心上人面前——她竟不是他俘獲來的,而是他掙來的,就像雅各迎娶拉結[3]——拿破侖小酒館的門口會豎起一塊告示板,沒有人會去看那塊告示板,但所有人都認得上面的字,每個人的眼睛都認得它:不歡迎白人。華盛頓正在打電話,橫跨大洋交談著,他的聲音匆匆忙忙地追趕著黎明,他父親的聲音怏怏不悅地躲避著黑夜,電話亭的門上,華盛頓身后緊閉著的門上,曾經寫著猶太人禁用。羅斯福總統當時從外交官和記者的報告中聽說了這塊標牌,他在壁爐邊談起了代表著苦難的大衛之星,爐邊談話通過無線電波從鎳銀杯子旁邊的收音機里傳出來,回蕩在湯姆叔叔的小屋里,舒展在聽眾們的心里。華盛頓去當了兵,上了戰場,奮勇前行,基督的精兵[4],在德國,臭名昭著的規定消失了,令所有人蒙羞的非法標牌被拆除,被焚燒,被隱藏。華盛頓被授予了勛章,他的祖國用綬帶和獎牌表彰了他的勇敢,但恰恰是在他的祖國,那些傲慢的告示板還在大行其道,那些關于劣等人的思想,無論是否張貼出來,仍舊根深蒂固,黑人禁用。羈絆,華盛頓無法從中脫身。在和父母談起心上人的時候(哦,可愛!她可愛嗎?這算自命不凡嗎?對他來說是一種自負嗎?華盛頓力排眾議?騎士華盛頓反抗偏見和排斥?),他做起了夢,在夢里他擁有了一家小酒館,一家溫馨舒適的小酒館,五顏六色的燈泡組成的花環永遠在大門上閃爍,花環里寫著歡迎所有人——那就是華盛頓的小酒館。他該怎么讓他們明白?他遠在德國,他們遠在密西西比河畔,世界如此廣闊、如此自由,世界如此邪惡,世界充滿仇恨,世界上暴力橫行。為什么?因為每個人都身處恐懼。華盛頓擦干汗津津的臉,揮舞的手帕是困在籠中的白鳥。他們會把錢寄給他的,好心的父母,用來結婚的錢,用來買嬰兒床的錢:是辛苦,是汗水,是沉重的盛滿谷物的每一鏟子,是面包,是新的羈絆,而災禍則是我們如影隨形的伴侶——
注釋
[1]原文為英語。
[2]《圣經》中有父親宰殺牛犢歡迎浪子歸家的故事。參見《路加福音》第15章第11—32節。
[3]根據《圣經》,雅各為了娶到舅舅拉班的小女兒拉結,為舅舅服務了兩個七年。參見《創世記》第29章第16—30節。
[4]19世紀的英國基督教贊美詩《信徒精兵歌》中的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