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神龕，一幅祭壇畫，一道莊重的陰影，被信以為真又遭唾棄的知識的腐爛殘渣，一種已被覺察又沒被領會的威脅，希望的源泉，饑渴者的虛幻甘泉——張開著兩扇門的書櫥，文字構成的毫無神圣可言的祭壇三聯畫。赤裸的埃米莉亞站在它的面前。她在向誰獻祭自己？女祭司與牝鹿合二為一，一個墮落的伊菲革涅亞，缺少阿爾忒彌斯的庇護，也沒有逃往陶里斯[1]。繼承來的書籍，八十年代的華麗精裝本，未被觸碰過的燙金切口版本，德國古典作家，《人生之海上的燈塔》[2]適合女士們的沙龍，《為羅馬而戰》[3]以及俾斯麥的《思想與回憶》[4]是給先生們的，再配上裝滿白蘭地和雪茄的抽屜，祖輩的圖書館，他們掙到了錢卻沒有讀過這些書。立在它們旁邊的是菲利普帶來的藏書，這是個不知疲倦的讀書人，他的藏書里寫滿躁動與解構，裸露的內心，被解剖的本能。面對著這些無人問津、裝幀華麗的書卷，這些破舊不堪、毫無裨益的書卷，在它們的面前，確切說是在它們的腳邊，倚靠著一絲不掛的女繼承人。她的手還放在孩童般的大腿之間，她嘗試忘記，忘記人們稱之為現實的東西，生活的酷烈，生存斗爭，社會融入，還有白胡德所謂的失敗的環境適應?？偠灾@是一種糟糕的生活、一個被詛咒的世界，特殊地位的喪失，幸運的出生帶來的順境坦途、精心構筑的巢穴提供的支持、童年里不絕于耳的愚蠢奉承，現在還剩下什么？“你多么富有，小美人，你是繼承人，可愛的姑娘，你會繼承祖母的遺產，樞密商務顧問的工廠和百萬家產。他想著你，飲食節制的樞密商務顧問先生，謀慮深遠的一家之主，一早就想著他的孫女，想著還沒出生的孩子，贈予她豐厚的財產，有先見之明地立下遺囑作為保障，保證你生活無憂，孩子，以期家族繁盛、財富日增，你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已經做了那么多，你不用再付出努力，他已經如此努力，連同他的八百個工人，為了你。小鴿子。你是漂浮在上游的人?！保ㄆ谒嫔系氖鞘裁?？漂浮在池塘水面上的是什么？青蛙卵，鳥屎，腐爛的木頭，斑斕的顏料，油污折射出的顫動著的光譜，淤泥和腐物，年輕戀人的尸體。）“你可以盡情慶祝，孩子，花園宴會，小美人，你永遠都是舞會皇后，埃米莉亞！”她想要忘記，忘記那些貶了值的預言、被剝奪的權利、集體證券托管的帝國國庫券、抵押契據、廢頁，忘記無利可圖的傾頹的房產、產權負擔、賣不掉的墻磚、與各種機關的利益捆綁、沒完沒了的表格、被批準了又被撤銷的款項，還有律師們。她想要忘記，想要逃離所有蒙騙她的東西。太晚了，逃離物質，把自己交付于精神，一直以來被輕視、被忽視的精神，這是一個新的拯救者，它那失重的力量，惡之花[5]，開自虛無的花朵，閣樓里的安慰，我多么憎恨詩人，這些白吃白占的寄生蟲，這些等待著免費午餐的老面孔。精神乃傾頹的別墅里的安慰，是的我們曾經非常富有，地獄一季[6]。它仿佛是一個陰森不吉的洗衣池，常有雨水灌注，烏黑骯臟，陰慘慘的[7]，戈特弗里德·貝恩的早期詩歌，陳尸所[8]是——黑暗又甜蜜的手淫[9]，林中路[10]上的人造天堂[11]，林中路上的菲利普，無措地置身于灌木叢中，落入海德格爾的陷阱，和女伴們去遠足時嘗過但后來再也沒吃過的糖果的氣味，威尼斯的利多島，富裕人家的孩子追憶似水年華[12]，薛定諤“生命是什么？”[13]，突變的本質，有機體中的原子運動，有機體不是物理實驗室，序的流束，你逃過了無序的生物組織解體，靈魂，是的，靈魂，我已成為上帝[14]，奧義書，有序中產生有序，無序中產生有序，靈魂的輪回，復數化假說，[15]我會變成動物回來，我對動物特別友好，繩索一端的小牛在加米施的屠宰場前尖叫，被拋狀態，克爾凱郭爾、恐懼、誘惑者日記，不要和科迪莉亞上床[16]，薩特的惡心[17]我感受不到，我沉浸在黑暗又甜蜜的手淫里，自我，存在和存在主義哲學，百萬富婆，曾經，曾經有一次，祖母的旅行，實授樞密商務顧問夫人，手淫黑暗又甜蜜，奧爾煤氣燈發出嗡嗡聲，要是他們把一切都投在黃金上，社會保險的開始，我到這個年紀也該為自己繳社會保險金了，年輕的皇帝，萬億通貨膨脹，要是都投了黃金，緊急援助發放，那是在尼斯，手淫，盎格魯街[18]，白鷺羽毛裝飾的帽子，在開羅的牧羊人賓館，金字塔前的梅納之家賓館，實授樞密商務顧問的腎臟療養之旅，淤塞造成的斷流，沙漠氣候，照片明信片，明信片[19]“騎在駱駝上的威廉和小莉絲”[20]，祖先，盧克索的百門之城忒拜[21]，古代的大墓地，死者的領域，死者的城市，我會在年輕時死去，他承認[22]，年輕的紀德在比斯克拉，背德者[23]、無名之愛[24]，實授樞密顧問死了，葬禮儀式[25]，百萬財產，百萬財產沒有投黃金，抵押物貶值，阿蒙神廟，瓦礫中的某個拉美西斯[26]，斯芬克斯科克托[27]：我愛，誰愛我？基因，受精卵的核心，我用不著反復擔心十二次，月亮的作用，不是醫生，白胡德很好奇，所有醫生都好色，我的子宮，身體屬于我，痛苦不屬于我，甜蜜又黑暗的墮落——

注釋

[1]根據古希臘悲劇作家歐里庇得斯的劇本，伊菲革涅亞在被其父阿伽門農獻祭給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的最后一刻被女神救下，取而代之的是一頭雌鹿。此后伊菲革涅亞便留在陶里斯島上成為女神的祭司。

[2]一本初版于19世紀30年代的世界著名作家、思想家經典作品段落選集。

[3]德國歷史學家、法學家費利克斯·達恩（1834—1912）創作的歷史小說。

[4]德意志帝國第一任首相奧托·馮·俾斯麥（1815—1898）辭職后撰寫的回憶錄。

[5]原文為法語?！稅褐ā肥欠▏娙讼臓枴げǖ氯R爾（1821—1867）的詩集。

[6]原文為法語。《地獄一季》是法國詩人阿蒂爾·蘭波（1854—1891）的詩集。

[7]原文為法語。引自蘭波的《福音散文》，此句參考王道乾譯本。

[8]原文為法語，戈特弗里德·貝恩（1886—1956）是德國詩人，著有詩集《陳尸所及其他詩歌》。

[9]引自戈特弗里德·貝恩的詩《合成》。

[10]《林中路》是德國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1889—1976）的著作。

[11]原文為法語?！度嗽焯焯谩肥遣ǖ氯R爾的散文集。

[12]原文為法語?！蹲窇浰扑耆A》是法國作家馬塞爾·普魯斯特（1871—1922）的代表作。

[13]原文為英語?！渡鞘裁础肥菉W地利物理學家埃爾溫·薛定諤（1887—1961）的著作。

[14]原文為拉丁語。薛定諤在《生命是什么》中引用了這句拉丁文。

[15]此處關于生命本質和自我意識的諸多表達都出自《生命是什么》。

[16]《誘惑者日記》是丹麥哲學家索倫·克爾凱郭爾（1813—1855）的小說，女主角名為科迪莉亞。

[17]《惡心》是法國哲學家讓—保羅·薩特（1905—1980）的小說。

[18]法國城市尼斯的一條著名海濱步行道。

[19]原文為法語。

[20]《威廉和小莉絲》是創作于19世紀初的一部二幕輕歌劇。

[21]盧克索是埃及古城，荷馬史詩中的百門之城忒拜的遺址坐落于此，古埃及法老和權貴在此修建了多座陵墓。

[22]原文為法語。

[23]原文為法語?！侗车抡摺肥欠▏骷野驳铝摇ぜo德（1869—1951）于1902年出版的小說。比斯克拉是阿爾及利亞東北部城市，紀德曾于1895年訪問這座城市，它是《背德者》中的重要場景。

[24]英國作家奧斯卡·王爾德（1854—1900）在法庭申辯中把同性戀情稱為“不敢說出名字的愛”。

[25]原文為法語?！对岫Y儀式》是法國作家讓·熱內（1910—1986）的小說。

[26]阿蒙神廟為卡納克神廟的一部分，坐落于盧克索。拉美西斯是古埃及法老名號，拉美西斯一世、拉美西斯二世等都葬于盧克索帝王谷。

[27]根據古希臘悲劇作家索福克勒斯的劇本，俄狄浦斯在忒拜城外的懸崖上破解了獅身人面怪物斯芬克斯的謎語。法國詩人、劇作家讓·科克托（1889—1963）以俄狄浦斯傳說為題材創作了劇本《地獄機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