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島袋婆婆在神社正殿前一步一挪,行走緩慢的樣子,神原慎介既感覺古怪,又有些好笑。
畢竟,他已經知曉了隱藏在那副老邁面具之下的,是青春靚麗的巫女小姐。
隨著她步履蹣跚地點燃了紙門上的數字,現場的氣氛達到了頂點,無數游客為之驚嘆。
看到如此情形,神原慎介不禁對島袋君惠產生了敬意。
她以及她的母親,為了這座小島的繁榮,甘愿放棄自己的身份,奉獻自己的青春,專心扮演一個并不存在的老人。
她的做法或許不應該提倡,但這種精神卻值得欽佩。
此時游客們的驚呼,與島民們的笑臉,就是對她的最大贊揚與鼓舞吧。
這次中獎的數字與上次相同,門脅弁藏醉醺醺的歡呼場面也一如既往。
“切,怎么是他中了。明明一年前,他的女兒沙織就已經獲得過儒艮之箭了啊。”有人在暗地里低聲抱怨。
“你在想什么?”
宮野志保清冷的聲音中帶有一絲關切。
煙花盛放,璀璨若流星,點亮了漆黑的夜空。
他們的手仍牽在一起,神原慎介能感覺到她的手在微微顫抖,就像是細嫩的柳枝在隨風搖擺。
想起了另一時空煙花下的告白與親吻,神原慎介不禁看向了宮野志保,眼含熱切。
她的雙眸在躲閃幾次后,勇敢地與他對視,湛藍色的湖泊泛起層層漣漪,映照出他的模樣。
兩雙眼睛如拉絲般互相纏繞,曖昧的氣氛縈繞在二人周圍。
就在這時,一股莫名的恐慌驀然在心頭滋生,并迅速發展壯大,填滿了他整個心胸。
神原慎介在心中問了自己一個致命問題:
眼前的宮野志保,在長相、性格等方面,的確與另一個時空的志保一模一樣;
但沒有同生共死的經歷、敞開心扉的交流、刻骨銘心的愛情,能說是同一個人嗎?
至少,她不是他的志保。
火熱的激情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見底的巨大悲哀,他在內心思念并呼喚著他的志保,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
還有機會再見嗎?我的志保。
宮野志保準確地讀出了他瞳孔中的情緒變化,那股如洪流般的巨大悲傷也淹沒了她。
令她情不自禁陪他悲傷,也使她產生了深深的疑惑:
為什么看著我,他會流露出這樣傷感的目光?
她一頭霧水,搞不明白,只能猜想與二人的共同夢境有關。
但夢就是夢,可以把它作為未來的參照,但不能把它當成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啊。
難道,他愛上的是夢中的我?在為夢中的我的逝世而感到悲傷?
這個大膽且荒唐的念頭一經冒出,便被宮野志保斥為謬論,并拋之腦后。
祭典在不知不覺中結束,人群散去,只剩下星星點點的游客在神社內閑逛。
神原慎介拉著宮野志保的手,趁無人注意,悄悄潛入了不向游客開放的神社正殿。
“志保,我有個疑問想問你。”他低聲說道。
“什么?”宮野志保回過神來。
“這邊天氣這么寒冷,你之前為什么穿得這么單薄?”
“不可以嗎?”
她先反問了一句,隨即俏臉微紅,略微不好意思地解釋道:
“其實只是走得匆忙,沒有注意福井縣的天氣而已。”
“那你的腳怎么會被凍傷?”神原慎介道出了心中的最大疑惑。
兩個截然不同的時空,卻會有完全一致的現象,這令他感到十分詫異。
畢竟志保是因為和他鬧別扭,才會凍傷自己。
而這個時空不存在這種情況,他與宮野志保只是普通同事。二人在東京機場匯合,沒有事先提醒她換件厚衣服倒很正常,但為什么他們還會在暴風雪中步行前往若狹灣呢?
“還不是庫拉索那個家伙。”
宮野志保有些憤憤不平地說道:
“我向她請示,今天因異常天氣,可能趕不上輪渡了。但她卻說錯過了今天的輪渡,也就錯過了最關鍵的祭典儀式。都是因為她,我們才被迫穿過那接近兩公里的冰天雪地。”
“原來如此。”
神原慎介不得不感慨,可能冥冥之中天意注定,她的腳無論在哪個時空,都會被凍傷。
正殿是神社中最神圣的部分,供奉有神體、獻饌和御幣,是神棲息的場所,一般禁止人類進入。
只有在每年一度的祭典上,才會打開正殿的大門。但由于屏風的遮擋,游客仍無從知曉正殿內的具體細節。
寬敞的正殿一片漆黑,僅有正中央的幾支蠟燭奉獻著自我,頑強地對抗著黑暗,維持著一小片空間的光明。
在這片微弱的光明之中,一位身著白衣緋袴的巫女正跪坐在地板上,背影模糊,仿佛一不留神就會消散在空氣中。
“君惠小姐。”
神原慎介清朗的聲音打破了這神秘的氛圍。
島袋君惠一瞬間有些驚恐,挺拔的身形抖動了一下。
她轉過身打量了下二人,才舒緩了表情:
“是你啊,神原先生。”
宮野志保感到了訝異,這二人是什么時候認識的?難道是在她下午睡覺的時候搭上了線?
“神原先生,感謝你的提醒,神社的名冊的確被人偷走了。”
島袋君惠施了一禮,語氣溫和。
“偷名冊的人,應該是想獲知名冊上記錄的號碼持有者姓名。從獲獎人手中取得號碼牌,從而騙取儒艮之箭吧。”神原慎介分析道。
島袋君惠嘆息著搖了搖頭,沒再說話。
她用白皙如玉的右手,捋了捋有些散亂的頭發。
一縷紅痕隱隱約約,纏繞在她的手腕處。
神原慎介走到她身前,借著微弱的燭光,端詳著祭臺上供奉的神體。
那是一尊奇怪的塑像,通體漆黑如墨,身軀細長,沒有四肢,尾巴翹起,形似人與魚的結合。
“神原先生,不可直視神明,這是褻瀆。”島袋君惠凜然警告道。
“這倒是很像蛭子神。”
神原慎介移開了視線,解釋道:
“伊邪那岐命與伊邪那美命結為夫妻后,所生的第一個孩子,便是像水蛭一樣沒有肢體的奇怪畸形兒。”
幽謐的正殿內,他的聲音如海水般靜靜流淌:
“據說,此兒年滿三歲,腳尚不立,發育不良,沒有骨骼。這與貴神社供奉的神明塑像,非常相似。”
“確實如神原先生所說,但我們神社供奉的是蛭子神的化身——惠比壽神。”
島袋君惠面容嚴肅,語氣恭敬:
“后來,伊邪那岐命與伊邪那美命將孩子順水漂走,漂流到了彼岸的常世國,這個被遺棄的孩子就是惠比壽神。”
“祂出身尊貴,卻又墮入凡間,最終成為了保佑漁獲豐收、航運昌隆的守護神。”
聽了她的解釋,神原慎介似乎并不滿意,皺著眉頭說道:
“蛭子神與惠比壽神的確出自同源,其間繁雜的演變是民俗學的考察范圍,我并不關心。”
“我奇怪的是,貴神社的惠比壽神塑像,為何不是如外界普遍的懷抱鯛魚的漁夫形象,而是采取了更接近根源的蛭子神特征。”
燭火映照在他的瞳眸中,閃爍著灼灼光彩,他一字一句地強調道:
“這跟島上的人魚傳說,有什么關聯嗎?”
島袋君惠垂下了頭,默然無語。
良久,她幽幽的聲音才在正殿內響起:
“在意這些有什么用嗎?分辨是否是同一尊神,糾結是否是同一個人,只會落入迷惘的漩渦中。”
“重點難道不是珍惜當下的生活嗎?能為珍愛的人們貢獻出自己的一份力量,即使最終失敗了,被唾棄,被辱罵,也無怨無悔。”
“受教了。”
神原慎介握緊了身旁宮野志保的纖手,輕聲走出了神社正殿。